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春盡夜雨遲 第四節:奇雨

(一)

汴梁郊野,歸陌亭邊。

“弟子龍婉兮,拜見……拜見師父。”

(二)

“……由此更可以看出曾公為人,用江湖上的話說,便是‘恩怨分明’四字。”

龍婉兮喃喃道:“恪守本心,恩怨分明……”

趙燕歌道:“不錯,知之易,行之難,能做到這八個字的人,當可算世間奇人了。”

兩人邊說邊行,此刻已快到“無憂洞”出口,龍婉兮正默默想著心事,她在想:“若要做到恩怨分明,莫非我還要謝那謝雲留昨夜帶我離開豐樂樓……好,我龍婉兮也要做個恪守己心,恩怨分明的人……就在心裏,謝你一次好了……”

當是時,龍婉兮神思飄飛,回到了昨夜雨中。

——少女把頭垂得很低,可她知道,自己身子兩側是如林的槍戈,頭頂傘上是飄墜如線的雨水,而前麵,而前麵——是一個此時此刻竟讓自己難生恨意的,大惡人。

“謝謝你,在淒風亂雨中,牽住我的手,等鬆手後……再恨你吧。”

(三)

汴河無憂洞,深夜。

一處昏暗石室內,年約三旬的書生笑道:“沒想到公子神采如龍,卻屈居於這等寒陋之所。”

坐在他對麵的紫裘公子麵頰清瘦,略有病容,似談不上龍一般的神采,聞言淡淡道:“屈居倒也未必,我是見不得天光的人,隻能住在這等地方。”

那書生笑道:“潛龍在淵,總有得見天日之時,時辰不早,葉某告辭。”

紫裘公子道:“恕不遠送。葉兄,大雨將至,小心行事。”

書生道:“葉某已等了很久了——其實欲行雲布雨,就得守時,不是麽?希望公子自有分寸。”

紫裘公子道:“遲有遲的好處,好雨不怕遲。”

姓葉的書生聞言頷首,出門而去。良久,石室中默立著的青衣人忽道:“謝雲留殺了平山鬼堂的九大山鬼,收了一名少女為徒。”

紫裘公子輕笑道:“怎麽,以你刀法,能不能一人殺盡平山九鬼?”

青衣人道:“當然能。我驚異的是,謝雲留竟收了一名素昧平生的舞女為徒,如此一來,雲夢侯似已落入他人算計中。”

“此話怎講?”

“謝雲留隨口選了個酒樓,定了亥時,又有少女誤入北閣,一切看似機緣巧合,不過我猜是暗地裏有人想讓那姓龍的少女做謝雲留的弟子——這些機緣都有高人在幕後籌劃,謝雲留卻被蒙在鼓裏,以為天意如此。”

紫裘公子聞言輕歎,半晌無言。

青衣人道:“怎麽,不是如此麽?”

紫裘公子從懷中取出半頁紙,擲在桌上,搖頭道:“恐怕不是,至少謝雲留不是全然無所知。”

青衣人掃了一眼紙箋,訝道:“你解出這四句怪詩了?”

紫裘公子點點頭:“本來還有些不確,方才問過了葉夢得,應當是錯不了。”

青衣人眼光一亮,說道:“說來聽聽。”

紫裘公子道:“我最先想出的,其實是最後一句‘醉老東坡非亭橋’,你來看這東坡二字,能想到什麽?”

青衣人皺眉道:“東坡……蘇軾?”

紫裘公子笑道:“不錯,我想到這裏,再想那‘醉老’二字,若東坡是指蘇軾,那醉老呢?”

青衣人沉吟道:“醉老,醉老——老者,翁也,原來是指醉翁,歐陽文忠公。”

紫裘公子笑道:“再者就是非亭橋三字了,歐陽公的詩文天下流傳,可與亭相關的卻隻有兩篇大為有名——那便是《醉翁亭記》與《豐樂亭記》。”

青衣人心中隱約一悟,又聽紫裘公子道:“由此再想蘇軾與橋,便容易許多,東坡先生有詩雲:‘釣魚豐樂橋,采杞逍遙堂。’——這橋字,應當便是指豐樂橋了。”

青衣人恍然道:“原來如此,非亭非橋,當是指樓;原來第四句詩乃是暗指豐樂樓。”

紫裘公子撫掌笑道:“不錯,第四句既知其意,前麵三句便易猜了,第三句‘臨風惟念同車喜’,這‘同車喜’三字,讓我想到陳思王《妾薄命行》中首句——‘攜玉手,喜同車,北上雲閣飛除。’”

青衣人接口道:“那是何意?還有餘下的四字呢?”

紫裘公子道:“臨風惟念,豈不正合太白《秋登宣城謝眺北樓》詩中的‘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一句麽——北樓……北上雲閣……第三句當是暗指北樓之閣。”

青衣人笑道:“妙極,那麽第二句‘暫寄樽前共愁銷’又指什麽?”

紫裘公子道:“白樂天有詩曰‘共愁明日銷,便作經年別。’又劉夢得有‘如今暫寄樽前笑,明日辭君步步愁’之句——故而這‘暫寄樽前’與‘共愁銷’,同指向‘明日’二字。”

青衣人歎道:“原來是‘明日’之意,那麽第一句‘屠肆書字複鼓刀’,我也能猜出含義了。”

紫裘公子頷首笑道:“王摩詰在《夷門歌》中有一聯‘亥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門抱關者。’首句當然是暗指‘亥’字。”

青衣人道:“不錯,首句還有‘書字”兩字,又作何解?”

紫裘公子道:“除卻這兩字,還餘下第三句中的一個‘惟’字;‘惟書字’——‘過客不勞詢甲子,惟書亥字與時人。”——這卻是李義山的詩句了。”

青衣人聞言怔怔然,喃喃吟道:“屠肆書字複鼓刀,暫寄樽前共愁銷;臨風惟念同車喜,醉老東坡非亭橋。原來這四句詩是說,明日亥時,豐樂北樓閣上。怪不得謝雲留當夜在集英殿上說,明日亥時會在豐樂樓收徒,原來並非隨意選定。”

紫裘公子微微點頭,臉帶憂色。

少頃,青衣人又問:“這四句詩莫非是謝雲留的同夥傳給他的?”

紫裘公子搖搖頭:“必然不是,若這紙條傳自友方,那麽在宣德門外謝雲留就決計不會忽然隨手棄紙——此舉出乎你我意料,定然也讓暗中傳紙的人意想不到,說不定此舉已多少擾亂了傳紙人的謀劃。”

青衣人點點頭,片刻後悚然道:“這謝雲留在午後接到紙條,隻看一眼便丟了,難道說,他在一瞬裏已解出了紙條的暗意?”

紫裘公子道:“我想不會如此之快,或許是雲夢侯看過一眼後將這四句詩記在心裏,而後才丟棄。不過最晚到當夜天子宴上,雲夢侯便已解出了,所以才順水推舟,以紙條上的時辰地點答複天子收徒之事,以觀後變。”

話音散盡,石室內歸於沉寂。

良久,青衣人忽然歎道:“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嘿嘿,謝雲留智略深沉,恐怕你我都低估他了。”

紫裘公子緩緩搖頭:“我從未低估過謝雲留。不過此刻我也有些琢磨不透了——對於吳濁夜刺、北閣收徒、山鬼入京,還有我們所籌謀已久的大風雨,謝雲留究竟知曉多少?”

青衣人道:“你推遲這場大雨許久,卻還未看破和我們對弈的究竟是何人,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紫裘公子道:“此人隱在重重暗幕之後落子,我隻見他棋路,卻無法推想他下棋時的神情,終究是我們這邊吃虧不少。”

青衣人目光閃動:“那你準備如何?找他出來?”

“那可太過麻煩了,我想,自會有人幫我們逼他出來。”

“誰?”

“當然是謝雲留。”

(四)

大觀元年三月癸醜之夜,亥時正。

少女飛入閣中時,白衣公子正在看窗外一隻低飛的雁。

聽到聲響,謝雲留轉過身來,見到了神情驚愕的清麗少女。

白衣公子輕輕道:“這雨遲了許久,是麽?”

雲中夢華第五章·附注:

1,【哲宗紹聖元年】此年曾布改任江寧,去赴任時路過汴京,被宋哲宗留下,為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

2,【天下聞名的大文人】指曾布的異母兄曾鞏。

3,【高俅與東坡後人】《揮麈後錄》載高俅不忘蘇氏,每其子弟入都,則給養恤甚勤。

4,【高堯輔及其詩】《宋會要輯稿》載,高俅有子三人,為高堯康、高堯輔、高柄。另,據《全宋詩》第六部,“一枕寒聲湘浦雨,滿窗秋色洞庭煙”確為高堯輔所作。

5,【無憂洞】陸遊《老學庵筆記》中載:京師溝渠極深廣,亡命多匿其中,自名為無憂洞。甚者盜匿婦人,又謂之鬼樊樓。

6,【高俅被薦曾布事】據《揮麈後錄》:高俅者,本東坡先生小史,草劄頗工。東坡自翰苑出帥中山,留以予曾文肅,文肅以史令已多辭之。

7,【吹葉】始於唐代。唐高宗定十部樂裏,燕樂和清樂中都有吹葉。

8,【曾布之妻】曾布妻魏玩,世稱魏夫人;自幼博覽群書,擅詩詞,嫁與曾布後封魯國夫人。朱熹曾言:“本朝婦人能文者,惟魏夫人、李易安二人而已。”楊慎也說:“李易安、魏夫人,使在衣冠之列,當與秦觀、黃庭堅爭雄,不徒擅名於閨閣也。”曾布外任不帶家眷事,史料多有記載,夫婦雖有詩詞唱和,可聚少離多,感情恐怕不深。而且曾布還染指過魏玩的一名女弟子……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