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嵐遮舊枝 第三節:凝嵐

(一)

青衣人站在金梁橋邊的一條宅巷裏,靜靜看著過往的行人。巷子前後的兩道牆上爬著蜿蜒的藤蔓,青石地麵上亂草橫生,頗為荒僻。

過了片刻,有兩名孩童跑過巷口,青衣人招手笑道:“小娃娃,過來。”

兩個孩童笑嘻嘻地跑過來,問道:“大叔,什麽事?”

青衣人道:“你們家住在橋邊嗎?知不知道那邊橋西的小院,就是院牆上透出花枝的那座院子。”

兩個小孩兒連連點頭,都說知道。青衣人笑道:“你們去敲那院子的門,對開門的人說,有一位姓許的老先生在這裏等著,說完那人就會買糖人給你們吃。”

一個孩童眨眨眼,問道:“大叔,你看起來不老啊,怎麽能是老先生?”

青衣人淡淡一笑:“你就這樣說便好。其實叔叔雖然樣子不老,可是心裏很老了。”

兩個孩童似懂非懂,一溜煙跑去了橋西。青衣人轉身走入窄巷等候,兩側的牆影在他的衣衫上重疊,仿佛他也化成了一片陰影。

沒過多時,一名身著粗布衣衫的年輕人慢慢走到巷中。

那年輕人腰間係著一柄舊劍,長發胡亂束著,眉眼中流露出風塵落拓之氣,見到青衣人後微微一怔。

青衣人站直了身形,打量著年輕人,緩緩道:“洛笙寒,看來你的傷勢還沒痊愈。”

洛笙寒淡淡道:“傷在‘昨日長留劍’之下,一生也難痊愈。閣下引我來此,是想殺我吧。”

青衣人點點頭:“我詐以尊師許先生的名義去請你,果然輕易將閣下引出。”

洛笙寒道:“閣下究竟是誰?——知道我名字的人已是極少,知曉家師是誰的人更無幾個;閣下既能知道這些,在下不得不前來一會。”

青衣人道:“所以你帶著劍來?那好得很,你是擊敗過雲夢侯的絕世劍客,若我隻殺你而不破你的劍術,終究是對你失了禮敬。”

洛笙寒淡淡道:“閣下不必介懷這些,我不是傲世的劍手,浮名虛禮於我算不上什麽。”

青衣人默然片刻,道:“一個靜心誠意的劍手麽?這倒讓我覺得有些棘手。——請出劍吧。”

洛笙寒並不謙讓,微微點頭後,按劍的手向前一拂,劍鞘中飛出一道電光——青衣人的身影在晃動中消散,仿佛被這道劍光擊成了碎片。

下一瞬裏,青影閃現在洛笙寒的左側,衣袂完好。

洛笙寒側對青衣人,按劍長立,目不旁顧——他的劍早已歸鞘,風中卻才掠過先前的拔劍聲,抑揚如笙鳴。

青衣人的笑聲響起:“得睹‘雲鞘飛電”之術,幸甚。閣下一門中還剩幾人?”

他知道“雲鞘飛電”之術乃劍道神技,是在劍刃離鞘時以劍氣連震十三下劍鞘內壁,刃鞘相激,生發出十三道劍勁,都在長劍出鞘的瞬間匯聚迸發成一記劍意鋒銳的長刺——就如在劍鞘中積蓄出濃雲,出鞘瞬間似陰雲中竄出雷電,劍勢飛漲如驚濤驟雨,實是天下第一等的出劍之法。

洛笙寒聞言仍沒有去看青衣人,目光平平落向前方,淡然答道:“隻有家師與我了。”

青衣人落寞一歎:“許深庭已老,今日閣下死後,如此神異的拔劍術便要失傳了——再請!”

洛笙寒隨著話音踏前一步,看也不看左邊的青衣人,揮袖掃過劍柄,向左一引,劍光再起,破空橫飛,直指青衣人心口而去。

青衣人身形又晃,青色的虛影再度碎散不見,當是時,洛笙寒的袍袖倏然回挽,畫出一道半圓,憑空中又一道電光生發出來,卻是刺向身後的空**處。

那空無一人的地方暈開一抹青色——劍光將到時,恰恰正是青衣人身影出現在那裏時!

午後的窄巷中響起一聲突兀的詭笑,那一抹青色還未成形,竟又消散不見,青衣人的身形仿佛無形無質,隱現如鬼魅,再度出現在洛笙寒左邊三步處。

洛笙寒目視前方,不動聲色道:“空裏又生空,無中再化無——這身法是‘青燈返影’吧,我原以為此術已然失傳了。”

青衣人笑道:“傳聞中‘雲鞘飛電’每施展一次,都須止於歸劍入鞘,否則劍勢便會散盡——而閣下第一劍出手後,卻能在空中以風為鞘、以氣為刃,催發出第二道電刺,此等劍術,果然驚世駭俗。”

洛笙寒淡淡道:“然而閣下卻還未出刀——既修成了‘青燈返影’,當也有‘碧刃照魂’才是。”

青衣人輕笑:“洛公子劍術雖然驚世駭俗,迫我出那一刀卻還不夠——依照你門中的劍道慣例,一路劍,一首詩——你的‘劍詩’是哪一首?”

洛笙寒默然不答,按劍的手一沉;青衣人目現銳光,身隨意動,方離開原位,一道曲折的劍光已如電追來!

午後的陽光照在僻靜的巷子裏,牆上藤影斑駁,地上亂草紛紛被劍上寒風摧折,青衣人化成一串層層疊疊的虛影,穿梭往複;洛笙寒的這一劍卻劍意悠長,久久不盡,轉折飛竄,如電蛇一般牢牢鎖住青衣人的氣機;過得片刻,青衣人驀然清嘯,長刀在手,空揮出去——

刀劍在藤蔓間交擊急鳴,一道火舌炸起,順著藤蔓遊竄出去,燎盡了所經一線的綠葉。

青衣人出了第一刀。他以一記“青離炎”破去了洛笙寒的長刺,吐換了一口氣,笑道:“方才閣下這一劍寒意幽遠,嘿嘿,‘小樓吹徹玉笙寒’,你名為笙寒,莫非劍詩正是那闕《浣溪沙》?”

洛笙寒搖頭不語。

青衣人見狀皺眉。幾度交手後他已知洛笙寒的劍術高到匪夷所思的境地,兩人之所以打打停停,不時交談幾句,除去捉摸不清對手的修為高低外,還因每次短暫神妙的交手都會耗費掉極大的心神;若下次換招自己仍然不能看破洛笙寒的“劍詩”,心神疲累之下,便沒有把握揮出必中必殺的“碧刃照魂”。

青衣人凝神調勻氣息,靜靜等待洛笙寒出劍;然而良久過去,洛笙寒仍然靜立不動。青衣人微覺不安,又等了片刻,驚覺巷中藤草無風而動,空中掠過陣陣寒意,在洛笙寒頭頂之上凝停如雲。

青衣人恍然笑道:“原來如此,南唐李璟的《浣溪沙》格局太小,以此作劍詩確然勝不了昨日長留劍——‘空山凝雲頹不流’,閣下的劍詩當是《李憑箜篌引》!”

洛笙寒聞言神色一動,應機踏前,緩緩一劍斜刺青衣人咽喉,劍氣漫天凝結,青衣人內息身法都變得滯澀,他如遊在水中般慢慢滑步,也斬出一記慢刀,刀劍無聲碰撞,兩人足下的草葉四下**碎出去。

青衣人趁勢飛退,停在丈外,沉聲道:“閣下的劍雲恐怕凝得還不夠濃。”

洛笙寒點頭道:“我劍意上還有欠缺,稱不上凝雲,不過是些微的嵐氣罷了。”

青衣人笑道:“果然如此。以靜製動,以凝嵐破流雲,的確是破‘昨日長留劍’、敗謝雲留的劍道正途。”

洛笙寒橫劍肅立,緩緩呼吸,周遭寒嵐又生,慢慢道:“我餘力已不多,再試一劍。”

青衣人道:“請。”

“請”字方落,四麵八方的劍寒流轉,在青衣人周身凝結,洛笙寒飛身連刺,劍刃上透射出綿綿不斷的冷意,引動成片的劍嵐,籠罩了青衣人。

凝嵐之中,亮起一道道細密的清光,如此快的攢刺青衣人已無法看清劍路,他把刀刃側起映著日光,長刀揮成一片,刀光如鏡,仿佛照出了洛笙寒每一刺中蘊涵的劍意——刹那間,青衣人看盡來劍中的神意,快刀如潮掃出,在一片濺起的火花中,縱聲笑道:“神劍如斯,可有名目?”

洛笙寒被青色的刀斬震得退步,舉劍待刺,隨口作答:“冷弦二十三。”

青衣人意氣激揚,喝道:“好!‘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動紫皇’——還差第二十三劍,請吧!”

洛笙寒心力將盡,此刻引發傷勢,忽然咳了一聲;但仍臉色如常,平平刺出一劍,風雷聲乍起——最後一刺“紫皇驚劍”若無功,恐怕自己難免一死。

當是時,青衣人神姿英發,大笑中縱躍而起,長刀隨手斬落,震碎了洛笙寒尚未凝成的劍意,眼見“碧刃照魂”轉瞬便要揮出,破劍斷顱隻在頃刻,忽覺背後劍風突起,竟似另有高人來到。

青衣人心中暗驚:“這難道是蘭……”同時當機立斷,收回刀光,身形急閃,躲過一陣瀟瀟劍雨,但驟然腹背受敵,終究難顧周全,洛笙寒這一瞬裏已如電來去,一掌拍在青衣人左肩。

青衣人飛退出兩丈,定睛看去,隻見一個瘦弱的黑衣蒙麵人提著短劍與洛笙寒並肩而立。這時青衣人左肩上掌勁發作、一陣怪異之感襲來,他臉色一變,運轉內息,把肩頭的掌勁迫在手心,扯過一條藤蔓,將掌勁催發到藤上。

一條青綠的藤蔓竟在頃刻間變得幹枯萎敗!

青衣人見狀驚疑不解,心念電轉,冷笑道:“想不到平山鬼堂還有如此高手潛在汴梁。”又見洛笙寒神情鎮靜,看不出他是否認得這蒙麵人。他想到紫裘公子的話,心知今日已難殺洛笙寒,便後退幾步,飛身躍上石牆,身形一閃即逝,遠遠傳來笑聲:“洛公子,今日留下你的性命,以期後會!”

(二)

日漸西垂,月上中天。汴京的夜色中,形形色色的人們大都沉靜下了心思。皇城內、蔡相府裏、高太尉宅中,以及清水樓、無憂洞、柳家庭院……種種地方,有許多人正凝神思索同一件事:“集英殿天子遇刺後,禁宮裏高手如林,守禦森嚴,五月初四的刺客究竟會從何而來?又會是什麽樣的人?”

深夜,甜水巷,止棄樓前。

青衣人對身旁的紫裘公子道:“謝雲留已有多日未曾出門,似對五月初四之事毫不知情,就算知情,我想他也不會在意。”

紫裘公子道:“但願如此。你的肩傷如何了?”

青衣人歎道:“傷勢已去,隻是今日一擊不中,恐怕以後再難尋到殺死洛笙寒的良機。”

紫裘公子沉吟道:“凝嵐劍意,竟有如此神威,倒是我失策了。”

青衣人苦笑道:“若無神威,當日如何能敗謝雲留?”

紫裘公子淡淡道:“能敗當日的謝雲留,卻未必能敗今時的謝雲留。”

青衣人點頭道:“不錯,凝者,一時之聚也,勝謝雲留隻怕可一而不可再——欲破流雲,凝嵐不如靜月。或許許深庭的‘靜月之劍’才是‘昨日長留劍’的克星,隻是不知許老如今人在何處。”

紫裘公子輕輕一笑:“洛笙寒並非蠢人,恐怕不會被你三言兩語就誆騙引出,他既出來見你,多半心中也是對那孩童的話信多過疑。”

青衣人一凜:“此話怎講?”

紫裘公子邁步向著遠離止棄樓的方向行去,邊走邊道:“極有可能是許深庭確然要來了,而且會在這幾日裏抵達汴京,洛笙寒先得了傳信,隻是不知師父到來的確切時日,才會被你的伎倆引出。”

青衣人立在原地,看著紫裘公子遠去的背影,一字字道:“靜月,破流雲?”

紫裘公子搖搖頭,漫不經意道:“我隻是猜測,勝敗等許深庭當真來了再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