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周向北一路南,進入陝西後轉向東走,到了大都市西安。周向北臨行前,王氏天沒亮就起來烙了幾鍋餅,切成方塊,裝了半麻袋,足夠半個月的口糧。周向北除了背著半麻袋的口糧外,還背了睡覺用的被褥,行動笨重。當他上了去往西安的車後他才發現出門的人都和他一樣的行頭。周向北到汽車北站才下車,人群一湧而出,他被擠到出站口的一個小角落後,不知道怎麽走了,左看右看都是黑壓壓的人,都在移動,他站在原地許久,不知道向哪個方向去,索性蹲在地上啃起餅來。他噎了一下,伸了伸脖子,從行李翻出一個玻璃杯,去找找車站裏哪有供水點。他這次是有目標的移動,他找了一圈沒有找到,再伸伸脖子發現沒有那麽噎人了,又回到原地啃餅去。這次他沒啃幾口,看見又和他同樣行裝的人三個一簇五個一堆的從他的視野裏經過。他想跟著他們走應該沒錯,他們不是來找活的難道還是來旅遊的不成。他跟上去,從他們的談話裏影影約約能聽出是要去火車站。塬上沒有通火車,連汽車都很少,這次出門周向北第一次坐汽車,火車就更沒見過了。周向北沒見過火車,但經常聽外地回來的人說過,是一條綠色的龍,從頭看不到尾,總之肯定是個龐然大物。他心裏想“火車不管多大,隻要是活的,他總會拉屎吧,我去給他撿糞便也行啊,這麽大的東西,糞便肯定值錢,總比羊糞值錢吧,羊糞都挺稀罕的,我沒少撿過”。周向北越想越離譜,他把火車想成一個巨大的怪物,它是活的會動的,帶能帶人行走,萬一哪天它不高興了,不會傷人嗎?狗急了還跳牆呢,兔子急了還咬人你呢。周向北從想象中緩過神來時,發現他跟的人群轉進了城門。他抬頭看見一幢城牆擋住去路,城門寬可數十人並排通過,城門上方寫著“尚德門”三個金色大字,氣勢恢宏。他轉進城門,又看見幾個紅色大字—西安火車站。這裏就是火車站了,怎麽沒看見火車呢,他心裏想著,繞著人群在火車站轉了又轉也沒看見火車。他發現火車站的人比汽車站的人多多了,跟他同樣行頭的人也更多了。周向北找到跟自己同樣行頭的人,混進去,跟他們一樣坐在地上,周向北發現他們的神情自然隨意,說說笑笑,而自己卻有些害羞。有時候來一輛麵包車,車上下來幾個穿著鮮亮的大漢,人群蜂擁而上,把他們圍的水泄不通。穿著鮮亮的大漢們撕著嗓子喉“別擠別擠,都擠個毬”。這一吼,圍過來的人群更多了,擠的更嚴重了。大漢們擠的受不了了,隨便指了幾個人,說“上車”。被指到的人朗朗蹌蹌擠上車,車嘭的一聲關上門,從人群裏啟動了。圍著的人看沒有機會了,逐漸散開回到原來待的地方上。周向北被眼前的一幕先是驚到,後來越看越好笑,一個人坐在那笑的前俯後仰。一個剛從人群裏擠出來的人,把行李往周向北身邊一放,順勢坐了下來,歎了口氣。周向北看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滿臉皺紋,樣子狼狽,此刻父親的形象從他腦子裏一閃而過。老人問周向北“你怎麽不去擠啊,你年紀輕輕,身強體壯的,機會更大些”。周向北說“我第一次來,不懂,剛才來的人是做啥的”。“都是一些包工頭,工地上缺人,就會來這找人手,找的都是體力好的小夥子,像我這種上了年紀的被選中的概率很小”。他兩很快就聊到一塊了。

老人說“聽你的口音像是跟前人,你哪個塬上的”。

“定祥塬”。周向北回答。

“怪不得呢聽你說話就像跟前人,我張畦的,我們塬上離你們那也就一二百裏路,聽說你們塬上出了個神婆婆,傳得神哩很”。

周向北笑了笑,問“你出來多長時間了”。

老人說“我出來有些年頭了”,他搐了搐鼻子想了一下接著說“有八個年頭了,我會點木匠手藝,前幾年還行,容易找到活,現在不行了,找的人越來越少,又上了年紀,當小工人家不要,實在不行就準備回塬上去呀”。

不知不覺天擦黑了,老人問周向北“晚上有地方去嗎?”

周向北搖搖頭。老人說“那跟我走吧,我跟幾個熟人在一個窄巷子裏租了個地下室,你將就一晚明天好好找活”。路上老人對周向北說“你剛出來,啥事都得往前衝,來了招工的,你的往裏硬擠,等得把人等死呀”。

第二天周向北第一個擠到人群裏,被包工頭選中,跟著車去了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上幹活。

周向北在工地上搬了三個月磚,掙了工資,往家裏寄了一封信和兩百塊錢。王氏是晚上收到信的,她不識字,叫上小學的孫子讀信。周萌萌拿著信發現裏麵夾了兩百塊錢,趁王氏不注意,偷偷抽了一張壓在自己枕頭底下。王氏聽孫子讀完信,見孫子表情不自在,以為孫子隱瞞了信的什麽內容。自從周向北出遠門後,家裏隻剩王氏和周萌萌祖孫兩個人了,周萌萌的學校離他外婆家近,經常去他外婆家住,回來的次數很少。王氏就燒了一個窯洞裏的炕,周萌萌就睡在王氏身邊。王氏聽完信覺得不對勁,她把信放在窗台上,安頓孫子快點睡,明天還要上學哩,自己假裝先睡著了。大半會後,王氏聽見身後悉率悉率的聲音,她轉過身,發現周蒙蒙正在給書包裏裝什麽東西。周蒙蒙看見奶奶醒了,嚇得驚慌失措,盯著王氏,像做了噩夢似的。王氏問“大半夜不睡覺,你裝啥哩”。周蒙蒙急哭了。王氏打開孫子的書包,發現一百塊錢,她以為是信裏夾得錢,從窗台上拿過信,發現裏麵也有一百塊錢。王氏問孫子怎麽回事。周蒙蒙支支吾吾的說不清,說想尿尿了。周萌萌穿上衣服出了門,連夜跑到她外婆家去了。王氏以為孫子真的尿尿去了,睡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見回來,估計是在蹲大坑,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王氏第二天醒了發現孫子不在身邊,以為上學去了,但是她看見孫子的書包還在炕上。中午,王氏遠遠看見孫子從白羊大道上走上來了,後麵跟著一個女人,王氏一眼就認出是她以前的親家。但自從周向北和孟淑珍離婚後,她們就不往來了,看見了連招呼都不打。王氏拿著孫子的書包跑到白羊大道上截住孫子,問“你走哪去”?

周蒙蒙回頭看看外婆,說“我跟外婆去塬上”。

“不上學了?”王氏一邊把書包掛在孫子肩上說。

周蒙蒙說“我不上學了,不要書包了”。

“這麽小,不上學能做啥”。王氏把書包重新掛在孫子身上,周蒙蒙繼續扭動著身子拒絕。

王氏看見緱氏走過來,打招呼說“親家今天去塬上”。緱氏徑直從王氏身邊走過去,走出好遠頭也不回,扯著嗓子說“蒙蒙快點走,一會趕不上車了”。周蒙蒙把包又塞給王氏,撒腿跑了。

王氏再見到孫子的時候,他頭發長的能紮辮子,顏色染得像紫葡萄似的,能在太陽下泛光。周蒙蒙和幾個比他大幾歲的孩子騎自行車在村裏竄上躥下。王氏經常看到幾個孩子打扮的奇形怪狀從白羊大道上經過,但她從沒認出來周蒙蒙。有天王氏看見幾個孩子在白羊大道上打的塵土飛揚,一個頭發長的像女孩的孩子,趔趔趄趄從地楞上竄過來,後麵追著幾個打扮同樣奇異的孩子。跟前時,王氏才認出前麵跑的孩子是周蒙蒙。王氏嗬斥住後麵的孩子,問“怎麽了”。後麵的孩子說“他偷玉米棒子”。王氏拉著周蒙蒙問“你跟些二流子打啥經哩”。這話讓旁邊的孩子聽見了,說“誰是二流子,周蒙蒙還是賊娃子”,他們衝王氏吐了一口,走了。周蒙蒙見他們走了,也要走,王氏一把拉住,說“你一天在哪跑著哩,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去把這頭發給我剪了,把這顏色給洗了”。王氏拉著周蒙蒙往院子裏走,周蒙蒙蹬著腿反抗,掙得脖子青筋隻冒,說“不要你管”。王氏急了一巴掌扇過去,周蒙蒙用胳膊一擋,沒有打實。他一把甩開王氏,王氏一個趔趄差點坐在地上。“反了天了,我今兒把你皮給你剝了哩”王氏氣的怒目圓視。周蒙蒙沒有見過王氏發這麽大脾氣,嚇得有點蔫了。一邊哭一邊說“你們都欺負我沒媽”。王氏聽見孫子這樣說氣的不會說話了,站在一邊直發抖。周蒙蒙見這樣管用就有的沒的啥話都說。突然又一巴掌落在他臉上時他才反應過來說錯話了。王氏一把抓住孫子的衣服領子,問“剛才那話是誰給你說”。周蒙蒙隻知道他說話能不挨打,就沒完沒了的說,甚至都忘了自己說過什麽了。看到王氏歇斯底裏的樣子就知道說了不該說,嚇得一句話不說了。王氏歇斯底裏的問“周向南害死了孟以華,這是誰告訴你的,誰的嘴上長了膿包,亂說”?周蒙蒙戰戰兢兢的說“是我外婆說的”。王氏氣的說“這個老婊子,天天往塬上跑,幹了些啥不要臉的事,嘴上生瘡了”。

被王氏嚇退的幾個孩子從孟稼祥家院畔前經過,嘰嘰喳喳的。緱氏正坐在院子裏乘涼,縋納鞋底,看見孩子群裏沒有周蒙蒙,問“周蒙蒙哪去了”。他們說“跟王氏打架呢”。緱氏扔下鞋底,順著白羊大道就上來了,進了王氏家院畔,看見王氏正坐在院子裏哭。周蒙蒙站著,低著頭不停玩弄手指,他站的位置隨著院子裏核桃樹的蔭涼移動而移動。緱氏二話沒說,過來拉著周蒙蒙走,周蒙蒙扭扭捏捏不願意走,王氏從地上爬起來,撲過來抓住緱氏的衣服,“你一天給我孫子糊教啥哩,你娃死了,管我娃娃啥事”。緱氏從王氏的手裏掙紮出來,躲在樹背後,她明白王氏在說的啥事,嘴上不依不饒“你娃娃好,你娃娃好為啥要坐牢哩”。王氏急紅了臉,歇斯底裏的向樹後撲去“我今兒把你個老不死的嘴撕爛哩,你一天糊造啥謠哩”。緱氏見王氏撲過來,跑到院畔下去了,站在院畔下喊周蒙蒙“蒙蒙,跟我回家給買自行車,蹲在這連飯你都吃不飽”。王氏聽這話即心酸又屈辱,瞪著周蒙蒙說“進窯裏去,你再不要往那老不死的家裏跑了”。周蒙蒙站著不動。王氏進窯裏拿了笤帚掃了掃身上的土,出來院子裏發現周蒙蒙不見了,王氏又打起哭腔,紅著眼眶說“周家是遭了啥孽了,出了敗家子,又出個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