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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酒吧裏認識然後帶回家的女人認真數起來好像有六個,耳耳是最後一個。

其中有一個是第一次去那個酒吧就見到了我,在一起之後跟我說過“我不過是偶然一次去那裏就碰上你了,而且在平常看來你的長相也太過普通了,雖然有些過分,但在平常我是絕對不會跟你這樣的人交往的。”這樣的話。

最後她還加了個結論:“說不定這就是上天安排給你我的緣分,可得好好珍惜啊!”

緣分這種東西,我是不太懂的,跟酒吧老板熟識之後我們也曾聊過這些。

“如果第一次來這裏就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是上天安排的緣分的話,那上天未免也太眷顧我了吧?”

老板在收拾東西,之後拿了塊毛巾在手裏擦拭酒瓶,右手拿著瓶子左手拿著毛巾,跟平常人不太一樣的習慣,淩晨的時候。

“有人偶然一次開車出遊就正好出事,這是不是也是上天的眷顧?”他笑著說出這話,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打扮都很前衛,他一直都覺得他應該保持一個年輕的心態,“這樣才不會老得太快。”他如此說道。

“嗯,看來我應該感謝老天,而不是在這裏奇怪他的決定。”

“是上次那個女人?”

“嗯,喝醉酒的往我身上倒的奇怪女人。”

“又是‘奇怪’啊。有什麽與平常不同的東西出現,嗯,可以這麽理解吧?”

“與平常不同的東西?”

“啊啊,女人嘛,總是出乎意料的。別在意。”我有些搞不懂他說這話的意思。他好像還沒結婚,卻比誰都了解女人的樣子。

她比我年長,在銀行上班,是整日跟錢打交道的工作。家裏有一個事業蒸蒸日上的丈夫和一個剛上小學的兒子。她已經結婚了。

或許正是因為她比我年長我們才能維係那麽長的關係。大學時候我曾經喜歡過一個鋼琴老師,當時的我覺得那就是愛,但是隻是我覺得。她沒有結婚,直到我畢業她都沒有結婚。

我們周末在她家裏約會一次,平常她不值班的時候就在酒吧見麵,然後去十字街上的一家情人旅館睡一晚。每個周都有固定的時間見麵約會**,很和諧的戀愛生活。就她有丈夫這一點我倒不是很在意,他們的婚姻關係已經岌岌可危。

我見過她兒子一次。那天她接她兒子放學,我正好在他們回家路上的一家茶餐廳跟人談完事情,走近時我看到她沉穩的臉上出現了慌亂,平常化得一絲不苟的妝容也顯得蒼老了很多,也是那天我才意識到她真的已經三十五歲了。

我們照舊一起喝酒吃飯**,但我的腦子裏已經刻有她為人母的麵容了,她的形象一下子變化起來,不再是訴說我們緣分的那個人,由此跟她吃飯或是**時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時常會在看到她妝容的那一刻想到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一個別人的妻子。容顏終究會老去,有時甚至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不再聯係也就很自然的發生了。

“緣分這樣的東西其實不過人自己編造出來的罷了。”我要了杯長島冰茶,一杯平常不會去喝的酒。

“分手了?”

“本來也不可能長久。”

“這是第幾個了?”

“喂--”

老板走開去換了首歌,有著比較和緩的調子。

或許就像耳耳說的那樣,我的日子太過平凡,按部就班的上學、畢業、工作,在這期間找伴侶,或是陪伴自己一時的或是去民政局辦個證讓下半輩子的同居變得合法化的,然後生子、換工作、同時關注下一輩的成長,讓他們也如此按部就班,最後就是赴死。

不過因為時間的不同,這些事情不過是發生在這幾十年間的而已,以前不是這樣,以後怎樣也不可預測。

內心沒什麽追求,亦或是自己想要的總覺得遙不可及,總之是默默無聞的人生,不能細數。

那時候在公司也做到了厭倦期,每天都是重複的事務性工作,遙望未來也並不會有什麽大的變化。經常會發一些“啊,人活著真是沒什麽意思啊”之類的感歎,當然都是對著貓說的,貓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也不知道它聽進去了沒。

可以說那時候耳耳出現得很及時,她比我年輕,家庭方麵的、學校方麵的環境也與我的截然不同,因而她很容易就帶動改變了我的心境。不過她的離開也讓我本來改變的心境漸漸回複到以前的樣子。改變這種事情,其實是很容易就發生的,隻是大多數的人總有一種不期改變的心情,總是覺得就此停留在原地就挺好的。

“喂,你就甘於在這麽個小公司待一輩子?人家不都說要有理想、有夢想的嗎?就算是你不想自己當老板也得有個大點的追求吧?”耳耳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她的聲音很悅耳,偶爾會有一些沙啞的音質摻雜在裏麵,很特別。

“不然你到了三十歲不還是一事無成?還是租住在這樣的小房子裏,每個月拿那麽一點微薄的薪水?”

“……”我不置可否。

時間大概是我們在一起的兩個星期之後,她習慣性的躺在**說些天花亂墜的事情,不過提及我的工作還是少有的事。

“你這樣是娶不到老婆的……現在這個社會單身漢多了去了,像你這樣的,也就人好一點,大不了人家跟你交往一段時間,最後給你發張好人卡而已。”

“好人卡?”

“就是告訴你‘你是個好人,但是我們不能在一起’的意思,不過是委婉的拒絕而已。”

“獨身一人也不是什麽壞事,起碼不會有人來嗬斥我的貓,而隻是因為它在**睡覺並且弄髒了床。”

“啊!不會就是這張吧?”縱使聲音怎麽柔和,尖叫起來的聲音卻都是同樣的。

“已經洗了。”

“床單?那就好。”她放下心來,剛剛支起來的身子又放鬆的側躺著。“事實證明如你所說,多一個人的確是會在乎貓有沒有弄髒你的床的這回事,女人嘛,多多少少都是愛幹淨的。不過,你那隻貓雖然被你家養了,但說到底還是隻野貓吧?你都不怕有什麽病什麽的?要是被咬了怎麽辦?”

“到目前為止還沒被咬過,抓倒是被抓過,但都不是什麽大的傷口,可能是運氣比較好,沒打針也還好好的活到了現在。”

“你被抓過?什麽時候?狂犬病可是有一定潛伏期的!”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好像我身上已經有狂犬病病毒的影子碰巧被她看見了。

“就這一兩年吧,它能潛伏這麽久?”

她側身變為平躺,看著天花板,聲音傳過來甚至有些飄的感覺。“也有說潛伏了一年以上的,雖然是少數。你也要小心喲。貓啊狗啊什麽的,這麽小的東西卻可以給人帶來致命的傷害。你知道嗎,我們那裏就曾經有一個得狂犬病的,就跟發了瘋似的,叫啊跑啊的,沒幾天就死了。想想也是夠可憐的,聽人說他也不過才三十幾歲,是回家探親的,偶然被狗咬了。”

她重重的歎了口氣。“三十幾歲啊,對我來說還有點遠,可對你來說不遠了啊。想到那些活到七十八十都沒死的人,就會覺得這個人的生命真是短暫。在我看來人總是能活到六十的,保守估計。”

“畢竟是意外事件。想想每天新聞裏播報的死於各種意外事件的不也很多?他們當中也有很年輕的,甚至是比你還年輕的人。不用刻意去想那麽多的。而且,剛剛我們不是在談我的工作我的理想什麽的嗎?扯上這些,理想什麽的不就都是空話了?我是說,既然人隨時都會死的話。”

“難道不該是因為隨時都會死,所以才要向著理想前進?那樣,說不定你能在到達死亡之前先到達你的理想呢?這才是我們應該有的正常的想法吧?”

“什麽是正常?有理想並且去追求才算?所謂的理想,在大多數人的眼裏,不就所謂的追名逐利?”

“那也沒什麽不好的啊,有了錢,就可以過好日子了,還可以給下一代一個好日子;有了名,就可以讓別人記住你,證明你沒白在這個世界上走一遭。”

“那樣的人,總歸都是站在別人的屍體上的吧。”

“喂,幹嘛想的這麽悲觀呢?你又不是和尚,那些不都是常事嗎?連我都懂的道理,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什麽道理?”

“‘追名逐利什麽的,是要靠個人努力和別人的屍體的’這樣的道理。”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認為這個話題算是到此為止了。

“其實我是挺想讓別人都記住我的。”她卻還想談下去。語音停留在她到天花板之間的空間裏,略微有些狹窄的空間。“可是在現在這個時代,又不是以前,會寫詩會打仗就能名留青史了……”

“嗯。不過你現在還小,等你老了,說不定就不在乎這些了。”

“老了?那還得好多年呢!這中間的時間怎麽辦?荒廢?像你這樣無聊度日?

“你還真對得起你這個名字。”

“我覺得這樣就夠了。人死了,不過一g土一捧灰,生前何必在乎死後的事?”

“就算隻是一捧灰,那好歹也是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捧灰啊,大多數的灰都沒有名字,我就想做有名字的那一捧,那樣,就算是那捧灰被撒進大海裏了也還是有人知道的吧?”

“等你有了孩子,你的孩子會記住你的,耳耳嘛,多簡單的名字,又好記。”近乎是敷衍了,我有些不耐煩的回答她。

“那要是孩子都還沒長大甚至是還沒有我就死了呢?那誰來記?”

“嗯……你的父母親戚朋友什麽的。”

“如果那時候他們也都已經死了呢?”

“那就火化場的工作人員吧,他們會將你的名字登記在冊的。不過,如果你的父母親戚朋友都已經死了,你的孩子又還沒出生,誰來接受你的骨灰呢?”

“所以我可以留下遺言,讓他們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

“為此他們還專程到海邊去?夠了,別異想天開了,頂多就是給你撒在一個小河溝裏,他們會在撒之前說:‘反正同樣都是水嘛,這些水最終不都是要流向大海的?’然後無比坦然的把你的和別的也希望死後骨灰能撒到海裏的人的混在一起倒在渾濁不堪的水裏。”

這下她不說話了。

“我走了。”隔了會兒她起身穿衣服。

“生氣了?”我也起來看著她找衣服然後穿上。

“沒有。”

“明明就是生氣了。喂,我說,不至於的,不過一個假設而已。”

“……”

“大不了我來接收你的骨灰,特意給你帶到海邊大聲喊出‘耳耳’然後撒在海裏怎麽樣?”

“不用了,風會朝著你吹,骨灰什麽的,都飛到你身上了,哪還有什麽進大海裏的。”我想象著那個畫麵,估計她也在想,然後她轉過身來看著我,我們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