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深山的聲音

拖拉機轟動油門的悶燥聲,從大公路蜿蜒的盡頭遠遠地不疾不徐地傳來,久違的聲音久久不息。

從鄉村小賣部對麵,穿過拖拉機駛過的大馬路,沿著分岔的小路一直走進去。

村莊最裏頭山麓之下便是外婆家。

我悵然若失地跟在外婆身後,還在想著剛剛在小賣部一眼瞥見的那塊麵餅兒。

我想要那塊餅兒。

拉著外婆的衣角,我不露痕跡地張了張嘴,仿佛已經預知到外婆不會同意買零食,想要說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開學這天新學校裏很熱鬧。

小小的山村學校,處處是奔跳的野孩子。

就在昨天,爺爺還爭著帶我到鎮中小學報名未遂。

我站在幼兒園的門口,看著爺爺極力地勸說老師以讓我直升一年級。

爺爺的固執絲毫沒有讓這位年輕女老師做出讓步。

“必須把大班讀了才能升一年級!”

老師板著冷冰冰的臉,義正嚴辭不同意。爺爺氣得也隻好轉身留下漸行漸遠冷冽憤然的背影。

我的成績並不出色,隻能維持中等,是不下滑不拉後腿的角色。

——沒有天賦與才能就不該被列為特例。

——冰冷的現實,時常也在小孩子裏的世界上演。

爺爺把這種“冷遇”轉述給了當天同到鄉中心趕集的我的外婆,趁此機會,外婆說:“讓小泉到那邊去讀書吧。我去跟那邊村小的老師通融通融,看能不能直接讀一年級。” 就這樣,從一開始就一直固執想讓我留在老家讀書成長的爺爺居然答應了,讓我去了外婆家。

開學前一天,外公外婆帶著我來到村小學,找到了校長和一年級的老師。

“……她在老家生活,衣服都沒穿周正過,髒兮兮的,大熱天還蓋著棉絮呢,所以我們把她弄過來讀書……她在那邊是讀完了幼兒園小班和大班的,這娃娃成績很好。” 外公麵不改色地說著謊話,希求能得到老師的理解和同意。

在外公的三寸不爛之舌和該村擁有的威望以及良好的人緣下,我順利跨上了一年級這個坎。

後來,我總是擔心會不會被別人識穿未讀完幼兒園的小陰謀。

報名歸來,我跟在外婆身後,我希冀著外婆能主動給我買零食,可是沒有。

我苦苦念想了好一會,也就作罷了。

因為,我也從沒看見外婆買過或吃過零食,那時的生活本就拮據。

我跟著外婆回到家,位於小棗村的最裏頭,山腳下。

院壩斜對麵的那幾間屋子,是三四歲時候和晴姐姐碧姐姐捉過迷藏的地方,地皮換了主人,正在被拆掉重修。

三四歲的時候,依稀記得,我站在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門口,準備進去尋找躲藏起來的晴碧兩姐姐,當觸及到從裏而外散發的陰暗潮濕的空氣,我瑟縮著小小身體不敢踏入,與她們的記憶僅僅定格在此處。

我跨過水溝,來到廚房柵欄邊,靜靜地看著被拆掉的一切。還有新搬來的風哥哥一家。

風哥哥一家從此在我那時所站之處修建新屋,以前的零散小木屋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座水泥小樓,樓下兩室一廳,樓上是寬敞的壩子,以供晾曬穀物。

晴碧姐姐家搬遷去了城裏。再後來,至今也沒有再見過。

許多年後的今年,年初我受傷呆在鄉下,清明節掃墓,兩架小轎車開進了村莊,停在外婆家的外麵,我聞得聲音,聽著走進外婆院壩裏的一行人說:“我們從那邊山坡上才下來的,路過幺娘這,進來看看。”他們說著也把兩提補品核桃粉以及一箱牛奶遞給我外婆。

他們與我外婆這位嬸嬸敘舊。已是多年未見。

“鄒晴鄒碧回來了嗎?”我外婆問,然後準備去燒火煮飯。

“都回來了,我們待會就要走,不麻煩幺娘您去煮飯了——真的不用了,我們坐一會就會回去的。”他們的家早已是破爛不堪的了,他們打算匆匆祭祀完祖宗就開車回城裏。

“我們鄒晴鄒碧都結婚了,生了孩子晚上要換尿布照顧孩子會很麻煩的,所以我們等會就會回去。”他接著說。

我呆在裏屋裏,由於疼痛隻得躺著,聽著他們的談話,想著多年未見的晴碧兩姐姐,我掙紮著走了出去。

“這位是……是不是五妹的大女兒,好像叫大泉是吧?”

“嗯。”我點點頭,並未看見晴碧兩姐妹,她們都在外麵的車子裏麵等著,並未進來。

“是你舅舅和舅娘。”外婆連忙告訴我稱謂,在這個村莊裏,曾經很多人都是我的舅舅和舅娘,他們是我外公的侄兒侄女們。

“她是怎麽了,怎麽身上綁著綁帶?”舅舅問。

“騎車摔倒的,摔倒田地裏去了,把鎖骨摔斷了。”

“怎麽那麽不小心?”

“我叫她不要騎車,她不聽。”

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然後一個人走進廚房,坐在炤前的小板凳上。

“五阿公呢?”

“去街上打牌呢。他愛打牌。”

“人活到這個歲數了,就該是好好享受,你們就不要種土地了。”

“很多年都沒種土地了,你看嘛,就隻在院壩外麵栽了點菜,以後不用去街上買。”

……

我聽著外婆他們的談話,也聽到外麵晴碧兩姐妹他們的談話,一股說不清的冷淡浮現在我心頭,我已經沒有特別的期望想再見到她們。

“爸,什麽時候該走了?”其中一個人喊。我不知道是晴姐姐還是碧姐姐的聲音。

即便是我走出去喊一聲“晴碧姐姐”,她們也至多像他們父母一樣說“唉,這是小時候一起玩兒的小泉嗎,都長這麽大了,我都認不到你了”這樣的客套話,然後便再也沒有然後了。

從談話到離開,我一直呆在廚房裏,積攢著我那莫名的思緒。

新居住在外婆家斜對麵,那個大垃圾坑旁邊的新房子裏的風哥哥大我三四歲,也是我的一位表哥。他的爸媽是我的另兩位舅舅和舅娘。

我讀一年級的時候,風哥哥早已是個半大的早熟孩子,同我一樣在小棗學校讀書,他是四年級的學生。

第一次走進教室,我茫然無措像一個走失的孩子,看著其它的孩子興奮地玩鬧說笑,我一個人安靜地端坐桌前,時不時露出臉紅的羞澀。

我不知如何和他人搭話。

“你和小然一個班級,你們一起去教室吧。” 同村的小然媽媽對我說。

一路上我和小然並沒有說話,他也是個有點靦腆的孩子,走進了教室,我倆也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小然卻已和其他男孩子玩得無拘無束甚至調皮搗蛋,毫無之前的沉默與拘謹。

小然,還有鄰村的小野、小津,奔走在講台和走廊之間。

對於小野,或許早已忘了初見的印象,淺淺的一晃而過的記憶,並不深刻地記住,很久之後,歲月翻覆命運再次交錯,突然憶起當時也有這麽一個人,原來一開始就存在。

風中彌漫著稻葉的清香,教室裏也能聽到收割機的聲音。

陽光正烈的那幾日,院壩裏新曬了厚厚一層稻穀,外公使用竹耙使其均勻地覆蓋著。

老師說,要把撿到的東西物歸原主。

從小到大,我是最聽老師的話,也是最怕老師的話。

某一天,我把路邊撿到的一角錢交給了外婆。

我無比興奮地向外婆報告:“我撿到錢了我撿到錢了……”那樣的貧乏歲月裏,一角錢都能令一個孩子高興半天。

在學校裏我從不遲到早退,也從不參加課外活動,以至於總是被一個調皮的同班女娃欺負。外婆拉著我找到了那個孩子,拿著黃金木條,當眾訓斥了那女孩一番——那女孩再也不敢欺負我。

外婆對我說起這些舊事時,臉上樂開了花,即使過了許久,再次提及時依舊是激動萬分,絲毫不因歲月的流逝而感傷即使不複當年英勇。

課堂上發下了新書,第一次觸摸到紙張的感覺,新鮮新奇,我捧著課本嗅著那木質清香,仿佛能聞到感受到許許多多的陳年舊事,清冷又令人著迷。

那些兒童時候的舊課本,一度因為生活的輾轉,變賣或不知丟棄到屋子的哪個角落,偶爾回到外婆家,百無聊賴之際翻箱倒櫃,隨意推開某個角落的衣櫃,突然發現一本小學時候的語文課本,那時候的心情是無以言表的,把臉撲進掀開的書頁裏,異常熟悉的木質古香,突然感覺此刻與幼小的自己重逢了。

我愛把每本書末的那一頁空白紙偷偷撕下來,畫上小樹河流、藍天白雲,圖上我喜愛的顏色。

收稻穀的時節,外婆從入村口的一戶人家裏抱回了一條小白狗。

剛出生的小白狗像人一樣哭哭鬧鬧,被迫很不舍地離開了母狗媽媽。

外婆把它安置在階沿旁早就鑿開的狗洞裏。

一立方米左右的狗洞,柔軟的泥巴粉末鋪於洞中,一條小白狗安靜地躺在一角,從一條孤零零的小狗到第二年生了另一條小狗,家裏便有了兩隻狗,一母一小,守著這座安靜的院子。

它是與我在同一時節來到外婆家的。

秋露初臨,稻葉飛紅,坐在教室裏的我看著課本上一幅畫。

後來,我的腦海裏也總是有一幅圖,畫的是深山,還有一隻鳥,旁邊題著詩句。

那對孩童的自己產生強烈印象的一幅畫,我時刻想記起是何人的作品何人的詩句,何以牢固紮根在幼小的我的記憶力,好像還能感受到那時的自己坐在教室裏欣賞這幅畫時的驚喜。

試圖找尋回清楚的記憶,迫切地查閱資料,瀏覽舊書網站,翻到那似曾相識的圖片,愛不釋手把詩反複在心中誦讀: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

深山的聲音,自有與深山最接近的人才能聽見——它的無聲。

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短短的四句,早已把幼小的我與未來的我牽連在一起。

寂靜的山野,它有一種力量,吸引著像我一樣的人,不管未來走多遠,都會回頭向它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