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氏沒進過城,又不識字,死活都得拉著孫子去。周蒙蒙很不情願,背了幾雙鞋子,衣服和襪子。王氏提了一個竹籃子,裏麵裝了四十個生雞蛋和二十個熟雞蛋。她聽說縣上雞蛋貴,準備把四十個生雞蛋賣了換成現錢。熟雞蛋和周蒙蒙背的鞋,衣服和襪子都是給周向南的。雞蛋的個數是周蒙蒙數的,一路上王氏問了好幾遍“,蒙蒙,你沒數錯吧,別讓雞蛋販子把咱給騙了”。周蒙蒙回答了好幾遍“肯定沒錯”,後來不耐煩了,索性不出聲了,隻是默默跟在王氏後麵走著。

王氏在縣城裏的貿易市場上把四十個生雞蛋賣了二十五塊錢,給周蒙蒙買了一塊雪糕,就朝監獄裏去了。縣上的監獄是在街道北頭的一個巷子裏麵,從街道轉進巷子,走到最底部,出現一堵幾丈高的牆和一個大門,牆上沒有守衛,大門緊閉。走到大門前左拐進一個小巷子,發現一個小門,門隻開了一扇,隻足以讓一人通過,門口站了兩個全副武裝的警衛。警衛搜了他們的行裝,示意通過,穿過小門時,王氏和周蒙蒙都戰戰兢兢的,明顯感覺身體在發抖。進去之後,王氏坐在等候室裏,周蒙蒙去報探監的名字,獄警低著頭翻了半天手裏的本子,抬頭看著周蒙蒙說“周向南兩個月前就出獄了”。王氏聽到的時候怔了一下,又跑去問獄警知道周向南的住址嗎。獄警看了看記錄說隻有一個臨時住址。王氏順著住址找到了周向南租的房子,發現已經搬走了,至於搬去哪了,房東也不知道。

周向南出獄隻有周同源知道,周同源帶了幾件新衣服在在看守所門口等著,等了大半個上午,也不見一個服完刑的人出來。服完刑的人不願意走正門,選擇從隱蔽的偏門出來。周同源不知道這個理,等知道到的時候再趕過去,所有服完刑的人已經釋放完了。鐵門緊閉,周同源扒著鐵門順著門縫看了看,裏麵除了幾個站崗的警衛,什麽都看不見。他急急躁躁的往住的地方趕,回來時發現周向南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一身黑色的製服,綠色膠鞋,小平頭,臉上幹幹淨淨的。出獄前,刑滿人員都被打扮的幹幹淨淨,寓意重新做人。周同源馬上過去用鑰匙打開大門,周向南沒有說話,轉身就往裏走。周同源一把抓住周向南的胳膊,說“稍等一下”。周同源從門後拿出一把艾蒿,放在大門口,蹲下用打火機點著,示意周向南從上麵跨過去,趕趕晦氣。周向南從大門裏走出來,在火堆上來回跳了幾下後,進屋去了。周同源用腳將火堆踩滅,在路邊見了一塊石塊,呸一聲,給石塊上吐了一口吐沫,蹲下身,把石塊在艾蒿燒的灰燼裏蹭了蹭,石塊被染成了黑色,周同源大步跨到巷子盡頭,在原地跺了跺腳,使足力氣,把石塊扔到遠處的田地裏去了。

周同源進屋看見周向南仰躺在炕上抽煙,他沒有說話,靜靜坐在板凳上看著,周向南兩指之間不斷冒出濃濃的白煙,煙頭忽明忽暗。過了好一會,周向南開口說“我不想再待在塬上了”。周同源沒有說話,坐了一會,出了屋子。

六七月份,太陽像火爐一樣毒辣,人們在正午的烈日下忙收成。趕場的麥子客光著膀子,皮膚曬得黝黑黝黑的,腰上挎著一把鐮刀,刀刃銳利,光線在刀刃上反射,閃閃發亮。大片大片的麥田,黃燦燦的,在麥子客的手下變成參差不齊的麥茬。雇主在麥地邊上跺著腳喊“麥茬低點,麥茬低點”。麥子客笑嗬嗬的不說話,隻是悶著頭割麥子。

周向南把車賣給了一個玉米販子,和周同源領著大包小包,從塬上出來。他們看見塬上的麥子被放倒了一大半,捆成一件件,摞成麥子堆,像一個個黃燦燦的巨型蘑菇。沒有放倒的麥田裏插著幾個穿著衣服的假人,成群的麻雀在旁邊嘰嘰喳喳扇動著翅膀,挑釁著。正在麥田裏忙活的麥子客突然站起來伸個懶腰,驚得麻雀嘩啦一聲,無影無蹤了。周同源停了停,看看土地,麥田,溝壑,樹林,人……最後又把目光停留在土地上,說“這一輩子敗給幾畝地了”,說完蹲下身在地上刨刨,抓起一把土裝在衣服兜裏。站在一邊的周向南看看,說“你裝土弄啥”。周同源哼哼兩聲,清清嗓子,但是沒有說話,大步走了。周向南瞪了瞪周同源的身影,跟了上去。

周同源和周向南出了蘭州站,周向南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起不來了,兩腿隻發軟。周向南沒坐過長途車,半途中就開始暈車,走了一路吐了一路,腹裏沒了東西,臉色泛黃,全身犯酥,坐在地上神智模糊,嘴裏隻喏喏念叨著“媽的,開了多麽多年車,竟然還暈車,真遭罪”。周同源在車站繞了一圈,找到家小飯館,要了杯熱水給周向南喝。周向南喝完熱水,恢複一點體力後,周同源扶著周向南朗朗蹌蹌的到一個巷子裏,租了一個臨時的住所。

行程太累,周向南晚會上倒頭就睡了。周同源翻來覆去睡不著,出門到街上轉悠,眼前的一切都熟悉,街上依舊車水馬龍,行人依舊行色匆匆,高大的建築在夜色裏依舊宏偉明亮,櫥窗裏陳列的商品依舊玲琅滿目,這裏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有任何的變化。他突然想到第一次站在這裏的情境,在這裏留宿街頭,他向四處看了看,找了找,走到一個路燈下麵,坐下來,他第一次就是在這個路燈下麵過夜的,他扭頭看看旁邊的垃圾桶,他還記得那隻衝他叫喚,護食的流浪狗,和驅趕流浪狗的中年漢。

周同源回住宿的地方,經過巷子時看見一間外租的小賣部,他心裏泛起嘀咕來,他想著用賣了車的錢把小賣部盤下來,一來可以做點生意不至於坐吃山空,二來有了落腳的地方不至於再臨時住宿了。周同源跟周向南商量後,事情就塵埃落定了。一個禮拜的簡單裝修後,小賣部就開始運營了。周同源跑腿進貨,周向南負責看店收賬,時間一長,周同源越來越適應這樣的生活,而周向南按耐不住了,對平淡的生活表現出無限的煩躁,經常出去街上溜達,白天出去,飯點回來,晚上出去,深夜回來。周同源知道年輕人在這小房子裏呆不住,想給周向南找個其他活幹幹,但是周向南除了開車還會什麽呢,想來想去,周同源決定去找馬爺。

周向南吃完飯就坐在小賣部門口發了會呆,又要出去溜達,周同源叫住他說“你看會店,我出去一下”。周向南又坐回到門口。周同源在櫃台上提了兩瓶酒出門去了。周向南看了看出門的父親,想了想蘭州有啥熟人嗎,也沒再多想。周向南看見房東留下來的台式風扇,已經不能用了,上麵落滿了灰塵,屋子本來就不大,放在牆角占地方,天天說扔掉,每次都忘了。周向南閑著沒事把破風扇修了修,竟然修好了。周同源晚飯後才回來。周同源回來的時候,周向南正坐在風扇對麵吹風扇呢。周同源喝了口水,跟周向北說“你明天去找馬爺,我跟他說好了,你去幫他開車”。

周同源去找馬爺,才知道馬爺早就不在經營賭場的生意了,在市中心開了一家百貨超市,生意紅火。馬爺不提以前的事了,笑嗬嗬說“現在就靠這個超市養老了”。他不像以前那樣嚴肅,完全是一個老人了。他知道周同源的難處後,很爽快的就幫周同源解決了困難,他那正缺一個拉貨的司機。馬爺讓周同源把帶來的酒帶回去,說“我這不缺酒,咱們軲轆客有軲轆客的義氣。我老了,自從洗手不幹了後,一個人也孤獨,沒有人再找我了,生意場上的都是酒肉朋友,但是刀劍上過生活的最講義氣,咱們軲轆客雖談不上刀劍但至少也是刀背,稍一用力也能傷人”。馬爺談笑風生,生活過的很輕鬆,周同源也向往自己以後會有這樣的生活。馬爺留周同源吃晚飯,周同源推辭不了,飯後才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