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辰日 憶往昔
樂聲已停,逝川見躺在那裏的人兒已經入睡,就這樣輕輕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從沒見過睡顏中的她,脫去平日裏冷漠外衣,就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她的世界除了武功和屈家,也單純的緊。
嫻靜如嬌花照水,白璧無瑕的臉如朝霞映雪,美麗極了。
恐是近日來休息時間太少,眼底有一層淡淡黑圈,伸出手,跨過十二年想再一次撫上她的臉頰,手卻在將要觸到她臉頰的一瞬間停下,收回手。他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夜寒,且她本質體寒,不宜經受這樣的寒冷。
依舊保持著坐的姿勢,逝川暗暗捏指,滲入周圍的霧氣慢慢退去,像是擺進一座小火爐,溫度慢慢回升,逝川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指尖動作未停。
“你在做什麽?”亓蓁忽然睜開眼。
逝川笑道:“你醒啦。”
“我沒睡。”亓蓁道。
沒睡,那就是說剛剛在裝睡。
逝川笑了又笑,道:“夜寒,我給周圍加點溫度。”
大自然溫度皆由天定,他何以能改變這周圍溫度?
似乎從她平靜的眼底看出了她的疑問,逝川解釋道:“跟師父學武時,師父曾教過我捏指升溫的技法,隻是不能隨便用。”他沒說這技法不能隨便用是因為太消耗內力。
亓蓁隻道:“我有義父的金絲軟甲,受不到冷。”
捏指一停,散去的水霧又緩緩靠近。
“你左手心的麒麟印記呢?”亓蓁發現,他的左手心什麽也沒有,不然她不會那麽久都發現不了他是九皇子。
逝川解釋道:“有位得道高人說,這麒麟印記在我長大之後會隱在體內,外人看不到。”
“說說吧,你為何來中原?”亓蓁將逝川外衣往上拉了拉,側過頭問他。
逝川躺在她身邊,雙手交叉枕在頭下,視線瞟向夜空深處,與夜色混合在一起,幽幽道:“父王中了毒,摩尼教又蠢蠢欲動,我需要來中原查明真相,還西域一個太平。”
“什麽毒?”亓蓁問。
“還不知,舂蔭那老頭也沒頭緒,說,除非找到下毒之人,之後查到了一醉樓,剛好跟你們目的相同,就與你們尊主還有七王爺暫時合作一下。”逝川不隱瞞絲毫。
亓蓁隨口道:“你跟七王爺的關係比我想象中的好。”
這種好,不是朋友之間的相互交好,而是寧願以命換命的心照不宣。
西域與中原雖是同氣連枝,也曾和親往來,但雙方都有戒備,也都對對方虎視眈眈,和平共處隻是暫時,總有一天兩方要開戰,兩國之間從來沒有永久的和平,隻有表麵的平靜。
按理說,逝川和七王爺,一個西域皇子,一個中原王爺,各為其主,都是本國朝廷數一數二的人物,對西域和中原的這種局勢不可能不知,竟還能如此交好。
那日,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她肯定不會相信神捕扶丘會直接告訴西域九皇子中原皇上身體抱恙、朝中重臣意欲謀事的事。因為,對西域來說,中原朝中這些隱患或許是個舉兵進攻的契機。
扶丘能放心把那些事毫無顧忌地告訴逝川,甚至一開始還想避開同為中原人的她,除了是七王爺授意,扶丘本人,對逝川也應該是極度信任。
一個西域九皇子,何以得到中原朝廷這麽重要的兩位人物的信任,其間曲折,隻怕不足為外人道。
“七王爺跟我一樣不喜歡打仗。”逝川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這是……他的解釋?因為達到共識,兩人才會敞開心扉?
“嗯。”亓蓁點點頭,“摩尼教,你打算怎麽辦?”
她也曾在摩尼教待過,知道教中威力,也清楚摩尼教在西域的地位,朝中與民間都有摩尼教的人,隻怕沒那麽容易對付,大祭司對他的忌憚不可能消失。
“這你不用擔心,那邊我已經在撒網,等這邊事情解決,就能回西域收網了,摩尼教,注定要終結在我的手中。”逝川語中是與生俱來的自信,與平日裏交談的戲虐模樣全然不同,或許,這才是真正骨子裏的他。
天降赤子,西域福星,西域九皇子,生來就是做西域王的人。
“這些年,你一個人很難過吧。”摩尼教在她那次失敗之後,不可能就此罷手,一定會采取其他行動,其間艱辛,猶可見之。
逝川浮起嘴角,“你消失的第二年,我就離開王宮獨自拜師學藝去了,路上巧遇師父,之後就一直跟他在一起,聽師父講述中原事,我的中原話,還有你們中原禮節,都是師父所教……”轉而道:“不說我了,說說你,你從雪峰跳下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會在屈鏡如手下做事,還有,這些年你都是怎麽過來的?”他轉過身來,麵對著她,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關於她的許多事,他都很想知道。
或許,是今晚的夜色太迷人,或許,今日是她的生辰,或許……是跟他聊天憶起了往事,亓蓁換了個姿勢躺著,徐徐道來之後的事……
從雪峰跳下也是計劃中一部分,雪峰之下,有大祭司擺陣拖住下墜的她,隻會消耗些內氣,不會有性命之憂。摩尼教打算造成上天發怒的假象,懲罰應驗在平日裏與九皇子最親密的女童身上,九皇子手心麒麟圖案在祭天時突然消失,摩尼教至寶,養於蓮花仙池的聖女也突然消失,事實擺在眼前,再加上蠱惑民心的教眾遊說,九皇子身敗名裂已成必然。
萬萬不曾想,在最後一刻,女童不僅沒能讓九皇子手心的麒麟印記消失,反而用自身之血助麒麟長成,在祭天之日長成,更是造就九皇子天生王者的事實。摩尼教得知此事,哪裏會放過叛教的她,亓蓁也是一心求死,自小在摩尼教長大,無家可歸,無處可去,除了死,她別無選擇。
“你在……做了那件事之後,就想著赴死了?”逝川緊張地問。
亓蓁眼裏沒有波動,淡淡問道:“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死,對那時的她來說,不是什麽可怕之事。
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被他硬生生咽進肚裏,祭天結束後,他身體承受不了成長後麒麟的巨大力量,昏迷了整整十日,十日之後醒來,就再也沒聽到亓蓁的消息,他用盡自己的一切力量都沒找到她,而她仿佛從人間消失了一般。最後,不得已,他親自上門找了摩尼教大祭司,問起女童一事,那大祭司隻道,將女童送與他之後便再也沒有聽到過,話中是將一切責任推予他。
他想衝口而出的話是她可以去找他,他定會拚盡全力保她周全,可整整十日的昏迷,早已讓他失去了保護她的機會。
天意如此,誰又能挽回。
“對不起。”逝川忽然道。
亓蓁不解,問道:“怎麽?”
“今後,我絕對不會讓你處於那樣的絕境。”逝川鄭重道。
現在的他想象不到年僅七歲的亓蓁是怎麽逃脫摩尼教遍地的爪牙逃到中原的,整個過程不用想也是凶險萬分。從摩尼教這幾年對他的所作所為,他大概能猜到一些摩尼教的手段。
當時的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為了他,不計後果地突然決定叛教。
逝川沒問出這句話,在他們之間,這可能會成為永遠的秘密,而他,似乎並不想探究其中答案。隻要,這個時候,她依然在他身邊,好好的就好。
亓蓁沒將這句承諾放在心上,一醉樓的事查清,武林大會結束,新的尊主上位,一切又是新的開始。而他,那時候也該到西域繼承王位,成為萬民心中敬仰的西域王。
或許,因為江湖的一些事,她會與西域有些交集,可,隻是些交集而已。
那個時候的他們,代表的不是彼此,而是中原與西域。
任何朝代下,西域與中原都沒想真正和平相處過,各懷鬼胎,在邊境偶爾來個小摩擦,或許哪日,會演變成兵戎相見,到那日,屈家定然不會坐視不理,身為屈家護衛,她也首當其衝。
未來的事,又有誰能說得清,當初從雪峰墜下之後,她哪裏想過自己會活下來,又怎能猜到,與九皇子還有重見一日。
上天所做的安排永遠無常,嗬……她何時也開始相信上天安排了。
兩人沉默時間有點兒長,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逝川先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凝望著她問道:“然後呢,你怎麽逃離摩尼教的?”
仿佛憶到不好的事,亓蓁心中一凜,黯然垂下眼……
計劃失敗,大祭司自然不肯放過亓蓁,而大祭司也最清楚亓蓁的弱點,亓蓁自小在蓮花仙池中養大,最怕烈日,於是大祭司命人將亓蓁綁在廣場下暴曬,因為冬日,陽光不強,大祭司動用禁術,讓摩尼教廣場上的日光強度堪比烈烈夏日。再命人在亓蓁四周壘起柴火焚燒,用最能燃的柴火,整整燃了五個時辰。
亓蓁整個人嚴重脫水,陷入極度昏迷中。
被各種酷刑整整折磨了三天之後,亓蓁也隻剩下半條命,隱隱約約地,聽到大祭司被西域王叫去皇宮,說有事要處理,似乎是關於九皇子的要事,一天之內回不來。
迷迷糊糊中,亓蓁聽見兩個看守的在議論。
一個道:“這丫頭骨骼精奇,我們從中原將她捉來,不就是為了利用她,這樣白白死了,豈不可惜?大祭司怎麽想的,這麽折磨她?”
另一個道:“哎……誰知道呢,雖然她叛教了,可這麽折磨一個小姑娘,也真夠心疼人的。”
“心疼,你可得了吧……這話若讓別人聽見,你吃不了兜著走。”第一個人冷笑道。
第一個人道:“行啦行啦,我也就是說說,你說這大祭司不在,我們該幹點啥呢?”
第二個人沒什麽好氣地說道:“哼……啥都不能看,好好看著她,別讓她死了也別讓她跑了!”
第一個人瞅了虛弱至極的亓蓁一眼,道:“放心,死不了,大祭司給他吃了護心丹,還有,你看她的樣子能跑的了麽?”
亓蓁睜開沉重的雙眼,刺眼的光線讓她一時間適應不了。
剛剛……他們在說什麽……從中原將她捉來……難道她不是西域人而是中原人?為了利用她,那她到底是誰?大祭司給她吃了護心丹……擺明了不想讓她輕易死去……失敗了一次任務,大祭司很少這樣對待任務失敗的教徒……為什麽……為什麽……
緊接著,又幾度陷入度昏迷……
最後一次迷糊醒來,是被別人叫醒的,那人在摩尼教是唯一一個主動跟她說話的人,即使她從來不曾理會,在整個摩尼教,除了大祭司,也隻有他敢主動與她講話。
“喂……你醒醒……”他小心翼翼地搖著她,怕弄疼了她,也怕引來其他教眾。
那兩名看守已經被他使計下藥迷暈。
亓蓁幹癟的嘴裏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誰……你是……誰……”
“我來救你的,先別說話,跟我走。”
他解開她的手鏈腳鏈,給她吃了一顆救命藥丸,然後攙著她往無人的地方走去。
她全身沒有力氣,隻能靠著本能跟著他走,直覺上,她選擇相信身邊的人。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當她終於恢複些體力時,摩尼教的人已經追上來,他推著她,大聲道:“快跑!往中原方向跑!”
她不知道哪裏是中原方向,就按照他推的方向拚命地往前跑……
背後傳來廝殺聲,不一會兒,廝殺聲消失了,刀劍相接的刺耳聲也緊緊逼近。腳下忽然被什麽東西絆住,亓蓁重重摔在地上,回頭一看,黑壓壓的一群人正往自己逼近,臉上帶著嗜血的笑容。
他呢……跟她一起跑的他呢……
亓蓁茫然地在地上趴著,那種茫然,漸漸轉為決然!
本該早就死去的人,何必如此苟延殘喘地活著,她現在應該陪著他一起……
眼前忽然走來一個中年男子,手中拿著劍,正是她後來用的上邪劍,中年男子無意中看了她一眼,亓蓁也正好盯著他,然後,再次陷入昏迷。
“那個中年男子,就是屈鏡……就是尊主?”逝川問。
亓蓁點頭道:“是,我的命是義父給的。”
“那……”逝川試探性地問:“那救你逃出摩尼教的那個人呢?”
亓蓁道:“不知道,也許在那次廝殺中,就已經死了。”
說起那人的死活來,她竟然能做到如此坦然,在內心深處,她是否也能如表麵這般坦然?
“他叫什麽?”逝川又問。或許他會知道他是死還是活著。
亓蓁搖搖頭,眼裏蒙上一層哀傷,道:“不知道。”他與她說話時,從未提到過自己的名字,而她那時也沒有興趣去查,被屈鏡如救來中原之後,她更無從知曉他的姓名。
逝川握住她的手,很奇怪地,她隻抽回一下,見沒成功,就沒再動了。
練武之人的手心都會長一層繭,偏生她的手什麽也不長,如同千金大小姐的手一般……剛剛她說到她也是中原人。
“你的身世,你沒有再去查麽?”逝川握緊了她的手,問道。
亓蓁靜靜地望著靜謐夜空,眼神幽深,頓了一會兒,才道:“沒有,很多事情,不去了解真相,或許會活得更簡單一點。”
她,不喜歡複雜,現在有了屈家,有了義父,已經是上天給她的最大恩賜。
逝川凝望著她,正色道:“不管以前怎麽樣,至少以後你還有我。”
亓蓁再次試圖將手抽回去,逝川加緊了力道,又怕會弄疼她,威脅道:“你身上沒有鬆針了吧,正好,我身上還有你送的幾根。”沒猜錯的話,今日她用在古越身上的三枚鬆針,是她身上最後三根,剩下的都在梳妝台的盒子裏,他偷偷看過。
果然,亓蓁不再動了。
逝川試著往亓蓁身邊靠了靠,柔聲道:“在我麵前,你不用這麽堅強,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大喊大叫。當你有什麽事的時候,我希望你想到的第一個人是我而不是任何事都自己扛著。”
亓蓁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他,不語,雖然說的是真心話,逝川還是被她看的心虛,在她麵前,在這樣情景之下,他總是沒有底氣,跟小時候一樣。
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
等了一會兒,逝川試圖挪動一下姿勢,發現手忽然使不上氣力,他驚呆地看著已經抽出手的亓蓁,“怎麽會這樣?”明明她身上沒了鬆針。
亓蓁起身,“沒有鬆針,不代表沒有麻粉。”
所以說,她身上隨時準備著麻粉?
見亓蓁要走,他連忙跟著站起來,道:“你好歹給我一顆解藥罷,我的右手……”現在他突然開始慶幸自己隻用一隻手抓了她,若是兩隻都用上了,那現在隻有雙腳能自由了。
“沒有。”
“啊……”逝川跟不久前的古越一樣哭喪著臉,兩人剛剛不是還聊得很好,說了那麽久的話,怎麽能說翻臉就翻臉?
亓蓁不再理會他,轉身就要提氣下去,逝川猛然叫住她:“等等……我還有事要拜托你!”
“什麽事?”亓蓁側臉問。
“明天我想讓扶丘加入我們,畢竟這件事牽還牽扯到了朝廷。”逝川跑到她身邊,不能動的右手依舊保持著抓住她手的姿勢,怪異至極,又滑稽不已。
“……”這件事並不用提前通知她。
逝川解釋道:“我是個西域人,他們雖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我西域人的身份,他們應該早就清楚。我一個西域人跟綾羅和荊凡介紹你們朝廷的人,不是太奇怪了麽?”
也就是指,他想讓亓蓁來跟荊凡和項綾羅介紹扶丘。同為四大世族的人,他們之間的信任非同其他,若是亓蓁帶扶丘過去,憑著對亓蓁的信任,荊凡就算心裏有什麽也不會說什麽,況且他心裏應該不會有什麽。可若是逝川帶著扶丘加入他們,就容易讓人懷疑。而且,逝川清楚,荊凡一直對他有所保留。
除卻這些,江湖與朝廷雖然井水不犯河水,可中原朝廷與江湖也不是全無關聯。
因著前朝皇帝的昏庸無能,曾害得江湖無數豪傑死於非命,君命不可違,這個隱患卻越埋越深,江湖人士對朝廷表麵敬畏,內心卻極其抵觸。神捕扶丘鐵麵無私,剛正不阿,大獲民心,在江湖中也有一定的名氣,是以江湖中人對他都尊敬一二,可若是帶著朝廷之命,隻怕江湖中人沒有那麽好的熱情。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用永遠的朋友,權看個人立場。
這樣的現狀逝川看得明白,亓蓁自然也清楚不過。
“我答應你。”亓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