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離開扶藜穀

夜色清涼,時對育物,應人以情,有心之人自然珍惜。在這八卦之遺隅的山穀之中,都是有心之人,也可說都是無心之人,歐陽如是,宋無月並三位山穀之中的原住民此時正股藤扶茗,澹然賞閑,旁有百竿修竹,清音以招,老樹蹇蹇,搖風漏月,闔是意趣生發,無可比擬。歐陽如是怡然吟道,“意滿林中高士臥,月明泉下美人來。”老邁之聲聲入趣,小老翁道,“是沒人來吧”

歐陽如是大袂一揮,“怎麽沒人?你看那一個,這一個,那那那都是人,肩摩轂擊,熱鬧啊”“哪有人啊?”

茶珠兒被嚇到了,一雙眼更大了,身子不自覺地向宋無月靠攏。小老翁笑道,“影落兩三片,噘談作廛鬼。”

“對你們來說是鬼,可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歐陽如是站起來,舉茗起舞,大袍翩翩,使得坐下的人臉龐忽明忽暗,他宛然吟唱,“那就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小老翁恬然接道,“我們都是你的影子,你可不要把我們幻覺成人。”

“不隻你們是我的影子,這山穀之外,芸芸眾生,誰不是我的影子呢?”那生動的五官,赫然比戲曲更精彩。兩人都大笑起來。

宋無月一臉鄙夷,道“瘋子,你們能聊點珠兒聽得懂的嗎?”

歐陽如是****衣袂,翩然坐下,歎道,“悟與不悟,怎一個‘懂’字了得啊!”

小老翁笑了“歐陽兄真是時時育懷啊”

“那是,生活於我,多情似無情,我於生活,無情又多情。”歐陽如是此時又是那個很不雅的姿勢,斜靠在藤椅上,睡成了一個榻,接著他轉頭對了小老翁,道,“這位兄台,還不知你叫什麽呢?”

小老翁道,“似歐陽弟這種胸襟灑脫之人,何必牽掛這些庸附之物。”

“事事灑脫,毫無牽掛,就是孑然隻影,孤老終生,靡不唏噓灑泣?”歐陽如是說著,眼神逼視過來,繼續道,“有些牽掛聯係總是好的,總不能話得像片浮雲似的,來之前沒人期盼,走之後沒人想念,掛在天上,沒人願意多看一眼,隻因與我無關。”他想逼出小老翁的身份,而話音剛落,姚老頭斷然一聲,“行了,你們該走了。”

宋無月正驚詫,茶珠兒卻是淚眼朦朧地覆上了姚老頭的胳膊,道,“姚伯伯,就讓他們留下來吧,無月姐姐對我可好了。”腔依軟調,尤堪生憐,瞧著她,宋無月心下也惻隱微動,可這些日子她一直沒忘記玉決,家裏還有爹爹和子佩師哥等著自己呢,即使姚老頭不趕,她自己也會主動提出來的。

而歐陽如是,這些天來,時而與姚老頭品茗燕閑,時而與小老翁弈棋垂釣,時而逗逗兩個小丫頭,日子逍遙自在,特別是這海天異景,累累奇趣,他還沒踏勘夠呢!此時聽得他道,“珠兒妹妹也知道歐陽哥哥最疼你的呢,不會趕歐陽哥哥走的吧?”

宋無月鄙夷道“是歐陽叔叔!”歐陽如是立即笑了“夫人這可不講理了,珠兒喚你姐姐,為何喚我叔叔?”無月狠狠瞪他一眼,卻將心裏的話藏下。這些天,他喚著“夫人夫人”占了她不少便宜,她無可奈何隻得裝作理所當然的模樣,心下安慰自己,等出了這山穀,有他好看的。

茶珠兒不知那其中緣由,一直道是夫妻間的打情罵俏,斯時不由得破涕為笑。小老翁對於這兩個朋友,一個古怪精靈,一個性趣相投,心下甚是歡喜,也不舍他們離去,但他知姚老頭脾性,留下他們是不可能的,便道,“多兩人也不會浪費多少糧食,就不要如此著急趕他們走,多留兩日吧!”姚老頭聽完,心下火苗爇然,現在正有人滿天下地尋他,他竟還如此鬆懈大意,不顧及自己的安危,難道連珠兒的安危也不顧了嗎?

他決然咈道,“不行,一日都不留,明天就走!”說完便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茶珠兒瞧著他的身影,知道這下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傷心難以自持。她看著宋無月他們,道“對不起,姚伯伯他不是有心趕你們走的,他是為了我和爹爹好。這些年一直是他照顧我們,我和爹爹除了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人關心了。”心下雖然不舍,但是不能不聽姚伯伯的話。

歐陽如是看著他這短短幾日卻如同相識千年的知己離去,心下也並沒有一絲責怪他的意思,而仍舊是他最珍視的朋友。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人言的秘密,如果不是這樣,他可能還隻把他當作一般的怪老頭呢。

他打趣道,“那等他走了,我們再回來。”茶珠兒聽著這話卻當真,看到了轉機似的曇花一笑後,又憂鬱了,“可是、、、、、、”

這樣欺騙姚伯伯不好吧。一旁的宋無月知道歐陽如是隻是逗她,看她認真思索的模樣不禁覺得歐陽如是更加可惡,便道,“珠妹妹,你別聽他胡謅。我們不屬於這裏,早晚都是要走的。但是有聚有散,有散就有聚啊,你在這裏等著我們,等我們辦完了事就回來看你。”

茶珠兒感動地聽著,一雙眼睛是殷切期盼著那日。而總是能在她這裏感受到自己說話的分量,宋無月心裏正是一種有負擔的滿足感呢。歐陽如是卻是一句“娘子真是越來越懂事了,老夫甚是欣慰啊!”宋無月瞪他一眼,道,“你安靜一點!”歐陽如是聽了,裝佯趕緊噤聲,茶珠兒和老頑童不禁都笑了。

然,縱是再不舍,離別之日還是會到來,還不如早早放下,無靡情緒,小老翁歎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早早休息吧!”眾人唏噓幾懷,別了這清風明月,絮叨贅詞,合夜而散。

斯夜,宋無月和歐陽如是都睡得安穩,待第二天睜開眼時,眼前卻是令人瞠目結舌的另一番場景,原本安臥於櫸木粗髹架子床,香嗅於四方沃若天然爐,燭光嘽嘽,雲物庸庸,現在卻變成了一大片單調不堪的石林,白花花的俾人目色疲瘁。而歐陽如是和宋無月正睡在一塊大石頭下,那石頭侔若天然亭廊,陰涼舒寫,不失為一憨息閬閣,可再一看,旁邊卻還躺著一個死人,須鬢皤然,雙眼緊閉,一隻手捂在胸前,殷殷鮮血透紅了素衫大衽,汨汨到地上。

宋無月靠在石頭上,睜大了眼睛,還以為在做夢呢。歐陽如是也是剛醒,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走到那人跟前俯下身,試探著他的鼻息,道“剛死!”而話音剛落,衝進了一人,沒待看清他的模樣,他已是跪倒在了那死人麵前,大聲喊著,“師傅!師傅!”似乎拚盡了全力就可以把他叫醒。歐陽如是一臉痛惜,又是一場生離死別!這時那人卻是收聲及閘,轉身怒目而視,狠狠地對了他道,“你殺了我師父!”一時舉起拳頭就是要揮向歐陽如是,不知有多大的力氣,但隻瞧他的模樣便令人害怕。歐陽如是迅捷閃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人掙脫不掉,便揮出另一隻拳頭,可力氣還未使出,就被歐陽如是直挺挺地扔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一聲巨響。他即刻抬起頭,見歐陽如是滿臉歉意的走過來,伸出手似要拉他起來,沒有絲毫猶豫,他迅速爬將起來,又是腳下發力衝向歐陽如是,想要給他迎麵一拳,彼時拳頭已經舉起,眼看馬上就要落在歐陽如是臉上。隨後卻是“咯噔”一聲,他踩著頑石,腳下一滑,直接撲到在歐陽如是腳下。一旁的宋無月見著這一幕,驚嚇遽然飛到了九霄雲外,捂著嘴忍俊不禁。而那撲倒在地上的壯漢兩下摔打,腦袋已是蒙了,又覺得鼻間一熱,一股殷殷熱血流了出來。竟被殺師之人看了笑話!心中又惱又怒,也不擦鼻血,直接操起旁邊一塊篋般大石朝歐陽如是砸去。歐陽如是還沒欣賞夠他趴在自己腳下的滑稽場景呢,卻又見他的下一個動作,迅捷一個閃躲,便已安全。可倔強的石頭並沒有因為期望落空停下自己的腳步,而是徑直飛向了坐在後麵的宋無月頭上。“嘭”,兩人看到宋無月吭都沒吭一下,直接倒在了地上,臉上尚掛著那驚異的神情。歐陽如是疾步到她跟前,查看她的傷勢。畢竟石頭不小,腦袋已被砸出坑來了,鮮血布滿了臉頰。他趕緊撕下一塊衣袍,包住她的傷口。而此時,行凶者或者說是尋仇者,卻放棄了尋仇,慌亂地逃走了。歐陽如是也沒理會,隻專心地給宋無月包紮頭部,嘴裏碎念,“小姑娘太可憐了,無緣無故被砸暈了,蒼天有眼啊,砸得不是我、、、、、、”

“月兒,這是你的娘親!”“娘?”小小的宋無月放下手中的玩具,呆呆的看著和爹爹站在一起的溫婉女子,盡管看不清臉,但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欣喜,忍不住張開雙手就要去抱她,可那麽用力的擁抱,懷裏卻是空落落的感覺,“娘——”宋無月驚叫一聲,從夢中醒來,而夢中失落的感覺也回到了現實,回**在心頭,令她久久不能思考。歐陽如是看著她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將手中的水遞到她麵前,道,“喝點水吧”,宋無月這才醒過神來,環顧四周,兩三多寶槅子,瓶瓶罐罐,比目有致,而藥味濃鬱,似是一間醫館。斯時,頭上的痛楚也漸漸清晰起來,她忍不住“啊”的一聲,舉手去摸,歐陽如是趕緊道,“別動,剛給你包好的。”

宋無月瞪他一眼,“不還是都怪你!”

“怎麽怪我了,又不是我讓你別躲的?”

“如果不是你他怎麽會扔石頭?對了,他人呢?”莫名其妙挨了他一石頭,肯定得討個說法。

“犯了錯,當然得跑了,不然還留下來對你負責啊”

“你不是殺了他師傅嗎?他不報仇了?”

“誰殺了他師傅!根本不認識那人!”歐陽如是說著,恬然踱步,在榆木漆櫃間信手翻撿。隨後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問宋無月道“娘子,是不是很疼啊?”

“走開!”宋無月氣呼呼地躺下,背對著不再看他,突然又覺得肚子一陣空落的感覺,便不客氣地喊道,“我肚子餓了!”

歐陽如是拿起桌上的饅頭送到她麵前晃晃,道“夫君被你冷落了很久,心裏很委屈,你叫聲夫君哄哄我,我喂給你吃。”

“沒門!”

“不吃啊,那我吃了?”歐陽如是瞧了瞧她,果真自己吃了起來。宋無月不作聲,方才夢裏的悲傷還未散去,此時又湧起來,肚子的失落感也就無關緊要了。她努力回想夢中的場景,把夢中那婦人的邊邊角角都思索了一遍,終於模糊地勾勒出了一個母親的形象。如此想著想著,又睡了過去。

彼時,一位戴四方巾,著半短黑邊素袍的人進了屋子,定睛望去,儒雅朗朗,他道“還沒醒嗎?”“沒有”歐陽如是咬著饅頭,隨意答道。“廡房裏備好了酒食,來吃點吧”歐陽如是驚異望去,“你不會給我下毒吧?”男子麵露慍色,偏首道,“不會”,隨即轉身離去,歐陽如是趕緊跟上到了走廊,“璟仁兄總是這麽認真,開個玩笑嘛”

“我不跟你開玩笑,我再問你,那姑娘頭上的傷是不是你弄的?”兩人頓步,竟顯得廊間如此狹矮。“不是,你想想,我會用那麽低劣粗暴的武器嗎?”歐陽如是說著,習慣性要掏出自己的笛子把弄把弄,手一抓卻是一空,他左右探首,“我的笛子呢?”這才發現,一路上忙著宋無月的傷,竟然把自己寸步不離的笛子掉了。

正如姚老頭所言,這笛質乃青玉峰之最頂點所出,而青玉峰頂寒凍非常,遇水成冰,隻生這世上無有之物,蠱雕旋龜,寇脫葶苧,在在有之,可謂現世之上古伊隅,所以自古得陟山者,屈指可數,而詒命而歸者,是一個謎。歐陽如是正是其中一人,這笛質是他與魑魅怪獸激戰時被拋入雪中,砸入山洞,偶然發現的,有天意,有自己的付出,彌足珍貴。

這時他正惆悵悔恨,臉部揪成了一團,就要摽然辟胸了,璟仁卻道,“一個無痛無癢的蠢物竟令你如此,那姑娘卻被你砸成這樣。”

歐陽如是無奈地看著他,歎出一口長氣,為玉笛或是為了他,道“對,你說得是,先吃飯再說”,隨即遁入廡房內。璟仁皺眉,跟入坐定,儒雅拾著,道“你不找你的玉笛了?現在循原路找找興能找到”“蠢物而已,汲汲靡費”這正是他剛才說的嘛,歐陽如是品著美食旨液,不假思索簡言簡語去回他。璟仁聽完冷下了臉,放下筷子起身離桌,道,“我去幫你找!”後繼無聲,他已是幾步踏出了門,歐陽如是目送著,緩嚼慢咽不及說話,又是一著遞入嘴中。卻又聽得他回轉身來門前,“待那姑娘醒了,將灶間的湯與她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