第三十八章

太子自方才聽到“啟節”二字,就神情有異。此時獨孤昌直問到麵前,更是變色。裴明淮冷冷地道:“現在是本王問你,不是你問我。說!”

“……誰能夠在太子之後繼承皇位,那就是誰。”獨孤昌道,“陛下心裏比我更清楚,我獨孤氏能下這個大賭注的,那一定是值得賭的。”

文帝微微一哂,道:“沒有什麽是值得下這個賭的。即便你擁立新君,功勞卓著,周忸和長孫渴侯還不夠為鑒麽?”

獨孤昌望著文帝,聲音微微顫抖,道:“陛下無情,咱們都是一直知道的。”

“朕若是稍有一絲善念,怕也早已經進宗廟了。”文帝笑道,“恐怕這時候都成牌位被人給供著了。”

清都長公主不知何故,臉色甚是蒼白,這時道:“陛下,你別說這樣話了,開不得這樣玩笑!”

裴明淮卻道:“陛下,母親,容我問幾句話。”見文帝點了點頭,便道,“丘陵,我問你,你是怎麽會想到扮成羅刹?照我看,你應該不會知道佛經裏那什麽駁足王的吧?”

“我自然不知道,可天鬼知道。天鬼這回派來的就是那群冒充龜茲使臣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何來頭,反正姓白的那張臉一定不是本來麵目。”丘陵冷笑道,“他們本來就帶著一套套的羅刹衣裳麵具,就是他們說的,龜茲國有什麽娛戲喚作‘蘇莫遮’,便是眾人扮成羅刹又唱又舞的,還勾人為戲。要讓人相信羅刹真有那吸人精氣的妖法,最好的法子莫過於有人中了這樣的妖法,那個人最好便是我。隻是這天鬼做事,也惱人得很,我說還不如直接去刺殺太子,太子若死了,齊郡王不就能順理成章當太子了麽?可他們偏要玩這些手段,好吧,我幹,但他們也得想法子刺殺太子。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子卻把那一碗梟羹給了齊郡王!”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你看起來是昏迷不醒,暗中卻在夜裏跟你的親衛一同在城外出沒。我們都覺著奇怪,都是一樣的藥,怎會芸苔服了便好了,你卻一直昏迷不醒?原來是想醒的便醒,不想醒的便不醒。”

文帝嘿了一聲,道:“天鬼!”回頭對清都長公主道,“姊姊你看,這一回當如何處置?”

清都長公主問道:“太子,你怎麽看?”

太子一愣,沒料到問來問去,卻問到自己身上,忙道:“此二人謀逆不軌,自然當處極刑。按律是……”

文帝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按律是按不了啦,都說了既是同族連宗,那要滅三族還不得牽扯到朕自己頭上?就按平日裏的例,讓廷尉好好地查上一查,凡有勾連者,報三都大官,按律處置。別的人,隔得遠的就罷了,近的流放至懷荒鎮,永不得赦。”

又看到獨孤昌與丘陵麵上,道:“你們二人,也算是敢作敢當,朕也就給你們這體麵,自己了結罷。”

太子叫道:“父皇,這也未免太便宜了他們!”

裴明淮心中也是一般想法,他親見常瑚死狀,看著丘陵實是切齒,也道:“陛下,無論如何,常瑚都是常太後的親人。求陛下看在常太後的麵上,也別讓他們死得太輕鬆了!”

文帝道:“若是市上處置,具五刑,你們的氣是出了,但事也會更多了。罷了!若是你們心裏不痛快,你們就自己動手吧!朕自會安撫遼西王的。何況……”笑了一笑,道,“死得輕鬆的,也隻是自己一個人罷了,還有一家子呢。”

太子跟裴明淮都無話,文帝扭頭問太子道:“陸定國呢?”

“回父皇,他還好。”太子道,“再晚去個一兩日,必得死在那裏。現在正在到處搜丘騰,還有獨孤昌那個被送走的小兒子。”

獨孤昌聽到此言,頓時臉色慘白,叫道:“陛下,孩子還小,什麽都不知道。我原是將計就計,想趁著這機會將他遠遠送走,以免被我牽連……”

“既幹下這大逆之舉,就莫要說牽連不牽連的話!”太子怒道,“好啊,好大的膽子!將通樂寺裏的僧人殺了,卻推到那駁足羅刹身上。若非吳廷尉精明,找出了你話中的破綻,還真被你瞞了過去,真以為你那兒子被劫走了,累得眾人找了這麽多日!”

裴明淮思及當日通樂寺中正殿內血海一片,這時自然明白,原是丘陵手下已從綠桃口裏知道了壽安宮中浮屠乃是藏物所在,於是丘陵扮作羅刹前來與獨孤昌會麵暗商,卻不巧被寺中僧人看到,獨孤昌與丘陵二人隻得殺人滅口。隻是羅刹出沒,總得有個緣故,獨孤昌急中生智,讓丘陵抱走了自己孩子。

端午當晚,宮中的局早已布好,不論壽安宮中浮屠中藏有何物,此時都已經不在了。

念及此,裴明淮實在好奇得很,究竟那是何物?文帝說浮屠中無物那自然是假話,但看文帝神情是真覺得獨孤昌的說法好笑得很,不似作偽。

又聽文帝淡淡地道:“太子說得極是,既有此心此舉,那就莫談什麽牽不牽連的!”說罷起身,趙海忙上前相扶,文帝又笑道,“好了,朕也處置完了,餘下的,太子隻管料理吧。朕再誇太子一句,你沒什麽錯,盡管做去。”

太子忙道:“是!”又喝道,“把這二人帶下去!”

眾禁軍將丘陵和獨孤昌帶了下去,太子回頭對裴明淮笑道:“這次多賴你了,啊,還有那位吳廷尉。要不然,我還是雲裏霧裏,從沒疑到獨孤昌。”

裴明淮也笑道:“太子這話怎麽說?都是應當的。”

太子望著裴明淮,道:“明淮,你方才問獨孤昌,賀蘭氏助清河王是有大有緣故的,這是實情。那獨孤昌和丘陵二人呢?他們不答,你能猜到緣故麽?”

裴明淮不料太子問得如此單刀直入,哪裏能答。太子卻道:“我並無他意,就是照你說的在想,想了半日,想跟你參詳參詳。若我這個太子當不成……”

裴明淮忙道:“太子別說這樣話。”

“我就是在推詳。”太子道,“若我這個太子出了事,那繼位的應該是誰才對?”

裴明淮隻得道:“大魏向來以立長為先,如今除了太子,年紀最大的皇子,便是沮渠昭儀生的齊郡王。”

太子點了點頭,道:“齊郡王。”

裴明淮方才是被太子逼得無路可退,才不得不答了話,一說出口也覺後悔,忙道:“太子,齊郡王年紀還小,沮渠昭儀我也見過,更不是什麽有機心的女子。太子不必多心,即便有什麽人有不臣之心,也必是他人主使,就拿天鬼說吧,就是想利用齊郡王身份……”

說了這話,裴明淮更覺不妥,這時候倒似說什麽話都不對一般。隻見太子搖頭,道:“明淮,你才是從來多心的人。我對你並無嫌隙,也感激你在沈家的作為,你卻是不信。”

聽太子提到沈家,裴明淮一時怔住,不知如何回話。蘇連一直站在暗處,見太子走了,此時方走上前來。裴明淮見蘇連臉色不對,便道:“國史之禍,隻是個引兒罷了。先帝殺崔浩,緣故那是多了去了……”

“公子你不必說了,不論什麽緣故,其實現在都已經不要緊了。”蘇連道,“若我祖父於世祖,也能似曾祖於烈祖一般,既不謇諤忤旨,亦不諂諛苟容,也未必會落到那個下場。不過,我是真不信他修的國史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像烈祖皇帝,母親是賀太後,他兒子清河王的母親賀夫人竟是賀太後的妹子,論起來烈祖還得叫一聲姨母!連這烝報之舉都無妨,我實在是想不出來,國史裏麵有什麽不能寫的!”

裴明淮卻緩緩搖頭,道:“一定是有一樁我們想不到的事。這樁事,到獨孤昌這一代,已隻隱隱知道些影子,所以,想必是先帝和景穆太子那時候的事。這事,陛下知道,母親知道。靈岩石窟附窟裏麵,景穆太子眾嬪妃的靈位,還有斛律昭儀被殺,屍身被做成白骨觀,這些都與此相關。方才獨孤昌說的……”

“祁皇後?”蘇連道,“若此事是實,那確是不得了的大事。宗室是決不能容殺自己祖宗的祁後後人為帝的,不說別的,這以後怎麽入宗廟?還真是能逼得皇上禪位的。”

裴明淮道:“但看陛下神色,是真覺得好笑,應該不會是真的。”

“誰知道!”蘇連道,“若齊郡王是皇上的親生兒子,一樣的也不能即位啊。所以……”說到此處,蘇連微微一笑,道,“方才太子問公子,公子隻說了一半,並沒說完。公子沒說,除了這父傳子,大代還有兄終弟及。”

“京兆王我看不像是有那心的。”裴明淮道,“若是有人有心,也是他女兒上穀公主。”

蘇連瞟著裴明淮,笑道:“那也應該稟明皇上。你為何不說?因為有人為上穀公主求情?公子,這可不成,你明知道,上穀公主嫌疑極大。你不應該答應祝青寧替他母親隱瞞,這對皇上很是不利。如今天鬼分明已現出了兩種全然不同的作法,一是想讓齊郡王為太子,一就是把寶押在複兄終弟及之製上。我敢保證,無論丘敦氏還是獨孤氏,都是更希望後者的,這樣的話就能再次複興大代從前的八部大人舊製。”

他這一說,裴明淮更添煩躁,道:“看看情形再說罷。這一回上穀公主全無異動,要逮她錯處也逮不到。若她真露出馬腳,我也不能容她。”

蘇連歎道:“不錯。侯官已盯了她多時,可她深居簡出,壓根都不出尉府,也沒見著什麽人跟她見麵,實在是拿她沒法子。哦,倒是京兆王,成日裏去找小家夥,小仙人小仙人叫個沒完!”

裴明淮忽想起一事,問道:“你去查冰室進出的人,可有結果?”

“那人可多了。”蘇連道,“天時暑熱,幾乎沒那個宮室沒遣過人去取冰。連馮昭儀身邊的扶芳,皇後身邊的瓊枝都去過。芸苔,寶蓮,自然也都去過。隻要她們兩個都去了,那便是了!”

二人一時默然,蘇連忽笑道:“陛下這一誇太子,更是把太子架在火上烤啊。你知道陛下準備如何處置李欣麽?”

裴明淮苦笑,又問道:“如何處置?”

“李欣把李敷給供出來了,曆數了數十條罪狀,李敷李弈兄弟二人這一回是死定了。”蘇連笑道,“陛下念著李欣首告有功,饒了他這條命。”

裴明淮道:“這也是意料中的事。”又道,“李弈才德有限也罷了,李敷曆經兩朝,於國有功,又素來謙恭知禮,殺他難能服眾。”

蘇連搖頭道:“陛下什麽時候在意服不服眾的了?慕容白曜的例還不夠麽?”

裴明淮問道:“母親無話?”

“無話,都沒多問一句。不過,近來我看著長公主總覺得怪怪的。”蘇連正色道,“她就好像是諸事無心一般,總是懶懶的。公子,不是我說你,多去看看你母親吧。你看,今兒她幾乎一句話都沒有,都不像她的脾氣了。換平日裏,怕是早就惱起來了,讓陛下把這些人都給殺了,哪裏還能讓有流放的呢!唉,這羅刹鬼是找出來了,可是,這事兒哪裏是完呢?照我看,隻是個開場罷了!”

裴明淮長歎一聲,眼望殿外,這時又是一陣狂風吹了過來,把殿門都吹得作響,連那一盞盞百枝燭台插著的蠟燭都被吹熄了少許,永安殿中原本明亮得很,這時也驟然地黯淡了下來,他跟蘇連彼此看對方的臉,都有些看不清了。

蘇連兩眼卻仍是望著他,低聲道:“公子,無論如何,那是你母親。不管你母親做什麽,對與不對,她都是你母親。”

裴明淮笑道:“是了,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不用你阿蘇教我,我知道。”側頭聽去,掖庭所奏的《真人代歌》,此時鏘鏘數聲,落下了最後一個音,在風中終於不聞。

本章知識點

“帝室九姓”和“勳貴八姓”的區別

要討論帝室九姓,那就必須得討論一個令人絕望的課題:北魏開國史。這也屬於學術上的無理數,因為我們永遠無法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即便是嘎仙洞發現了太武帝下令鐫立的碑文,也不能確定大興安嶺的嘎仙洞就是拓跋鮮卑的發源地(這一點在《須彌樓》中,用的是比較主流的說法,即嘎仙洞就是起源)。

北魏開國史至今仍是在一團迷霧中,《魏書·序紀》的資料真實度是有限的。我們隻需要了解以下的點就夠了:在北魏(就是我們常說的北魏)建國之前,就已經有了拓跋鮮卑所建的代國,後來被前秦所滅,最終又在拓跋珪(即道武帝)手中複興,於是才有了我們現在所說的北魏(當時不能叫北魏!)。但是,在當時,仍然是“代”“魏”並用,就像可以“殷”“商”並舉一樣,甚至言“大代”的頻率遠高於“大魏”,所以在九宮係列裏麵,說“大代”的次數是比較多的。道武帝以“魏”更“代”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博弈,就跟他以周禮為綱定國製抗衡部落聯盟製一樣——百年以後,孝文帝仍然是用的一樣的方法,可謂指導思想一百年不動搖。而在拓跋鮮卑以部落身份開始發跡並擴張,建代國又被前秦所滅,一直到再次複興建魏以來,這段曆史我們通常稱為北魏開國史,屬於相當模糊混亂的狀態。但是,北魏一朝各種奇特的製度,幾乎都是從這段經曆裏麵滋生出來的。

帝室九姓就是其一。建議看一下九宮第一部《九宮夜譚》最開始的“曆史背景和名詞釋義”,裏麵有介紹,在這裏再引用一下。

《魏書·官氏誌》雲:“獻帝拓跋鄰(代國某一時代的王)共有兄弟八人,拓跋鄰排行第四,他七分國人為七族,八部大人製起源於此。”“七族之興,自此興也。”但這七族後代,《魏書》中有傳者也就普(周)氏、長孫(拔拔)氏、奚(達奚)氏、丘(丘敦)氏、伊(伊婁)氏,還有其叔父叔孫(乙旃)氏。這九姓加上拓跋氏就是十姓。帝室十姓,百世不通婚。孝文帝時代禁止此九姓參與“國之喪葬祠禮”,等於剝奪了他們的“帝室”特權。我們可以大約地以拓跋鮮卑本來是“部落聯盟製”來理解這個“帝室”的成分。

另外,除北魏開國太祖道武帝之外,還有別的同姓拓跋的支係,而且這些支係如神元帝、思帝、平文帝、昭成帝、獻明帝等諸帝都是入了北魏宗廟的。直到孝文帝改革重定宗廟,才把他們都遷出去了,隻留下了道武帝這一支,並改其廟號為太祖。這一點,在《須彌樓》借獨孤昌之口說出了這一點,作為皇帝,這當然是一直想做的事。總體而言,不管是宗室同姓還是另外九姓(不含道武帝同支),勢力都是在逐漸減弱中(不包括少量個例),不能不說有皇帝打壓的成分在裏麵。最終宗廟改革的成功由孝文帝達成,而且是借禮製改革達成的,不可謂不深謀遠慮。孝文帝的禮製改革是他的改革中最重要的主幹部分,辯論長達數年,極其複雜,但宗廟改革絕對是重中之重。

另外,九宮係列中一直提到的勳貴八姓,其實是個不應該出現在這個背景的名詞。“勳貴八姓”這個說法有史載的是太和十九年,不過,就跟改漢姓事實上是孝文改革後的事,在小說裏沒有嚴格遵守。勳貴八姓跟帝室九姓有本質的區別,這個本質就在於,帝室九姓跟皇帝屬於同宗,勳貴八姓不是——再說明白點,帝室九姓從血統上來說有爭皇位的可能,因為他們祖上都是代王獻帝鄰的兄弟,雖說不同姓,但其實仍然還是拓跋氏。而勳貴八姓可以理解為北魏建國百來年最終能混出頭的家族,丘穆陵(穆)氏勢力最長久,穆氏尚公主的數量最多,可見跟皇室聯合的緊密程度。其次是步六孤(陸)氏,還有尉遲(尉)氏、勿忸於(於)氏、獨孤(劉)氏、賀蘭(賀)氏、賀樓(樓)氏、紇奚(嵇)氏。最後這個姓氏有點問題,跟帝室九姓裏麵的達奚氏一樣是值得辨析的,不過那不是我們在這裏要做的了。

所以,到了這裏,我們應該明白了,在九宮裏麵出現的人物,哪些屬於勳貴八姓,哪些屬於帝室九姓,而他們各自的訴求也是不同的,這跟他們本身的成分相關。至於宗室疏屬,在九宮裏麵也出現了,一是南平公目辰,一是東陽公丕,前者是桓帝猗迤之後,後者是烈帝翳槐之後,都於《魏書》有載。

而獨孤昌講的那個祁後殺平文帝鬱律及宗室數十人的故事,是真事。如今大同方山之側尚傳說有“祁皇墓”,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稱呼,讓人不得不懷疑祁後當年是真的以皇帝身份執政代國。代國時期,女後往往能發揮重大作用,跟男子無異,這也是後來道武帝不得不以“子貴母死”漢故事來肅清母係影響的根源。

平文這一支是平文帝鬱律—昭成帝什翼犍—道武帝拓跋珪,我們常說的北魏皇帝就是屬於這一支。而平文帝往上溯是文帝沙漠汗(妻封氏),再數到最上麵是神元帝。到孝文帝重定宗廟的時候,平文還在,可孝文帝駕崩後,平文都給請出去了,因為七廟裏剩下的那個位置是孝文帝給自己留的,也算曠古絕今。如果說孝文或者高祖這諡號廟號不是他自己活著的時候就想好的,我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