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黃昏的廣播
一場嚴冬後,料峭春風把沉睡的山穀喚醒——萬物在寂靜中複蘇,唯有清風傳來野草嫩綠的味道,摻雜著泥土久違新鮮的氣息。
春的複蘇,一切美好古老的詩句都開始彰顯它的意義。
教室外麵的枯黃草地上,稀稀拉拉冒出了青青小草,孩子們新年過後不久便開學了。
熱鬧的田野上,趕來成群的孩子,從學校褪色的木門擠進去,聞到了講台上木質書本的味道。
總是被人問:什麽季節最好,什麽季節最愛?
生活在城市裏,才會有所苛刻,春季不會明顯地感知春的到來,夏季太熱太悶,冬季是漫長的冷與孤寂,隻有秋季不冷不熱,黃葉飄落漫天滿地,覺察到生命的輪回與進程。
然而,生活在山裏,每一個季節的轉變都是那麽明顯,花草樹木鄉野情趣,生長枯萎輪回,都那麽可愛,找到美的存在。
沒有所謂的最愛。
什麽季節到來,便體味什麽季節的美景,把每一個季節都賦予美的感受與意義。
被疼痛折磨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像一個瘋子,獨自爬上竹林坡道,躺在花草叢中,聽鳥鳴蟲唱,看著風中綠葉在藍天中微微搖曳,內心得以沉靜。
——我一個人爬上山巔,去尋找兒時的足跡。曾經規劃整齊的土地,如今是充斥著野性的荒野,本不敢涉足,此時的我是一種近乎癲狂的狀態,沒有絲毫的畏懼,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和意念吸引和支撐,我穿過荊棘林,從堆堆荒塚邊經過,欣賞一路路散落生長的野**,眼前出現兒時的小小身影們追逐向前,那時的小路還沒有被荒蕪的茅草掩蓋。
綿綿的春雨,又下了一整夜呢。
人還未醒,小鳥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和著清涼的雨聲,一同吹進窗裏,睡意更加濃了。
我躺在**,神思遠遊:
相同的整夜雨聲被窩暖暖,相同的滿樹花開鳥兒鳴囀,相同的山色朦朦水色青青,隻差一雙雨膠鞋,就可以走回童年,跌倒在竹林邊。
在睡夢中拖延了許久,我終於忍著痛吃力地爬起床去看看外麵的春色。
如我所想。
新雨過後,滿地的花瓣沾濕露珠,落在小草之上,鳥兒們在樹上鳴囀,似在歡呼這一場杏花滿地的盛景。
飯後的我,坐在廊上的長椅上,看著雨後的院壩,水窪中有片片黃葉,冬季未落完的葉子,為了迎接下一場輪回,皆數離開了停留過久的枝頭。
在廚房裏吃過外婆為我弄的油鹽飯,我背著書包,穿著雨膠鞋,急急忙忙走過布滿青苔的院壩,在柵欄外的竹林邊,太過匆忙,不慎跌了一跤,摔在泥濘裏,褲腿上全是濕潤的泥巴。
這是我從衣櫃裏翻了很久才找到的勉強合身的褲子。
“快去把褲子換了,換了再去學校吧。”外婆扶起我。
我磨磨蹭蹭地走進屋,想表達的想法始終對外婆說不出,隻無奈地回了句:“我找不到。”
我緊皺著眉頭不說話,外婆明白我是怕上學遲到,也翻著箱子替我找適合這個季節穿褲子。
穿這個吧,太厚;穿那個吧,又太薄。
厚薄合適的又不好看,畢竟這些衣服都是遠房表姐送的舊衣服,自己家沒有錢買衣服,所以隻得將就穿,忍著可能被別人嘲笑的風險,我穿著那條又長、褲腳又大的褲子,把褲腳挽上去很長一大截,然後更加小心地朝村外馬路對麵的村小學走去。
每次走到學校門口,我都習慣性地用手擦了擦嘴巴,我怕遺留下飯粒在嘴邊或臉上弄得別人笑話。
外婆給我梳的兩個馬尾,靜靜地垂落肩頭。
夏夜的雨,在清晨來臨之後很快被蒸發掉。教室裏的同學們都跑出去看彩虹了,沒趕上大隊伍的我,跑出校門隻看見了耀眼而無熱度的太陽,它靜默地往天中移動,我站在開始豐茂生長的草地裏。
隻怕一陣風吹來,便會滿眼瘋綠,滿鼻子都是野草的香氣,還有稻田的味道。
下午散學歸來時,我突然萌生走另一條路的想法——從公路邊別人家的屋子後麵,爬上山坡,沿著山坡小路向村裏頭的方向走去,這樣可以從高處縱覽遠處田野以及遠山的風景,似乎這樣,也可以與藍天更接近。
童年的我,經常走這條山路。
每戶人家屋子後麵靠山之處都有幾個孤零零的墳塚。經過墳墓旁的時候,小時候的我並沒有太強烈的意識“那就是墳墓”,很隨意地就沿著別人走過的山路向上爬去。我一心想著站在山頂上看遠方時的獨特視野,並不在乎什麽鬼怪妖魔,或許是因我那時從沒看過課外的神話或童話故事書也就並沒有太多的念想,小學的時候我隻讀過小學的課本。
路埂邊都生長著高高的柏楊樹,青翠蔥蘢,有它的保護,走山路的孩子便不會跌下懸崖。
我一路逗留玩耍,走到了外婆家後麵的山坡頂上。右邊是山腳下外婆家的院落,被深綠的樹林遮掩了看不見,左邊目光遙望處是去往街市的埡口,從兩山之間穿過。
夏季的風吹過田野,從山坡頂望下去,綠野翻湧,涼風拂過臉頰。
天邊彩雲聚集,黃昏漸濃了,田野上傳來農人們呼喚雞鴨回籠的聲音,傍晚的廣播也響起了,播報著時間,提醒還在外勞作的人們該回家了,夜晚將要來臨了,該把掛在竹竿上的衣服收了,不然夜裏會被露水打濕,第二天又得重新晾曬。
外婆家每天晚上都是吃麵,除非是家裏來客不然是不會炒菜的。
吃麵的時候,外婆偶爾會打開那台黑白電視機,轉動它腦袋上的兩根天線,直到出現黑白的畫麵,並不清晰。
許多年後,若是還保留著,也許會被說成是一台古董,成為兒孫們常常提起的珍品。可惜有太多東西隨著主人的輾轉流離,變賣或更替,早已失去了其價值,一種物品隻在特定的時間段有它存在的意義。
人也隻能在他活著的時間裏創造意義。
即使疼痛與噩夢纏身,也希望能快活地毫無束縛地奔跑在田野上,不斷掙紮反倒會越感到疼痛與無力,越來越敏感與偏執。
陽光怡人的天氣裏,我拿著相機小步行走到田野山間,給花草拍照、給身後的小胖狗拍照、給自己的影子拍照,或坐在樹下等待櫻花開放,然後發著呆,做著久遠的夢,夜晚吃過外婆精心為我小火爐清燉的骨頭湯,喝掉那一大碗熬了一上午的苦澀中藥,我斜躺在椅子上陪著外婆看DVD光盤的電視劇直到深夜,打發著這一段無聊的病中光陰。
曾幾度輾轉搬家,外公外婆從這一年開始,便準備一直呆在鄉下,重整故園,清冷了數年的院落漸漸有了生氣,各種家具也已備置齊全,漸漸有了舊時的感覺。
肩膀的疼痛微有好轉之時,我來到鍾姨的屋子裏,翻開角落裏那個灰塵鋪滿的小木箱子,裝滿了舊書,卻沒有一本童年的書籍。
我心中有點失落。
我隨意拿出一本舊書,抖落封麵的塵土,出乎意料發現裏麵收錄有小學時候學過的古詩,讀著這些古詩,仿佛過往曆曆在目,比起無所事事感受此刻的疼痛,我更願沉浸在遙遠的故事裏。
要下雨了。
陰沉天空下,隨風翻滾的綠色稻田,成群小螞蟻爬上樹,預示著燥熱的天氣之後,一場暴雨即將來臨,遠處低低的轟隆聲漸漸近了。
“孩子們,你們是遲早會離開媽媽的,風來了,你們快走吧。”蒲公英媽媽含淚告別即將遠行的孩子們。
“蒲公英媽媽,再見了。”一陣風來,把小蒲公英們吹散了,小小的降落傘飛向山野各處,直到在風的盡頭停歇紮根。
“要下雨了,快回去吧。”蒲公英媽媽對著采蘑菇的小兔子說。
“謝謝蒲公英媽媽。”小兔子看著逐漸昏暗下來的天色,拾起小背簍朝山下奔去。
“要下雨了,小魚兒們。”池塘裏的小魚兒們浮出水麵,小兔子停下對它們招呼。
“是的,要下雨了,快摘片荷葉去擋雨吧。”
“謝謝小魚兒們。”小兔子摘了片大大的荷葉。
“要下雨了,小螞蟻們。”
“是的,雨馬上就要落下來了,快跑吧。”
“媽媽,媽媽,要下雨了。”小兔子奔跑著向小木屋的方向喊著,雨突然傾盆而下,小兔子撐著荷葉傘,渺小的身影從曠野穿過,焦急等待的兔子媽媽在門口迎接她,撣落她一身的雨水,並把那一背簍蘑菇放進了廚房。
我夢見自己是那隻小兔子,住在那一片大森林中。
我站在門旁,不知所措。
放假日的清晨我和外公外婆一同到後麵山坡頂上去栽花生。中午挑著鋤頭歸來的我們,準備開門的時候才發現鑰匙不見了。
“多半放在桌子上了。”外婆突然想起了。
“我問你的時候,你不是說拿到身邊了嗎?”
“看我這記性!”
“去找根竹竿看夠不夠得到。”外公提議,並把門推開。由於堂屋木大門外是一把大鎖鎖著的,門下方隻能推開一個小縫,貓貓狗狗肯定能鑽進去。
“小泉肯定爬得進去。”外婆猜測。
七歲的我幹瘦嬌小。
聽了這話,外公便又使勁推了推鎖著的門,以便最大限度地能讓我鑽進去。
我感到恐懼,我怕我找不到鑰匙,然後我會被永遠鎖在屋子裏,永遠也出不來。
對於裏屋也是,裏屋的門進去之後可以反鎖,但我從來不這麽幹,我怕我把自己鎖著了,我力氣那麽小很可能推不開緊緊閉合的門,外麵的人有鑰匙也根本進不去。
我常常因莫名的無力感感到恐懼。
我還是鑽了進去,很勉強、很吃力。門腳把我的背給刮疼了,裏麵是一片漆黑,雖然屋頂上方有白色瓦片可透過些許光亮進來,我仍感到窒息。
我回頭看了看門腳的光亮,我想我肯定爬不出去了,進來都不容易,出去也很難的。
幸好我在桌子邊緣拿到了那一串鑰匙。那一串至少可開十多個鎖,鎖門的、鎖櫃子的。
我把鑰匙遞了出去,木大門被打開了。
外公趕集的時候背回來今年夏天的第一個西瓜,背簍裏還有一塊豬肉,外公把它取出掛在廚房的牆壁上,以免小貓咪偷吃。
蔬菜都是從院子外的那一塊地裏摘的,豇豆、四季豆、苦瓜、茄子都已熟了,小青椒開完了小花,遲玉米才吐穗呢。
我把外婆給我的一月牙西瓜細細品嚐,把每一粒黑色顆粒都收集在掌心。
我把它們扔到廚房外的那塊土地裏:
等到下一個夏天,西瓜子會長出藤蔓,桃仁會長出小樹苗,核桃也會破土而出說不定會結出小核桃。
不過第一年的核桃是不能吃的。
外婆說的。
每個周末我都呆在家,或跟在他們身後轉或自己獨自玩。
中午外婆煮了一小鍋稀飯,比往常多,三個人是吃不完的。
“我們到後院去把竹葉子打掃了,你就呆在堂屋。”外婆說。
外公外婆吃完的時候,我還在吃飯,我似乎比往常飯量大,慢悠悠地吃著白米粥,隻覺異常可口。
剩下的小半鍋米飯,都被我吃完了,我興奮地跑到後院,摸著自己撐得鼓鼓的肚皮,向外婆報告喜事:“家家——我把飯都吃完了。”
外婆誇獎我:“吃完了就算能幹。”
“小泉把那麽多飯都吃完了。”外婆又笑著對外公說。
外公什麽也沒說,但臉上綻放著欣慰的笑。
我用那支隻剩下小半截的鉛筆寫字。即便是小手都很難握住它了,我仍不想扔掉它。
我的小紅書包裏留著兩三截這麽短小的鉛筆。
我又一次因為做不成作業呆坐在昏黃的燈光下。
“我帶你去找你風哥哥,問他怎麽做,他學過的,肯定知道。”
我膽怯不敢一個人去,又很迫切地想把作業完成,我跟在外婆身後,拿著我的數學課本。
“幺娘。”風哥哥的媽媽稱呼著我外婆,風一家剛吃完飯。
“阿婆——”風哥哥同樣很禮貌。
“小風你有沒有時間啊,小泉有幾個作業問題要問你。”
“嗯,好啊,小泉你的作業呢?”風哥哥轉頭問我。
我把背在背後的課本遞給風哥哥,翻開書頁指著課後題。
我站在旁邊,耐心地看著風哥哥專心地看著作業題,風媽媽和我外婆則站在門口閑扯家常。
我就像是在偷看!等我發覺的時候,風哥哥已經在給我講解答方法了,我已經神遊他方了,我立馬收回遊離的思緒,不敢直視風哥哥,我一個怕生的孩子,若再多待一會兒便會變成紅彤彤的蘋果,迷糊地聽完,卻不敢要求他再講一遍。
“懂了嗎?”
“嗯。”我含糊地點點頭。
回到家,看著作業我腦中仍一片疑惑。
“小風給你講的你懂沒有?”外婆隨口問了句。
“嗯嗯,差不多知道了。”我敷衍了事,不想讓外婆覺得白費了心思。
我胡亂把幾個似對非對的答案填上去。
一年一度的家長會後,外公對我說:“李老師,說你寫的字很好看。”
小時候我最怕家長會,因為我知道自己很懶,作業從來都是先耍後做周末趕,平時又不幫忙掃地,外公喊我幹農活我才會做,我從來不主動,我怕外公把我很懶的事情告訴老師,然後老師會批評我“掃把倒了都不會撿起來”,我和妹妹都是最聽老師的話,也是最怕老師,這種害怕貫穿我的整個童年,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家長會,每次都是內心忐忑不安,擔憂著外公會不會向老師打小報告。
潛意識裏,我認定自己不是個好孩子。
我也不愛笑,我第一次到紅纓姐家去,外婆和他們商量著什麽,然後給我喝了一碗像尿一樣的藥水。
“喝了就會笑。”
然後我真的不愛笑了。
我也是個奇怪的人,午後我一個人躲在幽暗的屋子裏,摸著自己的胸脯,從透過窗的微光觀察它細小的變化,莫名的想法從我腦中掠過,我感到不安,我不想長成大人的樣子。也許從這時開始,我開始感受到某些隱晦的認知。
紅纓姐門外的那口井,曾有同村的一個女孩跌落下去。
我讀書時偶爾會看見她,但不知她的名姓。
井蓋並未合閉,旁邊立著兩個水桶和竹竿,村中的人家散步來到紅纓家門外,一行人坐在井邊小憩,那女孩的母親坐在靠近井邊一小段距離之處,背後的井水倒映著明澄的藍天,女孩調皮大膽突然從井上跨跳過去,趴到母親的背上,雙手準備挽住她母親的脖頸,腳下一個打滑落入了井中。
不知道後來是怎麽撈起來的。
隻有一次早起從她家門外經過,看見了她。後來,聽外婆說,她轉學了。
夏天放假前的最後一節課後,我匆匆趕回家後才發現自己的文具盒放在了教室抽屜裏。
我心愛的文具盒,沒有了它我感到巨大的失落,趿拉著腦袋,渾身沒勁。
我想我肯定是把它撂在教室裏了。
“家家,我的文具盒忘拿回來了。”
外婆毫無猶豫便扛著竹耙和竹竿,陪我一同來到了學校,散場後的校庭裏荒無人煙。大門還沒鎖,教室門早已鎖上打不開,如外婆所料,手上工具可發揮作用了。
“在哪個地方?”
“在窗子那兒。”我指著那方向,看見了我的文具盒靜靜地躺在書桌裏,心中大石落下,幸好沒被別人偷去。
雖然靠窗,但手是夠不到的。窗沒有玻璃,但鑲嵌有鐵條,外婆把竹耙伸進去,竹耙就像一隻大手,鏟著我的文具盒從窗戶裏出來。
我抓住它,開心而甜蜜地抱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