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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超下午放學,就會背著書包到快要完工的韶潭縣商城這裏來找賀桑,他們約定在這裏見麵。

工地被臨時砌的圍牆圍住了。朝大馬路的一邊有個售樓部,裝修得很豪華。馬超和賀桑之間形成了默契:賀桑等他的時候,如果不在路邊上,那就是在商城售樓部裏待著,偶爾在工棚邊上和民工聊天。

一放學,馬超就蹦蹦跳跳地出來了,賀桑和他談遊戲、軍隊、打仗……這是媽媽所不能達到的純爺們的世界。賀桑有時候會還給馬超買上一個玩具,或者買一支馬超喜歡的巧克力冰淇淋吃。和湘語在一起,很難有這麽好的待遇,就算買冰棒,她也隻同意買綠豆冰棒吃。

一天,馬超正和賀桑在街上一起走著,熱烈地談著軍隊生活,迎麵碰到了秦寡婦。賀桑點頭微笑,算是打招呼,繼續和馬超聊天。秦寡婦和她的鎖匠情夫一邊走,一邊納悶地回頭。

馬超每天都回家按時做作業了。按照約定,他搞完學習就玩一陣電腦。漸漸地,他的考試成績有所提高,老師打電話給了湘語,表揚馬超進步了,還說孩子還很有潛力。湘語聽得樂開了花,晚飯還特意給兒子多做了個香酥雞翅。

一天,賀桑趁汪老師到樓下跳舞,到湘語家小坐。馬超得意地將一張100分的數學試卷拿出來。賀桑一把抱起馬超,說:“我就相信咱馬超是很牛的。”湘語將手裏的水在圍裙上擦幹,拿著試卷的另一角,看到上麵鮮紅的一百分,高興地對賀桑說:“謝謝親愛的。”湘語對孩子說:“馬超,快謝謝伯伯。”馬超靦腆地說:“謝謝伯伯。”賀桑連連抱著馬超轉了兩個圈。周末帶馬超去琴島吃西餐牛排的時候,賀桑送給他一個高級遙控飛機。馬超高興得什麽似的,當場拆開玩具飛機,就要到樓下去玩。

賀桑說:“現在是晚上了,飛機撞上東西壞掉了,可沒有零件修理。這樣吧,周末我開車,帶你們去一個地方玩,你帶上飛機吧。”

“哪裏來的車子?你會開車嗎?”湘語疑惑地問賀桑。

“我早在部隊就會開車了。後來做生意那麽多年,知道樹大招風,所以生活上不咋講究,便沒買車……”賀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得意輕浮,立馬打住,接著說,“其實生命在於運動,走路,騎單車也算是健身活動。”

“那現在為啥又要買車了?”湘語問。

“現在有車的人很多了,我們單位就有好幾個人有車。樓下救助科的王科長去年約我去買大眾,我沒有動心。”賀桑喝一口綠茶,充滿愛意地看著湘語說,“上次去德國,女兒開著車帶著我們去玩了幾天,感覺不錯。現在我有了你,今後開車帶你出去寫生,帶孩子出去玩,不是方便很多嗎?”

“啊,太好了。謝謝你總是想到我。”湘語像個孩子似的拍手說。

賀桑給湘語剝開一個開心果,把兩瓣空殼放在煙灰缸裏,將一粒帶著青色的果仁放到湘語的嘴裏,緩緩地說:“以後還會給你更多的驚喜的,我的傻瓜。”

湘語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帶著無限崇拜的眼神望著賀桑,表白說:“和你在一起真好。”

“媽,那明天我們坐新車出去嗎?”馬超在一旁把玩具飛機的說明書丟一邊,回頭興奮地問湘語。

“沒有,新車還隻是交了預付款,朋友介紹在省城的4s店買的福特,穩重低調,我很喜歡。估計得下個月到貨吧。明天天氣不錯,我先借朋友的車,帶你們去鄰縣爬走馬峰爬山吧。”

“哦,太好了。”馬超在一邊拍手。

“湘語,你要早點起床,帶上畫架,到時候可以寫生。”賀桑說,他總是把事情考慮得很周到。

“嗯,好。”湘語溫柔地答應著,在賀桑麵前,湘語溫柔得似一汪水,享受著他充滿著野性的情欲和如同父愛一般的寵溺。她越是溫柔可愛,賀桑對她愈是寵愛有加。這汪水,賀桑捧在手心裏怕灑了,放在室內怕細菌染著了,放在太陽下怕蒸發了,所以凡事皆替她考慮周全。

第二天大清早,湘語叫醒了睡意沉沉的兒子。淩晨五點多{的街道,十分冷清。小城裏起得早的,都是一些老年人,她們趕早去菜場買新鮮蔬菜。路上還有幾個菜農,肩膀挑著果蔬往菜場趕,沉甸甸的菜筐,把菜農的背壓彎了,扁擔在肩頭顫顫悠悠地直晃**著。

湘語肩膀上背著簡易畫夾,一手拉著兒子馬超的手。走到離家不遠的菜場,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湘語一看,賀桑正坐在駕駛座上。湘語一頭鑽進車子,坐到副駕駛座上。兒子馬超手裏抱著心愛的玩具飛機,爬到了後座。

待她們坐定,賀桑徐徐啟動車子。湘語搖動右邊的車窗,想讓清晨的風進來。

這時,右邊菜場口走出張老太太,猛然看到了湘語,熱情地上前打招呼。

“湘語,你這是去哪兒?”化工大院的張老太太手裏拎著一兜大白菜,幾棵大蔥朝她走過來,渾濁的眼睛射出犀利的眼神像織衣服的梭子,直往車裏瞅。

“張奶奶早。我老家有點事,趕早回鄉下去。”湘語慌忙之中,趕緊撒了個謊,一邊特意挺直腰,將手裏的畫板豎起來,朝車窗外伸出腦袋,這樣便將副駕座旁邊的車窗堵個嚴實。

身邊的賀桑也會意了,腳輕輕踏在油門上,車子漸漸加速。

湘語伸手朝鄰居老太太揮手再見。張老太太站在原地半天沒動,直到車子在清晨的街道絕塵而去。

“哇,嚇死我了。”湘語拍著胸口說,“張老太太可是個熱心人,東家長西家短,她都給管。這回,她不會一回去,小喇叭就開始廣播吧?”

賀桑朝後視鏡裏看了看,安慰湘語:“不會的。老太太眼神不好,還沒有看清楚啥。”

車子出城,駛入國道線,兩旁的青山和稻田撲麵而來。馬超因為起床太早,歪著在後座已經睡著了。湘語還是不安,眼睛望著窗外一言不發。賀桑兩隻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感受到了湘語情緒低落。兩人隻聽到汽車輪胎碾壓在柏油馬路上的轟鳴,還有耳邊呼呼的風聲。

“怎麽啦?”賀桑打破沉靜。

“我害怕流言蜚語。”湘語的情緒低落起來,沮喪地說,“院子裏的唾沫星子會得把我淹死的。”

賀桑兩眼緊盯前方,平坦寬闊的國道上,車子稀少。他右手從方向盤下挪移下來,放在湘語的左手上。湘語的手沒動。賀桑輕輕捏著湘語溫軟如玉的手,半晌不說話。

湘語似乎突然回到了社會的現實裏,繼而對自己充滿一種自責:如果院子裏人盡皆知,我臉麵何存?是我傷害了汪老師,我如何麵對她?雖然和賀桑的發展是我始料不及的。

湘語陷入可怕的聯想裏:小城裏的熟人將會背後探聽她的隱私,個個戳著她背皮罵她狐狸精。韶潭縣城隻有這麽大,這些話很快會像環衛部門四月裏給城市綠化噴灑的農藥一樣,瞬間蔓延,傳遍全城。幼兒園的同事們會在背後指指點點,那些孩子們的女家長會說:“當時我去接孩子,就看她和我老公說話的時候,眼神裏都有種曖昧。”……

她越想越害怕,被口水淹沒的日子太恐怖了。而賀桑怎麽辦?他會要受汪老師的鄙視,受女兒的譴責,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在單位怎麽抬頭做人?

“我,我還是退出來吧!趁一切還來得及。”湘語把手收回來,低頭摳著指甲,帶著哭腔說,“我愛你,我不想到時候你為難。我希望你幸福。”

“我幸福?離開了你,我怎麽會幸福?”賀桑激烈地反問,“你不要害怕,我走過很多路,見過世麵。你覺得我是膽小鬼,會讓你一個人受委屈嗎?”

湘語兩隻眼睛紅紅的,她仿佛已經和賀桑分開了,心裏的那種難忍的痛,一絲絲地抽掉了她身上的元氣。

轉而想到自己為了成全賀桑的幸福,心甘情願做出犧牲,她內心竟懷著一份自我犧牲的壯烈。她堅定地搖頭:“不,我離開你,是因為我真正愛你。我要你幸福。我不願意你為了我被這些世俗所困所傷。”她想著今後和馬M在一起的日子,也許終將和馬M分開獨自帶著孩子……那些無望的暗夜,她終將隻會在心底思念著賀桑……想著想著,淚在長長的下睫毛處顫顫巍巍地凝聚,大滴大滴地劃過光滑的臉頰,“啪啪”地掉在賀桑為她買的新裙上。

腦袋裏滿是馬M對她的粗暴與冷漠……她無望地將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說:“我隻怪自己的命,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和你相遇?我這一輩子是完了,既然一定要吃苦,那就讓我一個人來吃吧。這次回去以後,我們就不再聯係了。一切都還來得及。”她的淚如雨下,又怕吵到後座的馬超,強自抑製住內心的悲痛,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