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孟淑珍家提親的人是周同亭。他和孟稼祥是同學,都是村裏上了年齡有聲望的人,坐在一起給年輕人拉線說媒都是家常之事。周同亭從老家回來,臉都沒有來的及洗一把,王氏就找上們來說自己女人家家的不好出門,請他出麵替向北說這門親事。周同亭一聽是給自己侄娃說親,女方還是自己老同學的女子,覺得這事簡單,一口就答應了。吃了晚飯,周同亭從自家櫃子裏提了兩瓶白酒就朝村西走去。

火紅的晚霞從天邊退去,夜降臨了,天空害羞似得躲在了厚厚的雲層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周同亭熟練的跳過一個土壕,順著地楞向西走去,這是他三十多年的放羊生涯練就的本領,閉著眼都能找到孟坳村任何一個他想去的地方。他路過一戶人家,看門的狼狗瘋了似得吠叫,引得村裏的狗都仰著脖子嗷嗷起來,聲音此起彼伏。微風掠過黑黝黝的土地拂過土地裏青油油的莊稼苗,吹打在他那滿是溝壑的臉上。他點了支煙,一邊趕路一邊噗噗的吸著,煙頭在黑夜裏一暗一明,為夜裏增添了一絲光火。六十年的經曆讓這個莊稼漢每一個步伐每一次呼吸都充滿滄桑,他回想起自己結婚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恍若隔世,都藏在了遙遠的歲月裏。他眼看著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一一成家,生兒育女,雖然日子都過得緊湊,但都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村裏人不求大富大貴,他對子女的狀態心滿意足。可唯獨他的弟弟周同源因為賭博敗了家,離家出走多年沒有音訊,家裏隻有弟媳王氏憑著一畝多的自留地和國家的補助支撐著,日子雖然沒到餓死的程度但也算是爛包了。終於向北長大了,有了勞動力,但也到了結婚的年齡,村裏如今說個媳婦越來越困難,禮錢近兩年翻了倍,少則兩隻羊,多則一頭牛。隻要有娃娃願意,這些事也就是咬咬牙的事,不是啥難關。他正有意替弟弟把侄娃的婚事給辦了,成了婚娃娃就成大人了,就能撐起家了。

周同亭走進孟稼祥院畔的時候,孟稼祥正坐在門檻上卷紙煙。孟稼祥從黑色布兜裏捏了一撮煙絲放在對折的長方形紙塊上,順著煙絲用手指搓卷成喇叭,卷完後把喇叭口的紙往裏塞了塞保證不讓裏麵的煙絲漏出來,他將卷好的紙煙夾在左手兩隻指之間,右手從衣兜裏掏出打火機噝噝的打著火,聽見有人刺啦刺啦地上了院畔,一看來人是周同亭,哎吆一聲起身一把握住周同亭的手說“老同學,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老同學跟你要飯來了”周同亭應道著走過來。

“看你說的,快快進窯說”孟稼祥把卷好的紙煙遞給周同亭,兩個人一道進了窯洞。

緱氏一聽來人了摸黑在炕沿上摸著燒炕時落下的半盒洋火柴,摸著之後呲一聲劃著了點亮窗台上的煤油燈,燈焰萎靡,她用針尖挑了挑,火焰立刻旺起來,窯洞裏瞬間亮堂了。去年國家政策實施給全村通電,通電是自願的,因為村西隻有孟稼祥一戶人家,需要跨越幾裏地把電線通過來,代價太大,孟稼祥家一時沒有同意通電,村裏還有幾家因為相同的情況沒有通電的,也有極少數的家戶因為交不起電費才不同意通電的,其中就有周向北家。周同亭心裏清楚孟稼祥肯定不是通不起電的人。他環著四周看了一圈,窯洞裏寬敞,投在牆上的人影就像一個巨人,隨著燈焰的跳動閃爍不定。兩條長條凳上架了一頁木板,板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和貨物,擺放的井井有條,麻袋裏裝的都是去年的收成,這是一個生活富裕的家庭啊。窯洞裏地麵打掃的幹幹淨淨,灑了一層不多不少的水讓地麵潮濕而又不泥濘,潮濕的地麵散發出一股泥土的味道,清新舒暢,可見緱氏是個很會持家的人,他對這一家人品是了如指掌,真的是無可挑剔,孟稼祥在村裏的聲望也是眾所周知的。周同亭心裏想侄娃要真能攀上這樣的老丈人真是福氣。

緱氏問了一聲“他周叔來了……”,坐在炕圪嶗借著燈光縋納鞋底,手一起一揚的噝噝的抽著穿過鞋底的線。

周同亭應了一聲,把手裏提的兩瓶酒放在窗台上,和孟稼祥兩人坐在炕沿上聊起家常來,周同亭話機一轉說“老同學,我今天來找你還確實有點事”。

“有啥事兄弟你說話,我能幫忙絕對不眨一眼”孟稼祥心裏早就有數,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隻是老同學找他到底什麽他心裏琢磨不定。村裏的風風雨雨轉眼間就能傳到他家的院子裏,最近也沒聽說周同亭家裏有什麽困難和大的動靜啊。雖說他住的偏遠點但是十天半個月兩人還是能碰見,有什麽事碰見了順帶就說了,沒必要大老遠專門跑一趟,再進一步說就算有什麽急事,以他兩的威望村裏的年輕人應該都認識,就算有什麽事托人捎個話,最遲一頓飯的功夫話就傳到了,他今天火急火燎親自來找他,手裏還提了兩瓶酒,這讓他心裏更加擔心有什麽大事。但不管多大事,這麽多年的老同學,幾十年的關係,他肯定是盡全力幫他。

“也沒啥事,跟你拉門親,我侄娃子看上你家淑珍了”周同亭點著手裏的紙煙一邊抽一邊說,說完看一眼坐在炕圪嶗納鞋底的緱氏,緱氏沒有什麽大反應,依然在不動聲色的從鞋底裏噝噝的往過抽線。

孟稼祥一聽說是他的侄娃,就想到是周同源的兒子向北。心裏琢磨說這還不是事,這是我娃娃一輩子的大事,周同源賭博敗了家出逃了,大兒子周向南也出去了,現如今家裏就王氏一個憑著一畝幾分的自留地過日子,日子過得真是心酸,雖說王氏的人品那是村裏出了名的賢惠,向北這娃娃他見了兩次,人老實幹活又踏實,是個過日子的料。但是以她家目前的光景,淑珍要是嫁過去肯定是要吃苦的,誰不心疼自己娃娃,誰願意讓自家娃娃吃苦,這件事在他心裏是一棒子敲死的事,根本不肯的事嘛。

周同亭見孟稼祥沉默沒有說話,就問了一句“淑珍哪去了”。

“到偏窯裏睡了,娃嫌黑,睡得早”王氏隨聲應了一句。

孟稼祥怕直接拒絕會傷了老同學的臉麵,繞了個彎說“這事還是得看看娃娃的意見,現在新社會了,咱隨娃娃的意願”,說完看了一眼妻子。妻子沒有任何回應。

周同亭聽出了孟稼祥的話音,覺得這事恐怕是成不了了,畢竟這種事也勉強不來,又諞了會家常就回家去了。此刻周同亭和孟稼祥兩人都不知道兩個娃娃已經愛的難舍難分了。

當孟稼祥聽說周向北和他家淑珍成雙成對在村裏出入時,他知道了事情的嚴重,心裏默默罵老同學太不地道了。其實這件事周同亭知道的比他還晚。農閑的時候孟稼祥幾乎每天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村口的小賣部裏耗日子的,村裏光景不好,來小賣部買東西的人很少,但農閑時村裏人都喜歡來他這裏嚼舌頭,村裏的大事小事風風雨雨都是從這裏傳出來的,大到塬上最近下來了什麽新政策,小到誰家母雞不下蛋了。當他聽說到有關自家女娃子的傳聞時,他的神經緊了一下。他找個理由清走了賣部裏閑聊的人,鎖了門就回了家。緱氏正在院子裏喂雞,在簸箕裏抓了一把黃燦燦的玉米撒在地上,一群雞爭先恐後的湧上來,低頭一啄,一個黃燦燦的玉米不見了,仰起頭脖子一伸再低頭去啄另一個……

孟稼祥走了兩個窯洞見家裏隻有緱氏,問“淑珍去哪了”。

緱氏回答說“不是去賣部找你了嗎”。

孟稼祥一聽,神經又咯噔了一下,知道村裏傳的八九不離十了,氣得渾身發抖,坐在門檻上抽起煙來。緱氏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繼續忙著飲雞,掃院子……

孟淑珍晚上回來像往常一樣跳跳唱唱的進了窯,她以為炕上隻有母親,平時這個時候父親都在小賣部蹲守呢。孟稼祥看見淑珍從門裏跳進來,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抓起炕圪嶗的枕頭扔了過去,也許是孟稼祥故意打歪的,枕頭打在了架案板的長凳上破了一個洞,裏麵的蕎麥皮嘩啦啦地漏出來。孟淑珍沒反應過來,傻愣愣的站在那驚魂未定,孟稼祥劈頭蓋臉的罵過來“女人家家走路帶風著哩,腳底長瘡了”。

孟淑珍晚上跟母親睡,把她跟周向北戀愛的事影影綽綽的跟緱氏說了一遍,她知道父親拒絕了他和周向北的親事,他們才故意在村裏走動給父親施壓。緱氏簌簌的哭泣說“你這孩子咋這麽不懂事啊,你爸是村裏的長者,有頭有臉,你這不是給他難堪哩”。說著說著母女倆抱在一起哭起來。孟淑珍陷在狂熱的愛情裏,哪能聽進母親的話,她隻是因為晚上的事委屈的哭泣。

讓緱氏和女兒晚上睡一塊是孟稼祥的主意,從小到大,女子都是跟她媽親,他要持這個家就得在家中樹立威信,所以他經常扮演唱紅臉的角兒。這件事經他白天這麽一出紅臉,晚上緱氏再扮演一出白臉,事情自然就會明了了。果然第二天他從緱氏口中知道事情了的原委。他罵孩子都成了白眼狼,他這都不是為她好,不都是為了不讓她以後過苦日子。娃娃還年輕知道啥叫過日子,如果他不在前麵幫孩子把路鋪平了,孩子以後肯定受罪,總之,孩子和周向北的事跟定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此後,他對孟淑珍看得更加緊,沒事不許出門就在家裏做做針線活。可他忘了女兒從小的性格從跟他一樣倔,反抗就像彈簧,施加的壓力越大反彈的力量就越大。直到孟淑珍和周向北一起離家出走了,他才開始覺得無處施力了。他氣呼呼的去找周同亭,周同亭出山放羊去了,他又去找王氏,看見王氏正坐在院畔上哭呢,又折回來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