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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太陽升起來了,照進了賀桑的房裏。賀桑醒來,看到舊房子裏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家裏的一切都照舊,陽台上的花草,全都枯萎了,三角梅隻剩光禿禿的枝丫。賀桑將朝湘語這邊的玻璃窗戶一推,三角梅上最後一片葉子也落了,飄飄悠悠地落到了一樓陽台的鐵皮頂上,一動不動。

賀桑全身無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韶潭縣商業大樓的住處的。

連續受“雙規”和湘語去世的雙重打擊,他整個人跨了。民政局的同事和幾個球友聽說他回來了,都來看他。他癡癡呆呆,半天不說一句話。

“老賀這工作上受的委屈太大了,精神受了刺激。”同事們抱不平。

“老賀,你把自己的委屈說一說,說出來就好了。”彭大夫來看他,說。

賀桑隻是搖頭。

“是不是湘語的事,心裏接受不了?”彭大夫早就聽醫院的同事們說起了這一起重大的慘案了。

賀桑點頭。

“她是個好姑娘,都怪她自己命苦呀。”彭主任說。

“不,是我害了她。”賀桑捶打著自己的胸脯,老淚縱橫。

彭大夫陪著他,無從勸起,隻能反複叮囑他凡事想開點,以身體為重。

單位也知道賀桑受了委屈,讓他在家裏好好休息一陣再說。

過了些日子,賀桑聯係了海霞,找到了湘語的墓地。

每天,賀桑什麽事也不做,就坐在她的墳頭上。他帶上一束鮮花和那枚鑽石戒指,在墳頭喃喃地說:“語,我們今天結婚,好嗎?”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民政局的老同事發現賀桑一直無法進入正常狀態。大家說老賀恐怕是要不行了,幫著打電話聯係了他的女兒賀星星。

幾個月後,賀星星回國了。

賀桑的精神和體力都大不似前。在女兒的陪伴和照顧下,他恢複了不少。賀星星勸父親馬上出國,他又不同意,說還是幹到退休再說。

就這樣,賀桑又到民政局上班了。他對文局長提的唯一要求就是,他仍然用原來的辦公室。

單位安排他管理檔案。賀桑每天來辦公室,枯坐到下班時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單位的集體活動從不參加。

後來,民政局又來了新局長,要對辦公室的沙發、書桌、書櫃進行更換,賀桑不同意,堅決將所有的東西都維持著原來的樣子--包括湘語坐過的那個沙發的朝向。

“他是個怪老頭。連辦公室的報紙,都是幾年前的。”同事們說。

賀桑搬到了化工大院的舊房子住,仍是獨來獨往。每天晚餐後,他在院子裏站一會兒,朝三樓的方向張望一陣,再到他的車庫裏坐一陣,然後返回家裏守著電視。

葉子黃了又綠了,燕子來了又去了,隻有賀桑天天如此。

院子裏,沒有人在意他了。張老太太也去世了,秦寡婦瘋得厲害,被娘家人送去了精神病院。湘語的房子住進了新住戶。新住戶一開始覺得他怪,但見他並不害人,漸漸也就不再在意,見怪不怪了。

六十歲剛一過,賀桑的女兒回國幫他辦理了退休手續,接他去德國。

臨走前清理東西,賀桑發現錢夾裏夾著的一張十七萬的存折。他悄悄地來到江邊哭過一場,然後開車到了仙女鎮,將十七萬現金交到了湘語的父母手上。

臨走,佝僂的老人拉著賀桑的手,直抹眼淚:“我女兒,命苦呀。”賀桑不忍再聽,與老人互道珍重,然後疾步上車,徐徐開出了仙女鄉。

層層疊疊的青山往後退去。山風,吹動了他兩鬢的白發。

德國的一座鄉村小橋上,常常看到一個老人,坐在橋頭。他曾經在這裏,照過一張像送給湘語,湘語對著照片,畫過一幅油畫送給他。他常常自言自語:“她對這座橋,一定是很熟悉的了。”

老人不時將隨身帶著的手絹打開,裏麵包著一枚鑽戒。他說:“語兒,我帶你來德國了。”

賀星星對丈夫說:“爸爸是不是老年癡呆了?總說同樣的話,到同一個地方去一呆就是一天。”

多年以後,一個陰雨綿綿的春天,這個老人在異國他鄉去世了。

這年春天,賀星星與丈夫、兒子一起回國來。遵照父親的遺言,她將父親的骨灰盒和一枚戒指,埋在他早就買好的墓地裏。

辦理完喪事,賀星星朝父親的墓地深深鞠躬。她邊收拾東西,對她丈夫說:“父親真是個怪老頭,不和母親葬一塊兒。”

“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應該還沒有想到買墓地。估計是去德國之前臨時決定買的。”她丈夫回答。

賀星星“嗯”了一聲,表示認同,收拾東西往回走。她一邊等淘氣的兒子追蜻蜓,一邊打量著父親旁邊的一塊墓地,念道:“湘語之墓。”自言自語感歎說:“你看,這個人挺漂亮!年紀輕輕就就去世了,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呀。”

墓地就在韶潭縣縣城郊外的一個山包上。清明前後,山頭上到處燃放著鞭炮,天空中飄著蒙蒙的細雨。

空中,幾隻燕子掠過。它們從遙遠的南方飛回來,忙著給舊窩銜新泥呢。遠處的湘江,波瀾不驚地朝北流去……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