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蒲草甸

蒲草甸村和別的村子沒有什麽兩樣,別的村子村口有棵大樹,蒲草甸村的村口也有棵大樹。不過不是梨樹、棗樹、桃樹或是其它什麽果樹,它是棵榕樹。這棵榕樹也不過是棵普通的榕樹,隻是春天長幾片桃花瓣似的酸片兒,秋天結幾個黑煤似的小果兒;到了冬天掉光了葉子,搖曳著幹枯的枝丫和著北風的嗚咽呻吟。至於夏天,除了那青綠的樹葉兒什麽也沒有,也許它是開了花的吧,秋天不是結了果子的嗎?那它或許是開了花吧。

其實這棵榕樹與別的榕樹也沒有什麽分別,隻是多活了幾十上百年,看盡了這世間的嬉笑怒罵,悲歡離合。卻始終像守護神似的不分春夏秋冬,鋼筋鐵築般地紮在腳下的石縫裏,不管風霜雨雪,日曬雨淋,遙望著山路入口處的公路。

兩條路去往不同的地方,山路連著寂靜的鄉村,公路延伸到繁華的城市。這棵百年老樹就像一條分界線,將鄉村的寂靜和城市的繁華隔離。

樹下有幾間青磚瓦房,這青磚瓦房總麵積也就30平米左右,兩間逼仄的小屋擠著五奶奶一家四口人,卻還將朝著山路的一間屋子空出來,開了間小小的雜貨店。牆是村裏土窯產的青磚砌的,許是修築的年代過於久遠,牆麵上的磚都被來往采買貨物的村民蹭掉了棱角,有些地方還不斷往下掉著碎屑。

這雜貨店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它卻是蒲草甸村唯一的雜貨店。誰家不去買點醬油,哪家不要點香醋?其實,這些東西蠻可以到離村口二裏路遠的街上買,那裏的店更大,東西更多。

可是,誰家沒有菜快下鍋了才看到沒了鹽,麵盛出來了拿瓶兒一倒才發現沒了醬油的時候呢?這時,隻要拿出一兩塊錢,招呼自家孩子去五奶奶店裏捎回來就得了。遇上孩子丟了錢,或是家裏一時沒了零錢的時候,還可以先佘著。況且,這油鹽柴米,在哪兒買不還是得買,在這裏買還能少拿一截路。

就這樣,五奶奶一年又一年地開著她的小店,照顧著癱瘓老伴和年幼的小孫子,然後等著外地打工的兒子回家過年,就這樣數著日子在期盼中平靜的過著她的小日子。她的平靜也不是永恒的,其實這世上又有什麽可以永恒呢。寧靜被打破的時候,無非是隔壁老吳家的眼饞她賺錢,含沙射影的說兩句;又或是王家老三又來打酒,喝醉了躺在路邊發酒瘋。

不過,奇怪的是,這些事似乎都發生在下午,不早不晚,正好大家收工回家路過或正要路過的時候。於是小小的店擠滿了王家大嬸兒、李家大嫂、張家大媽,外加王大嬸剛上學的娃,李大嫂吃奶的妞和張大媽未過門的媳婦。小小的地方擠滿了人,嘰嘰喳喳的吵鬧、議論聲,比幾萬人的人民大會堂還熱鬧。

小店後麵一溜兩層的小樓房,是蒲草甸村的村公所,低矮的半截院牆朝著公路開著一道鏽跡斑斑的鐵門。這鐵門從來不上鎖,想要進去,隻需輕輕一推就開了。進門處是個小小的水泥壩子,左右兩邊用鋼筋水泥修了幾張低矮的四方桌。四四方方的水泥小桌表麵鑲嵌了灰黑色的大理石,四邊各有一張小小的矮凳。其實,這幾張桌椅並沒有什麽公用,它最大的用處就是供人們農閑和每日勞作完茶餘飯後聚在一起閑聊。家長裏短,心酸苦楚,淳樸的農民卸下生活的重擔,忘記一日的疲憊,沉浸在對生活幻想裏,或是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個個生動的故事,用最純正的鄉音儂語繪聲繪色的講出來。

這種時候,這裏儼然成了勞累了一天還要受丈夫責罵的主婦們的婦聯會,平時最膽怯的婦女也能扯開嗓子怒罵自己不成器的丈夫,說完後又一笑置之。仿佛是沉浸在別人故事裏的讀者,一瞬間從故事裏走了出來,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待將這些負麵的情緒都發完了,心情便莫名的好了起來。

村公所後麵是一個魚塘,魚塘裏的魚不多,或許是地方小的緣故,總能看到他們浮上水麵,好奇的張望水上的世界。魚塘的一邊是用碎石鋪成的小路,這條路是村裏的主路,也是平時趕集要走的路。這條路連著公路,它是通向村裏那唯一的小店的路。緊挨著路的那一麵對著著五奶奶的小店和村公所,魚塘的坎子築得高高的,與兩處房子之間隔出一個小溝用來排雨。再過去一點,便是一個因無人管理而略顯破敗的蒲草甸,當柔韌的蒲草被塑料袋替代,不再是人們掛肉串魚的必需品,隻是在秋草枯黃時偶爾割幾背簍回家點火。但這個如今已不再被重視的草甸子,卻是這個村子名字的來源。

草甸和魚塘之間隔著兩三米沼澤似的小泥潭,泥潭裏偶爾有一兩頭喝完水的牛,伏在裏邊高興的打滾。於是,這個泥潭便被叫做“牛窩氹”。

牛窩氹鄰水的一邊臥著一塊仰望天空的巨石,因為常年飽受雨水的侵襲,日積月累便長滿了青苔,從而變得通體綠色。那石頭抬頭仰望的姿勢和前窄後寬的體貌,都像極了一隻欲縱身跳水的青蛙;青蛙在蒲草甸村的方言裏叫“騎瑪兒”,所以就被命名為“騎瑪兒石”。因著這塊石頭,挨近此處的地段便都叫做騎瑪兒石了。而五奶奶的小店和村公所大院這兩處閑時聚會的地方,儼然成了騎瑪兒石的代名詞。

夏天和春秋季節,下午三點到晚上七點,是騎瑪兒石一天中最繁華的時段。三點左右公路對麵離這裏四五分鍾路程的蒲草甸小學放學,一波波的學生從公路那頭走來,蹲在五奶奶門前的石墩上歇口氣,或是約幾個人在店門口的壩子裏跳皮繩、踢毽子、打紙殼、彈彈珠、滾鐵環、轉陀螺、翻弓、鬥雞。

皮繩是兩個人繃著,一個或幾個人一組一起跳,跳錯的人要被罰去繃繩,原來繃繩的人則去跳繩。不過,皮繩大多都是女生在玩。

“小河流水嘩啦啦”、“小燕子飛”是每次跳繩的必備項目,和踢毽子一樣,幾乎每個女生都會。

男生喜歡玩的項目是彈珠、鐵環、翻弓、鬥雞、陀螺和紙殼。這裏邊最麻煩的要數轉陀螺和打紙殼了。

陀螺大都是用成人手臂粗細的樹幹,切下十幾厘米長的一小段,把一頭削成圓錐形,錐子口不能削太尖,要削成筷頭的形狀。然後折一根手指粗細的小棍,在一頭綁上去了骨撕成細條的粽葉,轉陀螺的工具就算齊活了。玩的時候,左手握著陀螺右手拿著綁粽葉的小棍,把綁粽葉的一頭緊緊地纏繞在陀螺上,蹲下身,讓陀螺靠近地麵。最後,左手一鬆右手在同一時間用力拉扯著手裏的小棍,陀螺便飛速地旋轉起來了。等陀螺旋轉的速度慢下來,你再輕輕的抽它幾鞭子,它便又開始快速的旋轉了。如果陀螺的尖削的太長,使得陀螺頭重腳輕,在旋轉的過程中不能保持平衡,很快就會不堪重負,倒地不起。

紙殼是用課本裏塗了油彩蒙上塑料薄膜的封麵紙、美術書彩色的油紙,或是煙盒紙做的。你隻需將紙交錯對折,疊成的方塊。玩的時候,每人各拿出一個,用力投擲。如果打翻了對方的紙殼就算你贏,翻了的那個紙殼就歸你,反之你就要輸掉一個紙殼。如果運氣好,一個周贏得的紙殼去回收站賣了能買上一根冰棍兒,運氣差的就隻能眼看著一學期的課本封麵、美術書和好不容易拚來的煙盒平白送了別人,望著冰棍流口水。

相對於轉陀螺和打紙殼的麻煩,翻弓和鬥雞都是不需要任何輔助工具的簡單遊戲。

所謂翻弓,其實就是以一個麵朝地背弓著的人為障礙物,其他人撐手翻跳,類似於體操裏的跳馬。跳過的通關,沒跳過的就去充當障礙物,換前一個障礙物過來跳。障礙物的高度會一次比一次高,直至無法跳過。

鬥雞是一個相對比較危險的遊戲。用一隻手抬起一條腿後,別在另一隻腿的膝蓋處,單腿跳著撞向對方,先倒地的就輸了。做這個遊戲的時候,膝蓋常常會被摔得青紫,卻總是在青紫稍褪後,又興奮的約戰。

當春花凋零,夏草枯黃,秋葉落盡,到了寒冷的嚴冬。一個個裹得布滾子似的孩子,靠在店門邊的屋牆上或是村公所的院牆邊,排成一排,用力向一邊擠著。被擠出隊伍的人淘汰。這便是以相依相偎取暖而演變來的遊戲——擠油渣。

待五六點,父母長輩收工準備回家,遊戲也玩得差不多了。於是,一個個孩子背著書包開始在上山的路上疾走,搶在父母的前麵到家,然後坐在凳子上,拿出作業開始奮戰。不然又得挨一番說教,嚴重的還要吃竹筍燒肉(用竹條打人)。

蒲草甸村村民的日子,就這樣一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過著。柳樹發了芽又黃了,知了鳴了又歇了,楓葉紅了又落了,直到冬雪飄飄灑灑的鋪滿大地,鞭炮聲灌滿耳洞;這時,他們會歎一句“又是一年過去了,小娃子們又大了一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