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蒸桑拿

任崇義回來已經十多天了。

這十多天裏他自然是在傾心地服侍蟲子。這時的玩蟲人就比養功。

雖然白露已過多日,但今年南京遇上了多年不遇的“秋老虎”。

臨近中午,太陽在破棉絮樣的雲層中穿行,陽光雖然不是那樣焦灼烤人,但天氣卻仿佛將人置身在浴池裏,汗珠渾身上下直流。

任崇義準備給蟋蟀洗澡。

他用臉盆打好水,把水調到合適的溫度,又放了些甘草在盆裏。

他小心翼翼地把裝著“王爺”的幾個盆子捧出來放在臉盆邊,隨後關掉了電扇。

這時桌上的手機響了。

他走到桌邊拿起手機看了一下號碼,是兒子小偉班主任的號碼,“又淘氣了。”任崇義咕嚕了一句,摁下了綠鍵。

“喂,是任小偉父親嗎?”班主任話語很急。

“我是。”

“請你趕快到人民醫院搶救室來!任小偉正在這兒搶救!”

“什麽,小偉在搶救室?怎麽回事?”任崇義一下子臉色煞白。

“他被刀子戳傷了。你趕快過來!”

“什麽?刀子戳傷了!誰戳的?為什麽?”

“你趕快過來!電話裏說不清,到醫院來我再告訴你!”說完,班主任掛了手機。

這突來的電話象顆炸雷炸得任崇義失魂落魄,渾身顫抖:小偉被刀子捅了!在搶救室!是死是活?……他不敢往下想!

他趕緊把門一關,三步並兩步地躥到馬路上,叫了輛出租車,飛樣地往人民醫院駛去!

到了搶救室,門口幾個人圍在一起,正議論著什麽。他們個個緊繃著臉,顯得異常嚴肅。他們是學校的領導和有關老師。

班主任徐老師見任崇義來了趕緊迎了上去。

“小偉怎麽樣?有沒有生命危險?”任崇義迫不及待地問。

徐老師把任崇義拽到走廊一邊說:“老任,你一定要冷靜,不要急!現在醫生正在搶救,你先坐在這兒,耐心等待。”徐老師四十多歲,白淨淨的臉上戴著副眼鏡,一看就知道是個敬業的教師。

“是誰捅的?是什麽原因?”任崇義憤怒地問。

“唉!——”徐老師長長地歎了口氣,“你應當知道,你兒子去年開始就和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好上了,你兒子被刀捅就是由這件事引發的。”

任崇義確實知道兒子早戀這件事。他曾經狠狠教訓過兒子,叫他不能早戀,好好讀書。兒子在他麵前也立下保證:一定斷了和那女生的來往!

想不到他居然沒斷!還在跟那個叫楊彩雲的女生來往。

這次捅任小偉的是什麽人呢?

他是小偉同班的一個男生,叫衛小虎。這個同學平時不作聲不作氣,班上的同學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悶老二”。

就是這個悶老二也喜歡上了楊彩雲。但楊彩雲卻不喜歡他。盡管悶老二是官二代,老子是區土地局局長,家裏私家車兩輛,房子幾套,楊彩雲不愛錢財,愛人才。任小偉長得帥,很像歌星王力宏,歌也唱得不錯。楊彩雲死心塌地喜歡上了小偉。不知何故,最近悶老二象吃了激素不斷頻繁地來糾纏楊彩雲,楊彩雲更加反感他,有時在大庭廣眾之下把這個悶老二罵得個狗血噴頭,悶老二被罵得丟盡了麵子……

就在這天中午上最後一節課,鈴聲剛響,同學們都走向自己的座位。任小偉坐第三組第四排,衛小虎是第三組第六排,也就是最後一排。衛小虎到自己座位上必須要從任小偉座位旁經過。任小偉剛坐下,衛小虎走到他旁邊,十分隱蔽地從褲子口袋掏出把尖滑光亮的水果刀,猛地刺向任小偉後背,又迅疾地拔出刀子往口袋裏一裝,若無其事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由於當時同學們剛進教室,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還嘻嘻哈哈相互說著話,誰也沒注意到衛小虎這閃電般的刺殺動作。衛小虎在家經常看諜戰片,地下工作者用刀子殺奸除賊的動作他能熟練模仿,所以當時還真沒人發現衛小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任小偉下了毒手!

正好這節是班主任徐老師的政治課。徐老師走進教室,站在講台上,所有同學都抬頭挺胸看著他,準備聽老師開講。唯獨任小偉趴在桌上。徐老師喊了一聲“任小偉!”然後打開課本準備上課,同時眼睛還睃著任小偉。任小偉沒一點反應,仍一動不動地趴著。他又提高了嗓門喊道:“任小偉!”

話音剛落,坐在任小偉後麵的那個女同學忽然驚叫起來,“血!血!……”喊聲像是被人要強奸發出的呼救。

她這一叫,班上所有同學趕集樣地往任小偉座位湧來。徐老師大驚失色,慌忙走到任小偉身邊,喊他,推他,小偉軟塌塌地如棉花樣地沒一點反應。小偉臉色蒼白,淡藍色的T恤一下子紅透了。

刹那間,徐老師知道任小偉被刀刺了!他本能地看了一下衛小虎的座位。沒人!他又掃視了一下,教室裏也沒了衛小虎的人影。他心中有數了。

徐老師一邊大聲叫班長到校長室匯報情況,並請校長準備輛車到醫院,一邊自己背著小偉往學校大門口奔去!……

“公安部門已將衛小虎帶走調查了。”徐老師說。

“要是小偉搶救不過來,人走了怎麽辦?調查?調查管個屁用!”任崇義大聲說道,“這個狗娘養的,簡直無法無天,居然敢大白天在教室裏用刀子捅人!老子恨不得一刀砍死他!”任崇義眼睛血紅,牙齒咬得嘎嘎響。

“你不要過於激動,小偉不是還在搶救嗎,說不定還是有救的。”徐老師勸慰道,“就是到了那步,你也不要采取過激行動,現在有法律,一切通過法律來解決。”

這時校長也過來了。校長姓呂,是個女的,四十多歲很精幹,臉上掛著冷峻與憂傷。她勸了任崇義幾句,對他表示歉意,說學校也有責任。

任崇義陰沉著臉,象個泥塑坐在那兒,什麽也沒說。他現在唯一的心思就是等待兒子小偉不死的好消息!

“不知什麽原因,小偉他媽的手機一直打不通?”徐老師說,“我再打給她試試看。”說著撥手機。

“嗯,這會兒通了。”徐老師望著任崇義點了點頭……

任崇義在搶救室外焦急地等待著消息。

他一會兒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一會兒站起身走到搶救室門口,來回轉著,轉著……

窗外,天漸漸暗了下來,知了在不住地嘶叫著。大概為了省電,醫院的空調開得不大,坐在搶救室外的走廊裏還感到有些悶熱……

“不得了了!”任崇義兀地想起了什麽,突然喊道。然後猛地站起身對徐老師說了聲“我有點事!”三步並兩步地衝出走廊,跑至醫院大門口,正撞上慌慌張張的前妻沈翠花。沈翠花一把抓住任崇義問:“小偉怎麽啦?小偉怎麽啦?”

“還沒出搶救室!你到搶救室門口去等,我一會兒就來!”任崇義邊說邊掙脫了前妻的手,箭一樣地躥出了醫院大門,上了馬路招了輛的士叫駕駛員飛奔住處。

門打開,一推,一股熱浪迎麵撲來,進房間如進了桑拿房。蟲子急促的叫聲響成一片。

任崇義趕緊將落地扇打開,呆呆地站立著,環顧著地上的蟋蟀盆。

他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喃喃自語著:完了!完了!完了!一鍋熟!一鍋熟!……

盛著水的臉盆還靜靜地躺在地上。十多個蟋蟀盆靠在臉盆邊,那是包括紫黃、藍青、還有大亮小榮千辛萬苦捉到的那條大頭真紫在內的絕頂蟲子——準備替它們洗澡還未來及洗。不過這會兒也不必再洗了,它們已經蒸過幾個小時的桑拿了!

任崇義蹲下,打開了大頭真紫的盆蓋。

大頭真紫在盆內不停息地爬著,顯得無精打采,同時腦蓋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這說明蟲子的內力已經耗散,是衰弱病態的表現——它受了大熱了!

蟲子受涼有時還能挽救過來,還能上鬥場。如受了熱便再也沒有康複上鬥場的可能了。就是蟲王,受了熱,你用一條哪怕是一般的蟲跟它鬥,鬥幾口,他會自動褪夾掉頭,不跟你打架爭鬥了,它頭痛了,吃不消了!一批蟲子在同樣的環境裏受了暑熱,通常就叫“一鍋熟”。一鍋熟,這批蟲子就算報廢了!

天真的塌下來了!任崇義魂沒了!

任崇義知道,這批蟲的真正價值,一百萬,三百萬,五百萬都無法衡量!更重要的是,向大成是個愛蟲如命的人,特別是今年指望這批蟲來扳本的;大亮小榮曆經波折找回的那條“大頭真紫”也是他倆指星星盼月亮的搖錢樹,這麽多的“王公將相”就這麽“一鍋熟”了,向大成、大亮、小榮知道了該會怎樣呢?……

任崇義一屁股坐在了**,頭腦又是一片空白!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我怎麽會忘了開電扇呢?我怎麽會忘了開電扇呢?……”任崇義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如同祥林嫂老是重複“我真傻,真的,我真傻……”那句話一樣。他是在替蟲子洗澡前把電扇關掉的,怕讓蟲子吹到風;聽到兒子被戳,慌慌張張地往醫院奔,哪還記得開電扇?

任崇義就這麽坐在**一動不動地呆呆地看著地上的蟋蟀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最後他還是鼓起勇氣拿起手機撥通了向大成的手機。

很快,向大成來了。後麵跟著大亮和小榮。

他們個個臉色鐵青,陰沉得可怕。

任崇義趕緊從**站起。他觳觫不安,低著頭,兩條腿打擺子樣地簌簌發抖。

這時房間裏被電扇吹得已涼爽了許多,蟲子也安歇了,都停止了叫聲。

“你去醫院回來這段時間大概有多長時間?”向大成問。

“大概有五六個小時。”

“五六個小時?——”向大成重複了一句,隨後現出無奈絕望的神情。如果隻是個把小時,問題可能還不至於那麽嚴重,用甘草、木通、旱蓮草等泡煮冷卻後浴蟲身,再喂飲綠豆湯還有可能得救。一聽是六個小時,也就是說,這些蟲子悶在盆內,關在高溫的房子裏蒸桑拿六個小時以上,他斷定蟲子基本上是報廢了!

向大成走到臉盆邊,蹲下,把蟋蟀盆一個一個打開。他一條條地看著:白紫、真紫、正青、白黃、紫黃、藍青……一個個萎頭搭腦,無精打采,真好像人大病一場,死裏逃生一般。這些極品蟲,當初是那麽雄姿英發,虎虎生威,想不到轉瞬間一個個變成了再也無法醫治的“絕症病號”,他眼睛濕潤了,他不忍再看。

他站起身,低著頭,不斷地來回踱著步子。

他的臉上微微抽蓄著,臉色煞白難看,如死人一般。

他走到牆邊停下,雙拳緊握,忽然對著牆猛捶,嘴裏喊著:“崇義啊,崇義,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這會兒你叫我到哪裏再搞蟲子去呀?……你害死我了!害死我了!……”一邊喊著,一邊眼淚嘩嘩直流。這時他已全然忘了老板的身份,完全沉浸在失去“寶貝兒子”的悲痛之中!

是的,如果再提前個十天,他們還有可能下山東再搞些蟲回來。而眼下已將近秋分,農民撬子手們早已歇手轉行又去賺其他錢去了。農民手上的好蟲都已到了玩家的手裏,想再從農民手上弄條好蟲比登天還難!這些“蟲王級”的蟲就這麽完了!這裏所有的蟲都廢了!盡管老夏那邊還養了一部分蟲,但蟲的質量遠不如崇義這邊養的蟲。這些心愛的極品“兒子”還未上鬥場就夭折了,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向大成這個“老子”怎能不淚滿襟呢?

向大成急啊!氣啊!他已經完全亂步了,已經找不到東西南北了!

這時急昏了頭的大亮也變得急火攻心,語無倫次了,“你!……你!……你!……”他成了結巴,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擠膠水樣地擠出了這麽句話:“指望你……指望你,我們的錢打水漂了!你賠!你賠!你賠!……”大亮整個失態了,做夢都想著真紫將為他帶來幾十萬的收益,為母親治病還債,家裏裝潢……忽然真紫“蒸了個桑拿”,那幾十萬“大獎”一下子就蒸發不見了!

小榮坐在**,臉漲得通紅。他在原本禁煙的養蟲房裏開始不停地抽煙。——蟲子已報廢,禁煙還有何意義?他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吸著,吸著,恨不得連煙卷帶煙灰一口吞下肚!

他在想這條大頭真紫不平凡的經曆:他和大亮深夜在馬莊那個鰥寡老人的院子裏眼不眨地守了一個多小時才捉到它;兩人興奮地哼著《好漢歌》出村子那得意忘形的模樣;在玉米田裏遭農民撬子手圍攻,真紫被搶走,大亮被打得在田埂上驢子打滾似的淒慘的一幕;和老夏老徐又冒險闖那個馬大個子家,來個“三仙摘豆”,失而複得。原本想真紫曆經磨難,最後“老龍歸窩”,必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和大亮一定會享到它的福的!他相信真紫一定會“送輛廣本”給他作為結婚大禮!誰知,任崇義為真紫“蒸了個桑拿”,這“大禮包”轉瞬成了“大空炮”。他急啊,氣啊,恨不得一腳踹死任崇義!

“我看,我看你去死去吧!”小榮急到最後竟然冒出了這麽句刻毒的話。

像個木樁子立著的任崇義,低著頭,臉上不住地抽蓄。那羞愧,那惶遽,那懊悔……他真恨不得這時地下突然生個洞一下子鑽進去,再入地九尺!

“噗通!”任崇義跪在了向大成麵前。

他眼光呆滯,淚珠在臉頰上直滾,“向總,我該死!我該死!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猶如一個忠實的老狗臨終前發出的痛苦哀鳴。

他跪著,又掉過臉小雞啄米樣地向大亮小榮不住地磕頭,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落地扇在“嗚嗚嗚”地響著,宛如在不停地啜泣。

任崇義就這麽跪著,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你起來吧。”向大成終於說話了。

停了一下,又問道:

“你兒子搶救的情況怎麽樣了?”

“情況還不清楚,”任崇義邊起身邊說,“當時正在搶救,忽然想到蟲房的電扇沒開,就趕過來了,想不到還是這樣了。我真後悔,我怎麽會忘了開電扇呢?我真後悔!……”

“事情到了這一步,後悔也沒用了。”向大成說,“唉!——”他又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向任崇義揮了揮手,“你還是趕緊去醫院看看你兒子的情況吧,人命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