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嵐遮舊枝 第四節:異使

(一)

五月初一,卯時。

天色尚且朦朦朧朧,開封府尹林攄就急匆匆趕到府衙,剛入正廳,便見到四名服色特異的人正端坐堂中。

府衙的師爺見林攄來到,上前欲語。林攄衝著那四名怪客一揖,招手讓師爺跟著自己走到廳堂一角,低聲問道:“有多少人知道了?”

師爺道:“我剛問過,這四人昨夜便進了汴京,今日早早去了宣德門口,吵嚷著要進宮麵見聖上,被侍衛攔住後,自言是女真部遣來的秘使,在宣德門外聒噪了半天;眼見進不得皇城,不知受了哪個圍觀好事者的指點,居然轉到咱們府衙門口擊鼓來了……”

聽到這裏,林攄眉頭大皺:“哼,什麽秘使,弄得滿城皆知,秘在哪裏?他們有沒有符節文牒?”

師爺答道:“他們帶有女真部主的信函文書,我已查驗過,似乎……似乎是真的。”

林攄一驚,沉思良久才道:“此事我定奪不了,隻能稍後上朝時由我奏明陛下,請陛下聖裁。”

師爺猶豫道:“是否應在朝會前先求見陛下,秘密稟奏?這四人雖然莽撞胡鬧,可終歸是秘使……”

林攄搖搖頭:“若私下麵聖,那時陛下細細問起,我如何能答?不如徑直在朝會上稟明,未必獨我受那失察之過。”

師爺點頭稱是,又道:“蔡太師那裏,是否……?”

林攄默然良久,緩緩道:“朝會前,誰也不能告知。”

(二)

辰時,紫宸殿上,天子麵色陰沉。

方才群臣聽了開封府尹林攄的奏報,無不暗暗稱奇;天子問道:“林卿,使節身份的真假可有查明?”

林攄稟道:“那四人服飾口音皆屬關外女真人無誤,一應文書信函俱全,微臣以為,極可能當真是女真部遣來的使者。”

天子臉上掠過一抹陰雲,半晌不言。他本有意暗中聯絡女真,共擊北遼,前幾日聽謝雲留說無音訊,心中不免失望;哪知女真部的秘使竟如此荒唐突兀地來到汴京,實在出乎意料。

高俅道:“林府尹,卻不知那四人的文牒上可有沿途州驛的章印?”

此言一問出,殿上臣子中不少人眼光閃動;卻聽林攄道:“這四人突然出現在汴梁,雖帶有女真完顏部主的符節,通關文書上卻並無章印,否則一路萬裏,早有州縣上稟此事了。”

天子微一點頭,說道:“這倒古怪得很了,諸卿以為該當如何處置此事?”他心想:秘使或身負結盟密令,自當悄悄來京,沿路沒有消息報上並不奇怪;怪的卻是使者抵京後反而張揚開來,鬧得滿京風雨,若被遼人探到起疑,有了防備,那就頗為不妙了。

群臣聽到天子問詢,各出己見,有的說該當細審使者、辨明真假;有的說該當及早召見,以示友意;有的卻說應從長計議,十日後再行傳召。

蔡京見天子默然蹙眉,想到幾日前葉夢得相告之事,忽道:“臣下以為,命女真使者以何種身份覲見頗為緊要,須得妥善斟酌。”

天子道:“此話不錯,蔡卿家以為該當如何?”

蔡京察言觀色,知道自己料中了聖上的憂慮,便繼續道:“完顏部之主襲了遼國的官屬,名為遼駐女真各部的節度使;臣以為,當以召見遼國屬臣來使的名義傳召女真使者,既示我朝天威,又顧宋遼兄弟之誼。”

天子思索片刻,隻覺就算遼國有斥候探到女真出使汴京之事,此法也頗能釋其疑心,當即道:“蔡卿所言極是,就依此處置便了。”

林攄又奏道:“臣已將四名使者安置在懷遠驛。異族不熟我朝禮法,陛下召見之前,是否讓他們到禮部演禮?”

天子淡淡道:“也好,那麽過上兩三日,朕在朝會上傳見女真使者。”

高俅一驚,心想:“今日是初一,過上兩三日,恐怕不妥。”當即奏道:“女真初次遣使,我朝既欲禮示,不如擇一吉日再來傳召,以顯隆重。”

天子不欲久待,聞言皺眉道:“那麽鄭卿,你來說說,本月有什麽吉日?”

執掌禮部的鄭久中想了想,答道:“本月己醜日,乃是上上吉日。”

天子笑道:“己醜日正是在三天後,甚善。”

這話一出,殿上蔡京、高俅等數人臉色皆變,各自心念飛轉——

“己醜日是五月初四,難道說,那四名使者其實是……”

高俅輕咳一聲,道:“鄭公,己醜日是否倉促些,本月可還有其他吉日?”邊說邊對鄭久中連使眼色。

鄭久中卻視如不見,徑自道:“本月各日中,以己醜日最吉。”這話說完,殿上群臣中又有數人臉現驚惑。

蔡京稟道:“依照本朝慣例,遼國使節來訪當住都亭驛,西夏使臣則住來遠驛,其餘的使者才應下榻懷遠驛,既然女真部是遼國屬臣,臣以為還是讓他們轉宿都亭驛為好。”

林攄心中疑雲暗生:“都亭驛周圍僻靜,蔡京此言不知是否別有用心?”

天子臉露倦色,道:“蔡卿心思細敏,言之有理。諸卿家若已無事要奏,那便散朝吧。”

(三)

朝會散後,蔡京回到相府,還未坐穩,便聽仆從傳報,王黼又來求見。

蔡京將王黼請到偏廳,王黼神色焦灼,落座後見蔡京隻是寒暄,便起身道:“太師,下官以為,今日來京的使者……”

話未說完,蔡京便笑嗬嗬地打斷道:“王老弟餓不餓?”

王黼愕然,不知該說什麽。

蔡京笑道:“那麽一起吃些粥點再說不遲。”

王黼聞言怔住,隻得道謝坐下。

過得片刻,仆從端上兩碗米粥,一籠蔥油肉饅頭。

蔡京道:“王老弟請用。”

王黼再三道謝,又見蔡府吃食儉樸,便吹捧道:“太師清廉若斯,下官萬分欽佩。”

蔡京聞言謙笑一聲,喝起了粥。其實王黼不知這兩碗粥中的米都是精細選出,每一粒形狀幾一模一樣;而蒸那一籠饅頭更須耗費數十人力,餡中的蔥花都鏤有花紋;這兩樣吃食當真和清廉二字相去萬裏。

等吃完了粥,王黼見蔡京仍氣定神寧地閑談,心中愈急,忍不住直言道:“蔡太師,下官以為那四名使者極可能是刺客假扮,否則時日上哪會如此之巧?”

蔡京皺眉道:“王郎中當真是異想天開。我來問你,若那使者是刺客所扮,刺客又如何能知聖上定會在己醜日召見他們,從而早早定下了計劃?”

王黼一愣,隻覺這話頗有道理,但仍焦急道:“或許是因刺客早算出己醜日是本月吉日……”

話未說完,相府書房方向忽然傳來騷亂聲;隨即有下人來報,說是有賊人潛入,又報葉夢得正在相府門外等候。

王黼臉上變色,卻見蔡京笑道:“王老弟且寬心坐等便是。”又過片刻,仆從報道:“賊人有三名,敵不過護衛,已翻牆遁走了。”

蔡京微驚:自己府中布置了不少高手,居然沒能留下這三個飛賊。

那仆從又道:“一切財物完好,隻是……隻是書房裏有些舊書信被賊人取走了。”

蔡京更驚,說了聲:“王老弟少待。”便匆匆走到書房查看,見丟的十餘封書信都是與朝臣往來寒暄的舊函,其中並無什麽見不得人的把柄。其實極為隱秘的書信他也早收藏妥當,斷不會隨意放在書房中;當即心中一寬,又回到偏廳,命下人請葉夢得相見。

少頃,葉夢得來到廳中,與蔡京王黼相互客套兩句後,說道:“太師此番讓在下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蔡京笑道:“哪有什麽要事,我今早錄了一首李昌穀的詩,想著葉先生精於詩詞,便送與先生賞玩可好?”說著命管家取來一副字。

葉夢得一怔,接過稱謝,展開那副字一望便又卷好,從容笑道:“原來是首《李憑箜篌引》——好詩,好字。”

蔡京凝望葉夢得片刻,哈哈一笑,又道:“上回咱們說到聖上欲聯女真而伐遼,今日使者既到,這結盟女真部一事或已有望;那麽伐遼一事,不知先生作何觀想?”

葉夢得沉默片刻,反問道:“不知太師可知本朝曾有封樁庫一司?”

蔡京想了想,猶豫道:“似有聽聞,是否後來此庫廢去了,改建為內藏庫?”

葉夢得點頭道:“不錯,封樁庫是本朝太祖皇帝所建,庫中曾積蓄數十萬金帛,太祖皇帝是想以此予遼,換回幽雲十六州。太祖又言,若遼不許約,則散此金帛,廣募兵甲勇士,以奪失地;可最後仍不免遺恨而終。”

說到這裏,葉夢得一頓,見蔡京神色中若有所悟,王黼卻聽得茫然。

葉夢得續道:“後來太宗皇帝在位時,兵壓幽州,兩度伐遼,卻均不能勝,連太宗自己都幾乎命喪高梁河——這些舊事,太師當然知曉。”

蔡京點了點頭,道:“先生的意思是……?”

葉夢得目光灼灼,緩緩道:“以太祖太宗二帝之雄才英略,苦心孤詣,籌謀數十載,尚不能破遼收地——敢問太師,今上的才略,比之太祖太宗皇帝何如?”

王黼聽得心中震駭,卻見蔡京歎道:“原來如此,多謝指教。”

(四)

辰時,秋燕離躲於暗處,等在宣德門外。

一直等到朝會散了,葉夢得慢慢走出,秋燕離便悄悄跟在其後。

葉夢得向著自己住處方向而行,慢悠悠如閑庭信步。秋燕離遠遠跟了許久,忽見一名仆從打扮的人走近葉夢得說話。

秋燕離認出那是蔡府的一名下人,精神一振,果然葉夢得轉向蔡府走去;又跟得片刻,秋燕離忽然發覺自己左前有一人似也在跟著葉夢得,那人一襲灰衣,低著頭走得悄無聲息。

秋燕離留意著那灰衣人,一路跟著葉夢得來到了相府前,隻見葉夢得叩門、仆從開門後回去通報、葉夢得靜立門外等候;又見她前麵的灰衣人卻掠到了蔡府的圍牆邊停住,身法迅疾絕倫。

秋燕離正看得迷惑,那灰衣人忽然回頭朝著秋燕離隱匿的方向望了一眼,遠遠的看不清他的麵目。

秋燕離心中一凜:難道這人早看到了自己?

她尋思片刻,悄悄走向圍牆,這時卻見那灰衣人從懷中取出一方麵巾,蒙住了臉頰,飛身攀過了圍牆,進了蔡府。

秋燕離暗驚,她早欲進蔡府一探,可知道府裏麵高手如雲,進去容易,一旦被發現便極難脫身了,是以一直未敢行險;這時見那灰衣人如此托大,自是驚奇不已。

然而她貼著圍牆等了片刻,蔡府裏卻仍舊寂靜一片,沒有喧嘩響起。秋燕離暗想:“是那人一直未被發覺,還是今日蔡府中高手沒在?”

她望了望高高的圍牆,心中猶豫欲動,驀然瞥見圍牆上刻著“速進”二字,痕跡很新,顯然是那灰衣人剛剛刻上。

秋燕離猜測著這是否是陷阱誘餌,可終極難掩好奇,也蒙上麵孔攀過了牆去,躲在牆邊一塊奇石後掃量院中,不由一驚:

——庭院幽深華美,一名仆從正提著食盒從院中走過,而那灰衣人幾乎就貼在仆人後麵,像一道鬼影一般,那仆人竟全無察覺。

秋燕離又看了片刻,不禁駭然:原來灰衣人雖然跟在那仆人身後,卻似能看到仆人的雙眼一般,身形始終和仆人的目光方向在一條直線上,那仆人眼光微動,身後黑衣人便隨之晃動步法,如此那仆人連眼角的餘光都無法瞥見身後竟緊緊跟著一人。

隨後,灰衣人跟著仆從轉入了第二重院落,秋燕離當機立斷,悄無聲息地掠過庭院,也到了第二進院子裏。

還未及看清院落,忽聽灰衣人不高不低地說了聲:“閣下身後有人。”

那仆從驟然聽到背後傳來人聲,驚駭欲絕,側頭向右轉身回望——這一瞬裏,灰衣人逆著仆人回頭轉身之勢,從左側踏出弧步,繞過了仆人,時機拿捏妙到顛毫。那仆人回過頭去,背後三尺內已空無一人,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數丈外的秋燕離。

秋燕離見到灰衣人如化輕煙,身影飄進了右前的一間屋子裏,心裏暗道不妙。

那仆從楞了片刻,緩過神要發聲呼喊,秋燕離早已掠到他麵前,一掌將他擊暈,輕輕放平在地。

隨後,她不敢再久留,悄然躡回第一重院子裏,抬眼望去,不禁心頭一沉。

三名神情淡漠的黑衣人靜立在院中,眯眼向她看過來,仿佛早早已在此等她回來。

秋燕離沒有停步,向著一側的圍牆急奔而去,半路飛身躍起,便想遁出蔡府。

三個黑衣人見狀齊齊怪笑,嗡嗡之聲震得半空裏的秋燕離身形一滯;一名黑衣人足尖一頓,飛閃到秋燕離麵前。兩人互換一掌後,秋燕離順著對方掌力飄退丈許,落地止住了身形。

她覺出對方掌勁陰寒詭異,自己未必能敵,正自苦思對策,忽然身後掠過一道灰影,那灰衣人也去而複返;他在經過秋燕離身邊時把一疊書信交在秋燕離手中,低喝道:“你先走。”

秋燕離不及細想,依言又向著石牆掠去,那灰衣人緊隨其後,刹那間三名黑衣人已然追及,那灰衣人忽然頓步轉身,與當先的一個黑衣人對了一掌;兩人手掌一觸即分,那黑衣人閃在一旁,後麵掌風又至,卻是第二名黑衣人趁勢襲來;那灰衣人不及變招,又硬生生與第二個人對了一掌,隻覺周身一寒。

第二名黑衣人瞬息裏向右閃去,讓出空隙,第三個人淩空一掌又已擊來;灰衣人沙啞一吼,又出掌格去,擋下了第三名黑衣人;三掌過後,灰衣人身子一晃,咳出一口黑血。

此刻早先那兩名黑衣人已從左右兩側繞過灰衣人,各自躍起,兩道掌風分襲秋燕離左右;半空中的秋燕離這時幾乎已攀住石牆,無法之下又不得不彎腰低頭,將身形沉到地上,避開了這兩掌。

秋燕離暗歎可惜,步法移動,靠向灰衣人,打算以二敵三;這時相府中喧聲漸響,隨即又有數道黑影飛竄進院中,將兩個闖入者圍住。

灰衣人忽道:“你靠在我背上,我負你出去。”

秋燕離一怔,想到此人身法精妙如神,依他此法說不定真能脫困,正猶豫間,忽然高牆外飛入一人,半空裏響起懶洋洋的聲音:“背負美人的事,還是不勞煩閣下了。”

他臉上蒙著一方繡花巾,一邊說話一邊隨手投射出一條長繩,卷住了秋燕離的腰身,落足後發力一扯,秋燕離順勢而起,朝著牆外飛去。

這一下變生肘腋,可倉促中仍有兩名黑衣人急電般躍起,追上了秋燕離的身形。

那聲音懶散的人鬆了繩索,迎上了兩個黑衣人,啪啪兩聲,已與兩人各換了一掌;兩名黑衣人各自低呼一聲,落回地上,手掌鮮血直流,其中一人冷冷道:“留神,他指縫裏夾有兵刃。”

那人放開手後,繩索失卻力道,秋燕離身姿垂落,那人收掌輕笑,膝蓋一彎,整個人弓步躍在空中,左手向外掃過,搭在秋燕離肩頭,右掌回攬,托在秋燕離腰間,雙肘朝著石牆方向一推一靠,將秋燕離遠遠送出了牆,隻餘長繩墜回牆內。

他以己為弓,以人作箭,雙掌一放一收、勁力交錯急旋中陰陽相生,沉肩推肘以靜生動,實已是暗合天道的發勁法門;一眾黑衣人見他僅以肩肘的靠力便將人如飛燕般送出如此之遠,眼中不禁掠過一絲欽佩。

諸黑衣人打量著牆外飛入的那人,隻見他站姿隨意,周身氣質散漫,臉上蒙著的竟似是閨中女子用的香帕,給人的感覺頗為古怪懶散。

黑衣人漸漸圍攏上來,那人手指間有柳葉形的冷刃翻飛,嘴裏漫不在意地笑著,仿佛對天底下一切事都全不放在心上。

少頃,蔡府庭院中掠過一聲刀鳴,清如柳上鶯啼。

(五)

方才那飛入牆內之人懶散語調一起,秋燕離便認出了他,她出了蔡府後遠離藏匿了少刻,心中既歡喜又擔憂。她本打算即刻處置好書信後返回,又想到或許自己回去後反成累贅,猶豫後打定主意,去老地方等候。

所謂老地方,是在金梁橋上——那裏是她與柳空鳴初遇之地。

在橋上等了半柱香後,秋燕離望見遠遠有個蒙麵人飛步行來,心裏鬆了一口氣,轉行到了橋邊隱蔽處。

不久那蒙麵人趕來相會,秋燕離見他衣衫上碎了幾道口子,卻無血滲出,想是無傷,便放下心來。

那蒙麵人方才急奔良久,換過一口濁氣後才笑道:“怕不怕?以後還敢不敢如此冒險?”

秋燕離一時衝動,此刻也頗為後怕,歉然道:“我見那灰衣人不像壞人,似有要事才引我進去,我便糊塗犯險了。”說到這裏,她忙問:“那灰衣人脫險沒有?”

蒙麵人笑道:“那位老兄身法犀利,手段高得很,我剛出了一刀,他便飛足勾起地上繩索,舞得天花一般迫退一幹殺手,飛繩勾住牆頭遁走了,倒害得我被纏住了片刻。”

秋燕離道:“你說那些是殺手?是平山鬼堂的人?”見蒙麵人點了點頭,秋燕離又忍不住嗔道:“你把我送你的帕子蒙在臉上,不倫不類,難看死了。”

柳空鳴扯下臉上帕子,露出一張憊懶從容的麵容,笑道:“我當時遠遠跟著,見你進了蔡府,一時惶急,尋不到什麽巾布,隻得蒙上這帕子了。”

秋燕離心中一動:原來他一直隨身帶著我送的手帕。嘴上卻道:“那些殺手的掌力古怪陰沉,我雖知你定能脫身,卻也擔心你難免要受一點傷。”

柳空鳴嘻嘻一笑:“你夫君的掌刀汴京無雙,怎會輕易傷在毛賊之下?”

秋燕離啐道:“既然你如此厲害,怎麽衣衫都被砍得破破爛爛?”

這時遠處一道青衣身影疾風般閃過,柳空鳴疑惑地望著青影消失,隨口答道:“那些殺手總想看看我的麵孔,我怕帕子給他們扯壞了,才顧此失彼,否則連衣衫也不會讓他們沾到。”

秋燕離怔住,鼻中微酸,別過頭去半晌沒說話。

(六)

紫裘公子坐在蔡府的屋簷上,望著一道道身影飛進掠出,麵無表情。

他端坐在簷角,並未刻意隱匿起來,不知為何,三個蒙麵者和一眾黑衣人竟似都沒察覺到他的存在。

坐了一會兒,見府中又歸寂靜,他隨手拂了拂衣袂上的灰土,躍到了牆外。這時葉夢得告辭出了相府門,正低頭靜靜走著;紫裘公子也斜斜走到街上,腳步從容合著汴水的流淌聲。

葉夢得放慢了步子,讓紫裘公子經過自己身邊。

“到了那日,紫宸殿上務須有謝雲留在——你可酌情對天子進言。”

“知道了。”

兩人擦肩而過,紫裘公子走出很遠後才向後揮了揮手,以示謝意;而後他轉到岔路上,慢悠悠行到了高俅府邸。

太尉府中,高俅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望見紫裘公子進堂,連聲急問:“那四個使者是你找來的刺客?他們是不是高手?到己醜那日要鬧什麽玄虛?”

紫裘公子笑道:“高太尉就如此篤定那四名秘使是刺客?”

高俅皺眉不耐道:“那四人一路上藏蹤匿跡,避開州縣驛站府衙,悄無聲息地來到汴京後,卻忽然又不再隱蔽身份,如此反常的行徑,不是刺客是什麽?——就算他們當真是完顏部的使者,也定然是在抵京後被你收買利用,變成了刺客。”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那四人是不是使者,武功高不高,在下一概不清楚。不過既然高太尉對天子赤忠至斯,我倒是可以教太尉一個法子——隻消那日朝會上有雲夢侯在,便是再多四名刺客,刺客的武藝再高四十倍,天子安危也當無礙。”

高俅心中本也隱約存了這一念頭,打算在明日麵聖時請天子召謝雲留己醜日入朝覲見,可聽到紫裘公子說出,反而狐疑起來,冷笑道:“多謝閣下指教,閣下十句話中若有三句可信,我便能高枕無憂了。”

紫裘公子淡淡應道:“信與不信,都回不了頭了,高太尉明白此節便可——那四名使者的事太尉盡可照自己的意思處置。”

高俅哼了一聲:“該當明白的我自然會明白,但是該做的事高某也都會做——那四名使者雖下榻在官驛,高某未必就沒有本事使人在五月初四之前除掉他們。”

紫裘公子笑道:“衝擊官驛,刺殺秘使,那可是會斷送掉大宋收複幽州的前路,高太尉如此忠君體國,怎會去行這樣讓龍顏震怒之舉?”

高俅冷然道:“你以為我不敢?”

紫裘公子迎著高俅目光,淡淡說道:“你若會派人暗殺使者,便不會對我說了出來——這等事高太尉倒並非不敢做,隻是自覺還不到那般地步——因為此刻刀劍架在天子的頸上,而非你高太尉的喉前。”

高俅觸及到紫裘公子的眼神,心中一寒,良久無言。

紫裘公子笑笑,便欲轉身離去,高俅如夢初醒,匆忙追問道:“請教閣下,天子一心要收複失地,此事真的能成嗎?上回閣下對我說,結盟完顏部伐遼乃是上上之策,高某魯鈍,卻總覺不妥,敢問此策究竟好在何處?”

紫裘公子道:“天子外似隨和,實則心思固執,就算一時無法與女真結盟,長而久之也定會設法促成共同伐遼之事。”

說到這裏,紫裘公子歎息一聲,高俅疑惑道:“那不正是上上之策?”

紫裘公子搖搖頭:“世間一切妙策、諸般至理,從來沒有亙古不變的,此時的遼國軍力腐潰,早已不複我朝初立時的武勇,而我朝兵甲也已積弱多年,高太尉熟稔征戰,卻不知兩支弱旅交鋒,以什麽定勝負?”

高俅思索片刻,猶豫道:“弱旅對陣,比的應當是士氣吧。”

紫裘公子輕輕笑道:“太尉所言倒也不錯,隻是弱旅的士氣從何而來?當然是自上而下,來自將帥——弱旅對陣,有良將的一方必勝。”

高俅點點頭,沉吟道:“近年來不曾聽聞遼國有什麽名帥,而我朝的勇將似乎,這個……”

紫裘公子笑道:“我朝能人輩出,高太尉不必妄自菲薄,有個叫種師道的老將就挺會打仗,隻是他是元佑黨人,天子不會用他——不過依我看來,當今天下可稱名將的人,卻是在女真。”

高俅奇道:“不知是何人?”

紫裘公子搖頭歎息,卻轉口道:“此刻遼宋都廣有土地百姓,卻弱於兵戈,女真部兵鋒驍勇,當前卻勢力微薄。若數年之內能與女真結盟,當不難破遼,那時再趁女真部貧糧寡兵之際,一舉滅去,則我朝中興有望。”

高俅皺眉道:“倒戈伐盟,是否不義?”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自古無義戰。若要行上上之策,結盟女真,那麽須得盡早;等到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女真人兵勢雄強,積糧如山,那時即便滅了遼,也已強弱相傾,我宋岌岌可危。”

高俅如醍醐灌頂,恍然道:“若結盟太晚,則有引火及身之險?”

紫裘公子點了點頭,歎道:“《左傳》裏說‘夫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其實不論結盟早晚,兵爭如火,其危恒存——即使是絕世的名將,所能做的無非隻是順時應勢,趨利避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