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醉樓 解千愁

抬眼瞥了瞥‘啻陵’兩個字,肅穆的城樓暗沉沉地透出一絲陰翳之氣,以逼人的氣勢迎麵而來,看著不像是人們口中富庶之地,倒有一絲森嚴戒備,草木皆兵之感。馬背上的逝有川暗笑,這兩日趕路太疲累了,才會做此想法,進了城定要好好睡上一覺。

這樣想著,那啻陵城在眼裏頓時溫和許多。

腿上微一用力,馬兒緩緩前行。

進了城,一條寬闊大街向東西兩邊蔓延,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街上行人不斷,有挑擔趕路的,有駕牛車送貨的,有趕毛驢拉貨車的,以城樓為中心,兩邊的屋宇鱗次櫛比,茶樓,酒館,當鋪,作坊等等。兩旁的空地上還有不少張著大傘的小商販,吆喝聲不斷……

果然是中原富饒之地!

逝川完全沒了剛進城時的一絲隱憂。

城中,最惹人注意的,是或三三兩兩,或孤身一人,或一隊人馬手執刀劍的江湖人士,有的奇裝異服,有的高大威猛,有的風度翩翩,有的器宇軒昂……當真是天下奇才,均聚於此地。

再往裏,忽然聽著幾個小童邊跳邊唱:

一醉樓,解千愁.

千愁酒裏愁水流。

……

逝川坐在馬背上,身體往前傾了傾,指骨支著下顎,在旁聽了兩遍,又細細品味一番,忽然大笑一聲,拍手叫好:“好,好一個一醉樓,好一個千愁酒!”

下了馬,他蹲了下去,與一個六歲大的女孩平視,咧嘴笑了笑:“小妹妹,你們剛才唱的千愁酒,可是一醉樓裏的?”

那小姑娘隻歪著頭,睜著大眼睛看著同自己說話的陌生人,不答話。母親囑咐過,最近幾日都不能同陌生人講話,尤其是穿著怪異的人。

逝川低頭看了看自己,隻見乳白外衫上沾了些灰,不似先前那樣幹淨,卻也利落,能稱上一個翩翩公子哥兒,即使不能稱為絕對的好人,但與凶神惡煞的壞人也不沾邊。他將手中韁繩一鬆,有了主意,翻了一會兒,從腰間掏出一塊碧綠玉石,夾在指尖,露出人畜無害的笑,湊在女孩兒眼前,將玉石左右晃了晃,說道:“你告訴我,我就把這個漂亮的小石頭送給你,好不好呀……”

小姑娘見到發著光的玉石果然很開心,將母親的囑咐忘到九霄雲外,狠狠地點了點頭,“好!”

“那千愁酒可是一醉樓的?”

“是。”

“一醉樓在哪兒?”

“城北鄴蜀街東二百米。”

逝川怔了怔,連這麽個六歲小女孩都爛熟於心,看來一醉樓果然名不虛傳。

眼睛眯了眯,逝川露出一個巨大的微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你說我長得好看不好看呀?”

“好看!”小女孩甜甜地笑了,眼前的大哥哥確實覺得很好看。像……哦,是了,像年裏畫像上的那個神仙。

“真有眼光!”得到滿意的回答,逝川伸手摸摸小女孩的腦袋,將玉石放到她的手心,牽著馬,風度翩翩的走了。隻留下呆呆地望著他離去背影的小女孩,手心裏的玉石泛著明亮的光……

剛進城,逝川並沒有去一醉樓一睹為快的打算,反而到與一醉樓相反方向尋找住宿的地兒,方才停下打聽一醉樓的消息,不過是驗證心中猜想,還有,突然想打發掉一顆玉石而已。

一醉樓,一醉樓……一路上聽到不少關於它的傳聞,有說是鳳鳴公主的陪嫁酒樓,有說一醉樓已存在百年,有說一醉樓的老板並非凡界之人……一個小小的酒樓,就算做得再大,何以有這麽多奇異傳聞?不是它本身具有這樣一種魔力,就是有人故意為之。

尊主選擇啻陵城作為武林大會的地點,又是何意?難道單純隻是衝著一醉樓的名氣而來……

挑了一處茶館,逝川剛在一個靠窗位置落座,小二便彎著腰小跑過來,肩上的汗巾擦了擦不帶一點灰塵的桌麵,又倒了一碗茶水,才堆著滿臉笑容問:“客官,想要點什麽?”

“把你們這裏的招牌都端上來。”逝川拿出一顆鴿子蛋大的金珠夾在指尖。

“得嘞,客官您等著!”

小二雖說處於市井之中,卻也不是沒見過世麵之人,每日來往茶館的數不勝數,包含各路好漢,也見識過不少真才。近日,啻陵城要召開武林大會,這幾日來到這裏的人不少,自然也少不了帶些奇珍異寶,然拿金珠的人畢竟是少數,見這來人氣度不凡,一出手又是大手筆,想畢來頭不小,可要好好伺候著。

小二離開後,一陣喝彩叫好聲將逝川的視線引了過去。

“這一醉樓裏如今隻住著四大世族的家主,除了四位家主的親信,旁人是萬萬住不進去的,那千愁酒豈止值千金,現在萬金隻怕都買不了。”

說話的正是啻陵城有名的說書人,一人一扇一張嘴,遊走於各個群居場所。知人所不知,說人所不能說之事,除了說書人,他還有一個稱號:萬事通。隻要你有錢,夠膽,可以從他口中知道任何你想要知曉的事。

奇的是,萬事通知道那麽多隱秘之事,卻能一直安恙,足見他不僅僅隻會耍嘴皮子功夫。

萬事通此刻正站在一張圓椅之上,右手折扇在空中“呼啦呼啦”作響。周圍圍了一大圈聽書的人,正翹首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那一醉樓最近還開張不開了?”有人舉手問。

折扇一開,萬事通悠哉悠哉地扇了兩下,自信地道:“當然不會開了。”

“為什麽啊,莫非是因為四大家主都在那邊,怕有什麽閃失?”另一個人問。

“非也非也 ……”萬事通高深莫測地吐出四個字。

“卻是為何?”

“因為……最近一醉樓忙著造千愁酒,四大士族幫著坐鎮,等武林大會開始的那一天,在座的諸位都有口福了,可以一品千愁酒,隻要是參賽者都有機會。”百事通一派了然於胸的樣子。

“真的麽?不會是騙人的吧!”這個消息雖已傳遍江湖,有人還是不相信,以為道聽途說,千金難求的千愁酒哪能這麽白白送予他們喝?

“真與不真,諸位到時便會知曉。”百事通並不多做解釋,這也是他一貫作風,話已出口,信或不信全看他人,與己無關。

小二這時將茶果點心和飯菜一並端至逝川麵前,擺好之後退了下去,“客官請慢用。”

逝川修長的手指夾起碧玉茶杯,若有所思地轉了兩轉,橙色**倒映出房梁的樣貌,還未待他喝上一口,似又被那邊熱鬧吸引。

有人又拋出一個疑問:“那千愁酒果真能解千愁不成?”

“這你還真問對人啦,在下不才,曾有幸品過一回千愁酒,可真稱得上‘仙露瓊漿’,奇的是,飲過之後,果真化去一切哀愁,隻覺心情大好。”百事通端起桌上一碗茶水一口下肚,仿佛還沉浸在千愁酒的美味之中。

百事通的話有時雖誇張了些,卻從不會說假話,他既然親自體味過千愁酒的功效,那看來傳聞不假。

“聽說一醉樓樓主是位美豔女子,不知是真是假?”

不等百事通回答,周圍已有人發聲:“當今尊主親眼所見,難道還有假?”

尊主屈鏡如被一醉樓樓主親自迎接這件事,可不是什麽秘密了。

“女子……有趣。”逝川低吟道,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越是對一樣東西感興趣的時候,逝川越不著急去探索它,他享受這種充滿神秘的距離感,而當他決定探索之時,便沒有中途放棄的可能。經過普通的小女孩,加上這所謂的百事通,他大致對一醉樓有了定論:一個憑借酒的神奇功效而人盡皆知的酒樓。

當晚,逝川要了一間上房,在茶館住下。

進了房間,他點了頸上大穴,右手雙指一曲,入肚的茶水從指尖流出……來之前,那邊已經安排好,並無人知他來了中原,剛入啻陵,就被下藥,應該不是針對他。

想來,明日會有一場好戲。

適逢武林大會,入啻陵城的各路人士越來越多,客棧酒樓茶館都住滿了人,逝川所在茶館,本無空房入住,隻是恰好有位客人退了客房,這才有了他的棲身之所。

夜晚的啻陵城並沒有沉睡,反而更熱鬧。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在夜晚,啻陵城才能真正顯示它的富庶本色,車如流水馬如龍,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以城樓為起,至大道盡頭,燈火通明,女子柔絲軟係,男子錦帽貂裘,人們願意把自己埋進黑夜,享受當下奢靡。

亓蓁一襲素衣,手執長劍,穿梭於雕梁畫棟間,總像是局外人。

義父入睡之前,對她說道,難得來一趟啻陵城,要她自己出去走走。她沒有拒絕,對於義父的吩咐,她從來都是‘遵命’兩個字,是以,內心再怎麽不願意,她還是走出一醉樓,來到這鬧市之中。

所到之處,男子紛紛駐足,女子也不禁驚歎不已,亓蓁並未有半點察覺,或許已注意到,隻是不想理會。

義父服下藥丸之後氣色果然好了許多,隻是那神醫道七日之後方能痊愈,武林大會也已臨近,這幾日,她要格外小心謹慎,不能再讓義父出半點兒事。

“亓姑娘,請留步!”遠遠地,有聲音傳來。

亓蓁頓足,轉身,神色平靜地看著追上來的人,問道:“有事?”

來人正是啻陵城首富,金家大公子金宵,重文輕武,是個儒雅博學之士,屈鏡如初到啻陵城時,金宵曾代表父親拜見這位在武林中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人物,當時陪在屈鏡如左右的正是亓蓁,所以她才會駐足詢問。

一向以口才著稱的金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沒……沒事。”

亓蓁頷首,“自便。”

待亓蓁走出幾步遠之外,金宵才反應過來,趕忙又追了上去,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亓姑娘一人在街上,可是有事?”

“沒有。”亓蓁淡淡道。

金宵伸手遣走身後跟著的兩名護衛,並排走在亓蓁身邊,笑著道:“我正好也無事,不如我們同行,也好做個伴。”

作伴?亓蓁停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要跟她作伴的金家大公子。

“可是在下哪裏說錯了?”金宵試著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

“我不需要同伴。”

冰冷的話,冰冷的轉身,隻留下一人呆在原地的金宵。

金宵望著亓蓁越來越遠的身影,眼裏思緒翻湧……

垂膝的烏發猶如綢緞,也似瀑布,僅僅靠著一條白絲帶挽著。不染塵埃的紗衣如同白雪一般,隨著她走動的動作而迎風飄逸,當真是輕若煙雲、薄若霞。聖潔勝過雪山之日,孤傲媲美君子之蘭。她是那樣冷豔的女子,就連背影都帶有一絲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第一次見麵時她就烙印在他的心底,然而一向驕傲的他在她的麵前不敢多言語,甚至不敢多一個動作,生怕褻瀆了她半分。

如同此刻,她的一句‘我不需要同伴’就讓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再與她同行下去。

他,何以變得如此怯懦?

逝川剛睜開眼就聽見樓下吵吵嚷嚷,短兵對接的聲音也斷斷續續傳來。想再睡下去已不可能,他煩悶地掀開被褥,在**賴了一會兒,才起身。

推開窗,正見樓下兩路人馬劍拔弩張地站著,一路西域人裝扮,另一路是中原人,逝川本就是愛看閑事之人,如今見到這等好事,哪有避之不看的道理。被打擾睡眠的不快很快消失,他套上衣衫,一個轉身,人已經到樓下。

找個離他們不遠不近又靠窗的位置坐下,他裝模作樣地叫了兩盤菜,便開始心不在焉地等著飯菜上桌。

“你們中原人,做得出這樣的事。”西域頭領帶著口音,說著並不標準的中原話,眼裏盛滿憤怒。

中原人聽不下去,還沒等頭領開口,就有一小卒大叫起來,“難道你們西域人都是這麽蠻不講理的人麽!東西在我們這兒丟了就是我們幹的,那我們商隊在西域丟了東西是不是可以說是你們西域人丟的!”

“就是,就是……”底下人附和著。

“可馬匹,昨天還在。”

“那說不定是你們的馬不習慣這裏的生活,自己偷偷回西域了啊,哈哈……”另一個中原人哈哈大笑道。很快,後麵有不少或大聲或小聲跟著笑的人。

西域頭領被氣得不輕,他用蹩腳的口音一字一字道:“你們中原人,簡直蠻不講理。”

聽了片刻,逝川聽出了事情的原由,原來兩隊人在為丟失的馬匹爭吵。

雖是中原的武林大會,卻從不曾限製比武之人的身份和地位,西域自然有慕名而來觀看武林大會的,也有雀雀欲試想要拔得頭籌的。如同這支西域隊伍借機做生意的更是不少見,馬匹是西域人最重要的貨物之一,而在西域盛產的汗血寶馬在中原更是稀有之物,因此大多數西域商人都會選擇馬匹來交易。

馬匹丟了,這支隊伍就等於白白來了中原,不僅如此,在人力物力上麵還賠進去不少,也難怪他們一大早就吵嚷。

逝川從中原人隊伍中一一掃過,人人義憤填膺,並沒有神色怪異的人,不像偷馬賊,那邊西域隊伍,說的話刺耳了點,態度也無理,可西域人也不會隨便誣賴別人,看來,事情的曲直值得商榷。

想到昨晚茶水中的迷藥,逝川微微笑著搖搖頭。他隻愛看閑事,並不想管閑事,所以並不出聲,靜觀其變。

忽然,一股熟悉的蓮芯清香飄來,逝川起身,左右掃視,茶館內除了住宿之人便是那兩隊還在爭論的隊伍,門外大街熙熙攘攘已有擺攤的小販,並沒看見最該出現之人的身影。

因那邊人多,聲音大,並無人注意到逝川的動作。

“金家大公子來了……”不知誰叫了一聲。

“大公子來了!”中原這隊人個個雀躍,大公子一來,就不用怕那些蠻夷之人!

逝川重新坐下,對這金家大公子挺好奇,來就來了,何以這麽大轟動?

千呼萬喚,金家大公子在眾人注視下提步進了茶館,笑語盈盈,跟一般富家公子無異,隻是眉宇之間多了些浩然正氣,並未被銅臭之味沾染,這樣的富家公子,並不多見。

逝川抬起手,不經意間掃了一眼剛走進的金家大公子,高挑秀雅的身材,衣服是冰藍的上好絲綢,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和他頭上的羊脂玉發簪交相輝映,這金家大公子該是一位雅士。

手未作停留,逝川順勢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一直未怎麽開口的中原隊伍的頭領,在金宵剛一停步就走上前來,急忙道:“金公子,你來可就太好了,他們……”

“九章兄莫急。”

金宵溫潤一笑,阻止了九章接下來要說的話,轉而對西域頭領微一鞠躬:“在下金宵,見過摩羯首領。”

從九章那些人對金宵尊敬的態度,摩羯也能看得出來金宵的地位在啻陵城不低,對自己卻這樣謙遜有禮,摩羯本就不是個矯揉造作之人,將心比心,受了金宵的好意,也不拐彎抹角:“我們的馬匹丟了,隻要能找到馬,什麽都好說。”

他們昨日剛抵達啻陵城,在茶館落腳,今日就丟了馬匹,怎能對這些同住茶館的中原人不心生懷疑。今早,不過是質問了一句,這些中原人就嚷嚷起來,直道他們汙蔑,身在異地,他們並不想招惹麻煩,找回丟失馬匹即可,可若是對方咄咄相逼,他們西域人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兒,真要打起來,他們未必會輸。現下來了這樣一位通情達理又身居要位之人,若能緩解衝突,是再好不過了。

“在下正是為此事而來。”金宵依舊溫潤笑意。

摩羯上前一步問:“那金公子打算如何?”

金宵用了個西域的禮節,道:“摩羯首領不遠千裏來我中原,一路舟車勞頓,如若不嫌棄,可否到在下家中一坐,也可為首領及各位遠道而來的朋友接風洗塵。”

這跟找尋馬匹完全不相幹的話不僅讓西域的人一頭霧水,連九章這邊的人也麵麵相覷。

“不用了!”摩羯滿臉不快,還以為這金公子真的為丟馬之事而來,沒料想卻在扯開話茬,中原人果然個個都很狡猾。

九章看不下去了,金家大公子好心好意請他去做客,他不去還倒罷了,竟然這麽不領情,正要說些什麽,被金宵一個眼神擋了回去,他衣袖一甩,也氣呼呼的不做聲。

“既如此,那可否請摩羯首領帶領在下去馬匹丟失的地方?”

摩羯大手一揮,“當然可以,請!”

“請。”待摩羯走到前麵,金宵緊隨其後。

對這位金公子的行為,逝川大概猜到了一些,暗想自己把他小瞧了去,興致被燃起,將竹筷一放,也悄悄跟著隊伍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