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紫嘯鶇(二)

綠水潯潯,聲拂清流,拐過石嘰,轉過鬆木,一直到一位盈盈站立的青春少女旁,形成一個大不足廖茫,小不謂狹仄的湜湜石潭。此潭名曰抱影潭,而那個臉蛋軟撲撲的少女就是茶珠兒。她正站在掛在那清流之上的一個大籠子前,裏麵關的是一隻渾身藍紫色的大鳥。茶珠兒欣喜地看著,看它尾巴張開,像孔雀一般,她就蹦跳起來,“看啊,看啊,藺如哥哥你看它多好看啊”,後來大鳥又張開翅膀,呼呼一陣風去撞著籠子,紫光熠熠,更是洵爛,她就歡呼起來,“好棒好棒,你真是好看又威風”。大鳥仰首一聲長鳴,洪亮短促如同笛聲,茶珠兒也押著嗓子學它,“呀——”,卻是沒有半分像的。茶珠兒是把它當成了自己在扶藜穀中蒔種的蔬茹瓜果了,當下就對它碎碎念起來,“你的聲音好好聽啊,你這個嘴巴好長啊,你的眼睛在看那兒呢……”

可是,茶珠兒突然歎出一口氣,她的臉色變得憂傷起來。這種鳥名喚紫嘯鶇,長得好看,聲音好聽,優點很多,可是性子疏野暴烈,最難養熟,會絕食,會撞籠。特別是這樣大的,性子裏已具了攻擊性,如今,這不正如是嗎?“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茶珠兒湣湣道,“你不要再撞了,我們會對你很好的,你乖乖地和我們在一起好嗎?”

紫嘯鶇沒有聽懂,大概也不想聽懂,這邊撞一下,那邊撞一下,一雙翅膀合上又展開,合上又展開,紫羽紛揚。籠子左右搖擺,就要撞到茶珠兒了,她往後退幾步,轉過頭,對在一旁看著天蠍老怪留給的書籍的卓越道,“卓越哥哥,我們把這隻鳥放了吧”聽他的話,如今不能再叫他藺如哥哥。

卓越沒有抬頭,眼睛隻盯著書上,道,“怎麽了,你不是喜歡他嗎?”

“我是喜歡它,可是它不喜歡我們。”

“他沒有不喜歡你,他隻是不適應這個環境,稍稍過幾天就好了。”

“可是它這樣撞籠子,會受傷的,而且剛才喂給他吃的他也不理睬!”

卓越敷衍,道“稍稍過幾天就好了。”

茶珠兒有些急了,道,“過幾天他就餓死了!”

卓越抬起頭,道,“不會的,等他餓了他就會吃的!”

“可是這麽久他都還沒餓嗎?”

卓越卷起書,走到茶珠兒身邊,深深地盯著紫嘯鶇,道,“這種鳥攻擊力頗為可觀,若是能馴養熟了,我便不啻於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了。”

茶珠兒當然也希望能這樣,但再看看這籠中的狀況,她越是覺得他們不應該了,原本一隻鳥好好地在天地間翱翔,為何卻要在這籠中受他人安排?繼續道,“卓越哥哥放了它吧,我們可以馴養一些性格比較溫順的呀。”

卓越道,“溫順的要來有何用?好了,我們該回去了!”

茶珠兒也沒想過反抗,乖乖地便是隨在後麵。他們要回去的地方,是南中堂,四圍人煙稀少,近於林地,總之是在不會有人在這種地方居住的地方立起的莊院。而像這樣的莊院各地大大小小都有不少,它們是作為嫵月教教眾大大小小會議的聚集地而存在的。天蠍老怪有那麽多的小夥伴,不可能都隨身帶著,於是,曾經作為嫵月教的一員,這些莊院便也是了他的小夥伴們的隨時棲居地。抱影潭上掛著的紫嘯鶇即如是。轉過青鬆鬱鬱,斜出一條小徑,不幾步到了盡頭,卓越推開門兩人進了去。聽見了偏殿中有聲響,料是天蠍老怪他們已經回了,卓越本想讓茶珠兒回避,可她已經好奇地踏出步子進了去。卓越隨即跟在身後,正見天蠍老怪等七人各自負了或重或輕的傷,左一個,右一個,上一個,下一個的坐在那裏調養。卓越對了茶珠兒道,“你回房中去吧。”

茶珠兒看見他們這種陣勢,想是有什麽大事,便聽了話不給他們添麻煩即刻回自己房中去了。卓越即走到天蠍老怪麵前,道,“師傅,身體無礙吧?”

天蠍老怪的雲中行就是為了躲避傷害而練的,而且他深知自己不擅長打架,也是甚少與黎妙容動手,因此比起其餘幾人,他的傷是很輕的。當下他簡單答道,“無妨”,仍是靜坐著,休養。須臾,他睜開眼,見卓越還是站在自己跟前,怪笑了道,“你是想問問你的師兄弟們怎樣了吧?”

卓越道,“卓越如今是您的弟子,他們與我再無瓜葛,隻是心中擔心各位前輩,為何幾位前輩聯合出動,竟傷成了這樣?”

梨花坳中有個弋陽宮便是他為了討好而透露的,天蠍老怪聽後大喜,即便邀了幾個同門同去,如今他們都是明目張膽為了玉決,便也沒什麽好隔閡的。一去,竟然就真的撞上了。正如前所說,他們如今都是明目張膽地為了玉決了,因此也就不那麽急急咄咄逼問玉決或是什麽關於玉決的,行事隨意了些,有心思在好好打一場上麵了。而卓越,當初聽了天蠍老怪敘述梨花坳大火他透露這個消息時,他就知道黎妙容他們的境況不會好過,而畢竟與桃花塢中人幾年感情了,他心中還是有些惦念,當下便是委婉打聽了。天蠍老怪自是明白他的心思,聽了他這番說辭不屑地笑著,還未說話,卻是王耿有些不悅了去道,“我們傷成什麽樣了?你是沒見他們傷成什麽樣了,一個個都站不起來了,最後若不是那黎妙容跑得快,恐怕就要死在我的大錘下了!”

馬蘅灌下一口酒,道,“你的大錘?黎妙容柳如劍法以柔克剛,最是克你這莽漢的,你能有機會傷得了她?”……

“行了,別吵了,中了他們的計,你們還好意思在這裏說!”賊喇嘛張維則已調息完畢,在那裏隨地斜躺了道。

姚思誌回道,“隻要他們不死,我們就還有機會。”

王耿急急接道,“對啊,這一戰,打得多痛快啊,反正我是無悔的!”……

聽見他們說了如此種種,卓越明白了,桃花塢等人應是沒什麽生命危險的。他緩緩退了出來,正欲回自己房中去,路過茶珠兒門口時,房門卻是遽然一下打開,“藺如哥哥!”茶珠兒一下蹦了出來。

卓越道,“不是說不要叫我藺如嗎?”茶珠兒不好意思,道,“哦,一下就忘記了,嘿嘿”接著她道,“張伯伯他們是出什麽事了嗎?”

卓越道,“沒有事,你不要擔心他們,他們有事也會自己解決的!”

藺如哥哥總是這樣,有什麽事情都是自己藏在心裏。茶珠兒想著,她知道她的藺如哥哥是為了不讓她煩心,是希望她做一個永遠快樂的茶珠兒。而她呢,她的希望就是遂了藺如的心願,努力去做他永遠快樂的珠兒。所以當下她也不再去問多的,而是問了一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啊?”出來這麽久,爹爹和姚伯伯會擔心的。

卓越想想,道,“你想回去嗎?”

茶珠兒道,“恩恩,我想爹爹了。”

卓越道,“那我送你回去。”

“你不回去嗎?”

“我還有些事。”

茶珠兒聽了垂下頭不再做聲了。

卓越問道,“怎麽了?”

茶珠兒緩緩低聲道,“我不想和藺如哥哥分開”她希望藺如能和她一起回去,但她也不想給藺如添麻煩,因此心下有些跼蹐難過。懷有如此深厚感情的時候,喚的當然應該是藺如,而不是卓越這個陌生的名字。

卓越也不去細糾了,看了她這個樣子,心下憮然,道,“你回去也好,在姚伯父身邊要安全許多,而我身無寧處,你不該也跟著奔波……”

茶珠兒打斷他的話,道,“藺如哥哥你又要丟下我嗎?”

卓越道,“我沒有丟下你,我若是有時間一定會回去看你的。”

茶珠兒苦著臉不回答,當初他走時也是這麽說的,可是就沒等到他回來。而無月姐姐當初離開扶藜穀時也是這麽說的,左等右等也沒見她回去。如今這已是一句聽了就會揪心的話了。可是,她不想把這些說出來,她仍然願意去相信。卓越看著她皺成一團的臉,不禁把她攬入懷中,道,“在家乖乖等我,我很快就去看你。”

茶珠兒靠著,感受著他的溫度,愈是戀戀不舍了,她隻想永遠和她的藺如哥哥在一起,道,“我不回去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卓越道,“和我在一起很危險,乖,聽話。”

茶珠兒道,“我不乖,我不聽話,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你去哪裏我都跟著,我不怕危險,我就怕一個人等你……”茶珠兒在卓越懷中仰著頭,說著說著,眼淚忍不住就溢了出來,那些等藺如哥哥的日子,想來便可怕!

卓越瞧著,也不忍再拒絕。想著自己學習馴獸之術,恐也得在這裏呆上好長一段時間,她暫時待在這裏也無妨。便道,“好吧”。茶珠兒欣喜起來,可馬上又擔心起了自己的爹爹和姚伯伯,然而隻是一瞬,和現在靠在藺如哥哥懷裏相比,這些沒什麽好想的。卓越輕輕將她推開,道,“你去休息吧,我要回房中去了”茶珠兒願意永遠沉溺在他的懷抱中,可他不會眈滯於兒女私情的,他要馬不停蹄的學習他的馴獸之術。

茶珠兒點點頭,目送著他的身影在長棖中遠去,不舍落下。而這一切,都落在了跟著卓越出來的吳媚之眼中,她是第一次見了卓越便對他那張俊臉有些好感的。當下見了這些,幾步踱到了茶珠兒麵前,道,“還在看呢,他都走了。”

茶珠兒轉過身,不好意思的臉稍稍有些紅,半垂著頭道,“吳姐姐,你什麽時候在這裏的?”

吳媚之道,“我一直在這裏啊”那剛才的情景她都看到了,茶珠兒想著頭更低了一些,臉上熱熱的。吳媚之接著道,“看見你這樣我很擔心啊。”

茶珠兒不解,稍稍抬起頭,問道,“為什麽?”

吳媚之道,“因為你愛上了一個男人。”

茶珠兒更是不解,又問,“為什麽?”吳媚之道,“世上有兩種女人,一種武功高強,一種長得漂亮,另外一種不叫女人,叫妻!”

茶珠兒聽得稀裏糊塗,還是問道,“為什麽?”

吳媚之繼續道,“因為世上沒有一個好男人,一旦他得到了你,你就是他的屐下之物了。”

茶珠兒不相信,道,“怎麽會?”她覺得她身邊的都是好男人。

吳媚之道,“作為一個過來人,男人我見多了,我要告訴你,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茶珠兒道,“你聽說過薑書桓的故事嗎?”這是她在外麵貪玩的時候聽路邊的人講的。當時,她聽得如癡如醉的,薑書桓拋棄一切去追尋自己心愛的女子,多麽浪漫呀!她在心裏已經想象到了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樣子,對於那月光如水,水光映月,放舟湖上,若遊天際的如鴛如鶴的生活她是向往的不得了。

吳媚之道,“那個酸儒書生嗎?那隻是一個傳說而已,世上不會有這樣的男子。你看,你如此喜愛你的卓越哥哥,可是你的卓越哥哥總是把你推開,決然轉身從不回頭看你,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茶珠兒不喜歡她這樣說,但她好脾氣不會發作,也不會拂了她的興致,配合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心裏沒有你。”

“才不是呢。”

吳媚之笑起來,道,“真是天真!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所言不虛的”說著,她越過茶珠兒,要繼續去找卓越,突然她又回過頭來,接著了道,“隻是怕那一天來得太遲,你要傷得尋死覓活了,哈哈哈……”根本不懂她在說些什麽,茶珠兒看著她妖嬈的身姿漸漸遠去,左耳朵進的話自是右耳朵統統出去了。而她隨即牽掛到的是那些紫嘯鶇,先前在卓越懷中便是已想到的,想到那些鳥兒也像自己思念爹爹這般思念自己的家人吧,她不想讓它們承受迢遞之苦,所以她決定了,偷偷地放掉它們。當下,她左右看了看,應該沒有人會發現吧!她輕輕地關上房門,折去到那抱影潭處。

各有各的心思,自然沒有人會去注意她,這邊,吳媚之已到了卓越房前。她並沒有即刻就敲門,而是悄悄地想看看他在裏麵幹什麽,雖然也料想他沒有什麽可大隱的事,但她就是有這種想偷偷瞧瞧的心理。然,剛濕指戳了一個洞,眼睛還未進去,就有卓越一聲驚呼,“誰?”隨即房門大開,卓越奔了出來。

吳媚之媚笑著,走近卓越,道,“卓公子警覺性可真高啊”言語啞啞,正是一個“語處鶯聲嬌欲滴,行來弱柳影蹁躚。”

卓越不去理會這話,道,“前輩有什麽事嗎?”

“什麽前輩呀,我可大不了你多少!”

“吳姑娘有什麽事嗎?”

吳媚之聽了這稱呼又是笑,纖腰輕顫,鶯鶯燕燕態自眼角唇邊顯現。道,“有事,又沒有事。”

卓越不作聲,他自是不願意和她在這裏浪費時間,但在他人項下取氣的此種境況之下,他不能多說什麽。吳媚之靠近了些,繼續道,“事情就是我想和你說說話,這算是事嗎?”

卓越道,“吳姑娘有什麽話盡管說。”

吳媚之又靠近了些,絲絲呼吸灌進了卓越的衣領中。卓越退後,忍著心中的話不說。他是想說,姑娘自重些的。可是又怎麽能說出口呢,若是惹她生氣了,她在天蠍老怪麵前說上一點什麽的話,前途要邅迍許多了。吳媚之看他冷冷的臉,著意要引起他的重視,便故作神秘了道,“我是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卓越不回答,想她仍是調侃而已吧。吳媚之見他沒反應,繼續花嫣柳媚道,“我要說的是關於玉決的事!”

卓越想著不便冷她太久,便道,“什麽事?”

看著他理會自己了,吳媚之笑得張揚起來,用了故意去刺激他的音調,緩緩了道,“你們辛辛苦苦,拿命去保護的玉決是假的。”

卓越自是知道玉決在許譽身上,當下也不戳破,不去做聲。吳媚之見了,覺得詫異,改了輕浮顏色,問道,“難道你不驚異嗎?”

卓越還未回答,吳媚之突然一個恍然大悟,道,“原來,這都是你們的計謀!”卓越靜靜聽著不說話,反正如今他已投在天蠍老怪手下了,沒必要掩飾,同時,他也不想去向他們解釋。吳媚之仍在恍然之中,繼續道,“你們師傅拿著真正的玉決上青玉峰,而你們拿著假玉決引開眾人的視線”。

卓越一頓,什麽意思?她說的計謀不是許譽拿著玉決暗度陳倉嗎?見著卓越的臉色這時才有了異樣,吳媚之沒去多想,而是仍沉浸在自己意料之外的不可相信之中。她是真正嘲笑了起來,道,“看來你們桃花塢都是梅長行這樣的貨色,說來也是勇敢,令人可敬可歎啊!守著名門正派的名聲,一本正經地做著武林之首,卻去幹這樣的事來,也不怕笑掉別人的大牙!”

說著,吳媚之纖腰一擺,轉身就要離去,卓越欲上前拉住細問。忽然,一陣“嘈嘈噠噠”的聲響自天際而來,兩人抬頭看去,浩淼碧空中,無數隻鳥兒揮羽奮上,同時,無數笛音般的鳴叫不分你我響起。這漫天滿眼的密麻活物,這嘈嘈雜雜的破空厲叫,一時如同災難來臨前夕,碎布般布滿了人們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