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清泉石上流

春風拂麵的日子,我和哥哥一道行至小河邊,捉蝦抓螃蟹,看掉魚鉤沒入深水,泥巴顏色的水裏,倒映出女孩稚嫩的小臉龐。

哥哥赤手伸進泥裏,不多會抓起一隻蝦,裝進水桶中。

“阿泉,你看——”

我脫下涼鞋,光腳站在水漫過的青石板上,幽幽涼意傳進體內。

我已六歲,住在爺爺奶奶家。門前有條小河,是一個名叫“清水水庫”分支下的一條蜿蜒小河,經過家門前,延伸到山的另一邊,經過鎮中心學校操場外,那河叫作“小清河”。

夏日午後,我從河邊回來,手上拿著洗幹淨的衣服,獨自爬到樓頂,把它們晾曬在竹竿之上。

烈日焦灼下的小樓頂,幹燥分明,影子裏散發著陽光的味道,與剛才經過的陰暗森冷樓道形成對比。

“小泉,我們去那邊躲迷藏。”

我從護欄花型圖案鏤空的洞裏向下望去,樓下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喊道。

從門前池塘邊,從池塘邊的枇杷樹下,從青草長滿河水漫道的窄窄河邊小路穿過,相約而來的幾個同齡孩子直奔那間無人居住而柴草堆滿的屋,無意中又竄進別人家的豬圈,聽豬兒拱著門叫個不停,也偷溜進黑黢黢的廢置小屋,堆滿了也許是潮濕的柴草,嚇得孩子們一溜煙跑了出來。

同村有個女孩,叫小莉,和我幼兒園同班。

每日清晨,小莉總是先來到我家門外,站在小路邊向位居高處的我家屋子方向大聲喊:“小泉——小泉!你起床沒有?我在下麵等你一起去上學。”

突然有一日,我從夢中醒來時,外麵亮橙的天光照進我那間陰暗潮濕的靠山小屋,我立刻竄出去,經過奶奶的屋子,看見爺爺奶奶正熟睡,我心急如焚地推開堂屋正門,看見明亮的天邊、紅紅的太陽,已沒有了天地初醒時的清涼之意——時間怕是很晚了,上學要遲到了!

我越想越著急:小莉為什麽沒來喊我呢?她是不是先去學校呢?

我看著太陽已然升起許久的明晃晃的天,心中訝異,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也是剛醒來,被我驚醒的,她見我這般焦急,滿臉自責地念叨:“今天睡過頭了,不要著急,飯一會兒就煮好了。”

奶奶手忙腳亂在廚房忙碌,弄得一臉柴灰,燃盡了的灰色柴火碎屑從炤洞口飛出來,落入鍋中白米飯上。

我隻想著自己醒來晚了恐怕要遲到,一看見如此天色就不斷地對奶奶嘀咕埋怨,好像犯錯的是奶奶:為什麽不早點喊我起來嘛!

我並沒在意奶奶已經開始煮飯了,我拿著書包就開跑,從石階跑下去,站在小路邊岔路口遙望遠處村裏頭是否有小莉的身影。

沒有。

便不管小莉了,我瘋狂地向對麵的大公路跑去,大公路是去中心學校的必經之路。

等跑到大公路上,我突然停下來,覺得不對,我望著遠處近處皆無一人,心想著自己這會兒才去,無論如何都是遲到了的,還不如不去了。

我掉頭往回走,邊走邊想:我今天遲到了,又逃學了,我已沒有臉麵再去上學,我以後都不去學校了!

心虛地走回家,我對爺爺說:“我不去讀書了。我都遲到了,我不想去了。”我發著小家子脾氣,暗指自己沒有早起是爺爺奶奶的不對。

爺爺順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就向我打來,我哇哇地哭起來,乖乖地趴在桌上吃飯。

也許爺爺打得很輕,但在單純不懂事的孩子看來,那輕輕的一敲可能是重重的一擊,以至於輕易就哭起來了,止不住的淚水,淌過臉頰,流入碗中,鹹鹹的,抽噎著鼻子,細致地一口一口連同淚水也吞了下去。

吃過飯後,我被逼無奈隻得再次去往學校,走在路上天已大亮,究竟是如何走到學校,之後到了學校又發生了什麽,竟已忘記了。

會不會被同學們嘲諷,我也不記得了。

小莉後來再也沒來喊過我,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我也沒去找過她。

“一定要讓泉娃到老家讀書。”去年夏天開學前,爺爺就對我的外婆說。

雖說是商量,話裏話外不可置否的意思很明確。

夏末,外婆隻得把我送到清水村,在老家讀幼兒園。

雖說清水村裏也有一所小學,但爺爺仍把我帶到鎮中心學校去報讀了幼兒園。

鎮名為竹山,周圍小山坡上多種有竹。

竹山鎮中心小學到老家的距離和到外婆家的距離相差無幾,隻是方向相反。

我一直以為老師並不在意我,我不合群也不會和同學交流,總是一直默默地坐在教室裏。

這樣的場景想起來是模糊而遙遠的。

已經成為過去的東西,當然是可以隨便杜撰使之真實,誰也不會去辯其真偽。

所有人都覺得無關緊要不值一提了,除了自己。

期末,老師吩咐我剪紅花,和另外幾個同學一起。

我擔憂地照做,生怕剪錯了。我預感到自己應該不會得到紅花,那一瞬間很失落。畢竟是替別人剪的,我便以為剪紅花的人不會得到紅花。

幾天後,我收到了老師發給我的小紅花,我愧疚地拿著小紅花:我自覺成績從來不好,不配收到獎品。

我小心地觀察周圍同學,皆是他們看向我的崇拜神色。

“爸爸,你看我的小紅花,老師獎勵的!”新年我還是把小紅花別在胸前,站在爸爸麵前炫耀自己的成果。

“我幼兒園成績可好了,還得到過大紅花,爸我還拿給你們看過耶……你們忘了嗎?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呐!”長大後我偶爾調侃起小時候的往事,那些故意誇大的話語流利地從我口中說出,連我自己都忍俊不禁呢。

“等會我們要去對麵那邊吃飯。”傍晚奶奶指著河對麵對我說,我正想說為什麽,隻聽得河田對麵山腳下的院子裏傳來哀樂之聲,令人心頭不快。

我心裏一震,仿佛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即便沒有人真實真切地告訴過我此類人世再尋常不過的生離死別,我潛意識裏仿佛已自行定義了此種模糊的概念,隻覺得可怕。

已是深秋時節,冷風蕭索,那戶人家卻一味地熱鬧,孩子們嬉戲打鬧,為難得一次的盛宴高興,大人們飯桌上一直喝酒談笑不間斷。

這樣的日子,往往隻有最親近的幾個人才會為之悲痛落淚吧,也往往最悲傷的人總是隱匿在角落裏,也許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人潸然淚下。

我獨自坐在一角,看著周圍的人,看著奶奶忙碌幫忙的身影,六歲孩子的心頭突然泛起一股莫大的悲傷:也許有一天,奶奶也會……

我害怕起來,怕那一天終會到來。

六歲的冬天異常寒冷,我睡在裏頭靠山坡靠後院的房間,奶奶睡在外間靠廚房的屋子。

裏間和外間通過一扇門連通,一人睡覺的我總是怕冷。

“把被子蓋緊,不要動,身體自然就暖和起來了,越動隻會越冷的。”奶奶邊掖著我頸邊的被子邊說。

我隻得不亂動了,眼睛骨碌地望著床頭上方。

奶奶拉了拉門口的燈繩,一瞬間燈光暗了下去,我被籠罩在黑夜裏。

床頂擱置的棉絮影子,床四周冰涼的木頭架子,窗外黑黢黢的夜,那是通往山上的夜,無盡的夜,眼睛裏還能看見剛剛熄滅的燈的餘光,有時候連關燈後屋子裏細微的莫名聲響都聽得見,有時候會覺得那帶著詭異冰涼的氣息。

我緊閉著眼睛控製著神經,生怕腦海裏無意識地空想下去。

隻是腳異常地冰涼,幼小的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是無法在寒夜盡快溫暖起來的。

寒冬的被子剛睡下時是冰涼的,呼出的氣息凝固在鼻尖也是冰涼的,臉頰和小手都是冷冰冰的,人寒顫不已。

料是奶奶知道我的冷顫,便夜夜挨著我睡,躺在床的外側,我則安分地睡在奶奶身邊,盡管思緒無邊,也不再擔憂恐懼。

也有時候,關燈後的夜,我突然不敢看向睡在外側奶奶的臉,卻隱約從漏進窗的朦朧月光窺見奶奶躺在我身側的影子,黑暗中龐大的一團,讓我竟有種陌生抵觸之感,我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我一動也不敢動了,連呼吸都試圖放得很輕很輕,害怕擾動了身旁熟睡的奶奶。

那一瞬間生出的過去從不曾有的感覺是奇怪又詭異的,對此我心中總是愧疚:過早地預料未來的離散與敗落,畢竟是不好的,自取煩惱。

小時候隻是偶爾掠過腦海的詭異想法,直到長大後才頑固地在腦海裏生長盤踞,以致我時常過多地擔憂未來,懷想逝去的過去,整日心神不寧,常常憂心忡忡。

這也許是一種癮,戒也戒不掉。

從一處聯想到另一處的意識流思緒,即便是再沒有直接關聯的兩段回憶,也能在遙遙兩個不同的時空中找到些許相似,不知不覺就被串聯起來了。

那時候在腦海裏萌芽的模糊想法,並未在我腦海裏停留太久,隻是一轉背天明之後,隨著小孩純真稚氣的天性,在日光下漸漸盾於無形。

對一個小孩子來說,能記住的事日後回憶起來終究是模糊而夢幻的,盡管摻了些許雜質。

小豬仔的叫聲冷不防傳進屋裏,一個勁兒鑽進久居在家的我的耳朵裏,尖細慘烈,著實令人討厭。

來年春季,階沿外豬圈裏的那頭黑母豬生下了一堆小豬仔,家裏請了一群人來,拿著刀拿著針,豬仔的叫聲接連不斷發出,傳到河田公路對麵。

“那些小豬好可憐,被人捅了一刀很痛苦吧,不然不會叫得那麽痛……”兒時的我不懂,不由得痛恨那些人。

這時節正好我生麻疹了閉門不出,我總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什麽也不做,不能吹風不能曬太陽,所以不能出門,連屋子裏的燈都少有打開。

新年後剛出去工作不久的父母聽聞我生病,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一臉焦急。

愁眉的爸爸給我帶回來一袋平日從不曾買的水果。見我並無大礙,第二日又匆匆趕回城裏上班。

如此匆促來去,我隻記得那袋新鮮的水果,還有爸爸緊皺的眉頭。

“小泉,小泉……”隱約有女孩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我從我屋子裏那扇靠山窗望出去,看見小蘭正從隔壁伯伯家嵌有鐵條的窗裏探頭喊我的名字。

小蘭的爺爺和我的爺爺是親兄弟,兩家人的房子相依而建,我從右望過去便看見小蘭家的窗。

“到我家來玩吧?”

“我不能出門。奶奶叫我不準出去吹風,不能見陽光。”

我已近半月獨自待在房間裏,在躲避日光的這段時間裏,每頓隻吃白米飯或糖飯,貧乏單調的生活,使得我說話有氣無力。

“泉娃,小蘭來找你了。”山坡上勞作回來的奶奶,站在廚房外水缸處,舀水朝沾滿泥的雙腳潑去,和著嘩嘩的水聲,屋子裏傳來奶奶粗獷的喊聲。

“快進去吧,泉娃在裏麵,她一個人也不好玩,你來正好有個伴,你們倆一起玩嘛。”

我跳下床走到門旁等待,然後我倆一起坐回床沿上,我怕把病傳染給小蘭,隻得隔開一小段距離坐著,至於一起說了些什麽,早已忘得一幹二淨,隻記得時光裏並排坐在床沿上,兩個靜默的小小的背影。

站在豬圈門口張望,已是病好後的事,我看著裏麵的小豬仔還活著,天真快樂地拱著門大口吃著槽裏的食物,鬆了一口氣:也許豬仔長大之前都是要經曆那麽一段痛苦的,大人們之所以那麽做想必是有緣由的。

小孩子是不必多問的。

後來某一天,我站在門外池塘邊,濃烈的陽光照著大地照著我,忽從河田對麵傳來,小豬兒們慘烈的叫聲,和那日相似的痛苦聲音,卻和那日的感覺不一樣了,我頓覺自己也處在鮮活真切的世界裏了,那聲音是久遠而親切的,連接著過去與未來。

坡道上的皂角樹,春來發出一樹新葉,嫩綠清幽,佇立在雨後濕潤的青瓦上方。

從石頭鋪就的坡道爬上去,沿著鮮綠小徑長滿了像木耳一般的地衣,其上覆著粒粒晶瑩的水珠。

這些東西是可以拿來吃的,奶奶對我說。

坡道之上到處是“木耳”,頭頂的柏楊樹遮擋了天空,時不時在晨風中也滴下幾粒雨珠,落在我的發梢、衣袂間。靠近高高的土埂處柑橘樹下也有一泓山泉,夏天總是從石頭夾縫裏流出清涼的泉水。

我跟在奶奶身後,從左對麵越過墳墓夾道的小路,一望無際的苕藤出現在眼前,綠油油映襯著青翠柏楊並與水色天空融為一體,掐一背簍長長的紅苕尖,沿著泥濘的淺草徑,繞到山的另一麵,直到鞋底沾滿新鮮的泥巴,露水分明沾濕了褲腳,我終於站在一塊新翻過的土地旁。

我蹲在路邊,隨處可見的水窪裏,小蝌蚪一團團信自遊來遊去,水中細草葉微微搖動。

身後是山的更高處——那時的我從未去過。

記憶斷塹,景色變換,我看見小孩子們乖乖地結成一排走在公路上,跟在老師身後。春雨後幾日,地麵早已幹卻,陽光怡人,眺望青翠蔥蘢的山野,綠意漸次加深,路邊傳遞著孩子們幹淨爽朗的笑。

春遊的隊伍,從鄉鎮學校到水庫之上,經過了我家對麵的大公路。

一群孩子在水壩上嬉鬧追逐,陽光的影子於水中悄然浮動,不多會便要日落西山,一天的美好時光不緊不慢地過去。

在水庫上盡興玩耍歸來,我帶回了一小把老師分發的瓜子,還有幾個糖,揣在兜裏,一個也沒吃。

“奶奶——奶奶你在哪裏?”站在門口望著台階之上半閉合的門,我興奮地大喊。

隻聽得幾聲“誒!誒!在這裏!”的答聲從沿村路向裏的方向傳來。

我慢跑著向聲音方向尋去,在那塊蔬菜田裏邊,把兜裏的瓜子和糖遞與在果樹下忙碌的奶奶。

水庫距離我家有很長一段距離,我跟著奶奶,奶奶背著麥子,到水庫附近的農機場打麵粉。

拖拉機的聲音,飛馳而過。

小清河下遊有大孩子們拿著釣魚竿靜坐水草邊,悠閑曬著夏日的陽光。

趁奶奶在幽閉的農機場久未出來,裏麵彌漫的麵粉味道,使得我一個人鑽了出來,觀望路途經過的小廟供奉著幾尊灰塵撲滿的塑像,趴在村小學的門口窺視裏麵活潑跳動做著遊戲的孩子,路邊小賣部的老婆婆酣睡著下午覺。

幹燥的日光下,傳來奶奶歇斯底裏的喊聲“泉娃!泉娃!你在哪裏?!”恍若隔世的夢幻,從另一世界傳來的遙遠回聲。

濃烈炙熱的陽光,總是給人帶來恍惚的感覺,特別是午後將醒未醒之際,刺眼的陽光,渾然如夢。

我應聲而答,早已從水壩之上沿著小清河向下走入茂密如人高般的水草邊,跳下小石橋,躲蔭涼去了。

奶奶給我裝了一瓶白開水,千叮萬囑說:“不要把你的水拿給別人喝,要是別人有病,會傳染給你的。”

夏天的午後,奶奶總是給我裝一杯剛燒開的水。

“我喝一口你的水。”同桌拿著我的水瓶說,在我還沒應口前已開始喝了。

我謹遵奶奶的叮囑,可我不懂拒絕。

被同桌喝過的水,一直放在桌子上,我再也沒喝。

幼兒園小班結束後的夏季,我每天跟著奶奶到山坡上幹活,吃玉米杆,挖土地瓜,到對麵山坡頂放羊,被苕藤困住絆倒。

西瓜熟的時節,我偷偷跑到山坡上被我盯上已久的西瓜地裏,由於別人在西瓜地邊搭建了帳篷日夜守著,我三番幾次無果而歸。

“你看,就是那個人!偷我們家的西瓜!”

放學回家的路上,迎麵走來的兩個同齡女孩,露出極為不屑的神色指著我悄聲議論,我幼小敏感的內心像遭受了巨大的刺激,發誓再也不去偷別人家的東西。

外婆來清水村接我的時候,我躺在囤積的幹燥苕藤堆裏睡著了,炎炎夏日裏身上還裹著冬天的厚棉絮。

外婆站在門外路邊喊“小泉”。

睡意朦朧中我一個激靈從豬草堆裏蹦起來,沿著階沿跑下去,衝到久未見麵的外婆身邊,渾身邋遢不成樣子的我緊抱著外婆,突然哇哇地哭了出來。

一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小孩子的心裏,是不怎麽帶有傷感的。

後來人世變遷,回想起來,原來待在老家最久的日子不過一年,再後來回老家的日子零零散散,有時或無,關於老家最多的記憶停留在了六歲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