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死而瞑目

回首前塵,猶似一場醉夢一場空,隻恨比翼斷,豔羨鴛鴦暖。

藺含之魂歸故土已是四載有餘,陵遊輾轉塵世墳塋,鎮郊之外,荒野孤村,山澗斷崖,不肯放過絲毫。

黑山黑水,窮惡之地,即使方寸,亦不能遺漏。

他半倚在一棵鬆樹上歇息,忽聽有人傳音給他:“天堂路在心,地獄路在我,欲得佳人塚,必過地獄門。”

陵遊一驚,隻聽耳有破空之音,縱身一躍已是追了上去。

他多年困頓,修為不增反減,當下追的竟有幾分艱難,二人一前一後,足足追趕了三天三夜,他不疑有他,隻覺一顆心似要跳出胸膛般。

前方那個腳踏斷邪劍的青衣男子,性情耿直淳厚,又是風老頭愛徒,豈會無故誆他?

終於落足,卻是東海附近一座高萬丈的險峰,除卻飛鳥野獸,絕無人跡。

北宮沐風涼涼道:“藺老板之魂,便葬在此峰。”說完,提腳欲走。

“多謝!”

陵遊先前為給藺含之報仇,將水沉煙修為散盡,分筋錯骨,萬沒想到北宮沐風會幫他。

略一思忖,北宮沐風長歎一聲:“師姑本欲瞞住你,讓我悄悄引你至此,我不過是希望你不要再怨怒師姑,她……她實在是……”

陵遊苦笑,再一抬眉,早已不見了他身影,徐徐飛上頂峰,一座墳塚,隻有幾株大樹遮陰,一株怨哭梅正兀自迎風搖曳,樸素無華,卻獨一無二。

墓碑上刻了幾個字,小篆秀氣而堅定,是月初旬親手所刻,隱在大理石內,映著東海上初升朝陽,灼灼刺目。

上曰:陵遊之妻藺氏。

陵遊忽地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墓碑,細細摩挲那凸凹小篆,又哭又笑:“含之,含之……”

他苦苦尋覓,不過是為了這一執念,認她做妻,卻不曾想,月初旬早已替他完成。

若果她一早轉世,此時已然是垂髫幼兒,因緣難斷,他定會再去尋她,再不放手。

東海險峰冷清孤靜,昆侖之墟上的清涼山卻是一片喧囂和驚慌。

眾人見清半夏任務失敗卻毫發無損,更是不知這個妖女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此番,怕是更要不擇手段的報複了。

人人自危,商陸氣惱,夜半時再也按捺不住,氣哼哼奔至清半夏內室,一把將她從**拽起來:“我讓你見了你日日思念的雲師弟,卻為何這般沒用!”

清半夏冷冷推開他,似笑非笑:“我隻是一介凡人,她乃高高在上的魔尊,憑我一劍,你以為能傷她幾分?”

她應允前去,不過是為了見一見雲傷。

多年前,眾人親眼見雲傷命喪魂飛,她自知虧欠商陸多年,終於與他同室而臥,豈料不久之後聽他醉語呢喃,知曉當初清涼山他替她中那一劍,不過是商陸為了讓雲傷殺死月初旬故意設的計謀,兩年前魔神出世時,南澤花海,月初旬所言爹爹竟是被他所害,雖無憑無據,她卻寧願相信月初旬,再不信他,自此,再不願同他親近。

商陸見她神情冰冷,滿眼嘲弄,當下心中嫉妒之火噌的灌了全身,燒的他全身發脹。

雲師弟,雲師弟,多年陪伴,多年相守,竟是比不上他一個半死不活之人麽?

他頭腦發昏,忽地一把將清半夏推倒地上,俯身上去一陣亂啃。

清半夏抬手朝他臉上扇了一耳光,這一巴掌不僅沒能將他打醒,更是惹惱了他,一手去撕她衣衫,怒道:“師妹,我這麽愛你,這麽在乎你,你為何如此對我,為何?”

她卻不再掙紮,眸底盡是驚恐,結結巴巴道:“你……你,你竟修行陰術!”

數條藤蔓已從他臉上絲絲縷縷抽離而出,鬼魅暗紋漸隱漸現。

清半夏謔地起身,欲奔出房外,商陸從頹敗中醒轉,額頭一縷藤枝忽地瘋長,直直向她腰肢纏去,倏忽間已將她帶飛至**。

商陸一步一步逼近床側,聲音冷幽,又似帶了一分乞求:“師妹,我沒想這樣……當初我偷竊鬼舞枯藤決,僅僅隻是想提升修為,豈料玉長卿心懷鬼胎,暗中對我下了劇毒碧落黃泉,我這才機緣巧合之下修成陰法,又幸得神器掩護,如今我修為大增,助我清涼山拯救蒼生,有何不好?”

清半夏被摔的身疼骨碎,隻瞥了一眼他早已恢複正常的容貌,失聲尖叫:“騙子,騙子,我一定會告訴師父,告訴疏司仙君,告知所有門派弟子……”

冰冷顫抖的唇忽地被吻了去,清半夏隻覺這個吻深沉的抽心裂肺,體內似乎有什麽東西正一點一點流失,她耳聽商陸又哭又笑,一邊吻一邊低聲呢喃,無力掙脫。

他說,師妹,師兄是最愛你的人,你一定要等我,來世咱們再做夫妻。

綠色藤蔓爬滿一床,嬌柔身軀竟是漸變成了一具枯骨。

紅顏已逝,愛恨不休。

商陸臉上掛滿淚水,怔怔下床,轉身,忽地渾身一震,滿室綠藤風雨飄搖。

房門口,一個五歲男童似是驚嚇過度,雙眼呆滯,瞳仁無光,癡癡傻傻的正望了他笑。

若非被嚇至癡傻,他是否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商陸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仙界一團亂,未曾有人留意清涼山掌門夫人失了影蹤,掌門兒子患了癡傻之症,隻因,血千魂和朔流已帶來了魔尊口諭,十日後,魔尊必親自前來屠戮清涼山,所有人等一律不準私自逃離。

獨活和川木通早已帶了妖兵魔將將清涼山團團圍住,有逃離者,格殺勿論。

清涼山近乎聚齊了仙界所有精英,即使沒有妖魔阻攔,礙於數百年顏麵,亦無人動了逃出的心思,反而冷靜下來,大有魚死網破之心。

九夜玲瓏卻賴在雪淵不走,血千魂和朔流又不能對他動手,假裝看不到魔尊生怒,任由他去。

雪淵冰室極其空曠,室內唯有一冰榻,一冰桌,一冰椅,冰榻床頭放著兩片斷裂的木梳,室內半空飄滿了古卷典籍,皆是朔流和血千魂從六界搜刮而來。

大雪簌簌,下了一夜,月初旬在冰桌前亦是看了一夜書,待她合攏卷軸朝冰榻望去,早已不見了九夜玲瓏身影,連同那把斷裂的離疏。

她慌亂出門,正撞進一人懷中,九夜玲瓏載了滿頭雪花跺腳進屋,趁勢抱住她,笑吟吟道:“娘子,好大的雪,好美的雪,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美的雪景呢。”

月初旬掙脫開,愣愣伸手:“拿來!”

九夜玲瓏一怔,撓撓頭道:“那把破梳子?我見壞掉了,隨手扔了。”

聲音忽地轉冷:“仍哪了?”

九夜玲瓏向外走了幾步,似有幾分茫然,搖搖頭:“不大記得了,好似是這?又好像是那?”

他胡亂指了一通,指在哪裏,哪裏瞬間已被月初旬魔力劈開,下了一夜的雪,早已被覆蓋,她心急如焚,忽地被九夜玲瓏握了冰涼的指:“娘子,一遇到他的事情你便犯迷糊。”

說罷,牽著她的手進了冰室,離疏映目,安好如初。

是嗬,一時慌亂,竟是連他如此明目張膽捉弄她的小心思都未曾察覺。

她有絲訕訕,又略有幾分氣惱,定定道:“再如此,本尊便讓九燭領你回魔界。”

威脅他?他才不怕。

九夜玲瓏訕訕然的躺回冰榻,閉目養神。

他再不願回魔界,不願麵對九鳳和玖瑤姬,但他和大哥感情一向要好,九燭聽聞他現身在幻雪宮,一早便遣了人來請他回去,他不願回去,又不願傷九燭的心,幸得月初旬將九燭派來的人攆了回去,隻讓那人轉告九燭,說魔尊事有繁忙,欲請二公子小住雪淵,以期相助諸如等等。

堂堂魔界二公子,一向運籌帷幄,足智多謀,如此被她捏了七寸,當真是一件令人心悅之事。

月初旬毫不掩飾眉角喜色,又去翻書看,沒日沒夜,他卻躺在一側沒日沒夜的睡,好似永遠困頓一般,睡醒了便一眨也不眨的盯了她瞧,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放過。

可那目光,過於火熱。

月初旬放下卷軸,挑眉瞪他:“還沒看夠?”

他悠悠走近,抬手將她揉進臂彎內,輕笑出聲:“娘子這麽美,一輩子都看不夠呢。”

隻怕,以後再沒這樣的機會了吧。

月初旬輕歎,你我了半晌也不知說什麽好。他不能動情引發舊疾,她不能將心刨開給他一半,如此膩著她,隻會讓他更加痛苦。

她這般不知所措的模樣極其少見,甚至有一絲絲嬌憨之氣,九夜玲瓏心疼不已,將她抱至榻上,見她掙紮著欲要起身,一把按住她,不悅皺眉:“娘子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已是熬夜了幾個晚上,身子早已支撐不住,又似是他的懷抱過於溫暖,月初旬隻輕輕“嗯”一聲,便已沉睡了去。

不知睡了多久,隻覺唇角冰涼如水,卻又溫柔甜膩。月初旬怔鬆著微眯了眼,朦朧迷糊中隻看到一張放大的臉,閃著玉般的光澤,熟悉又陌生。

幻夢一場吧?

可為何又要離開?

慌亂,無措,她一把扯住他胸前衣衫,閉了眼惡狠狠的回吻他。

閉了眼,若是夢一場,亦可多留片刻吧……

九夜玲瓏本是輕輕淺淺的偷吻了一下,不料她迷怔之下如此熱情,情不自禁的肆意品嚐這唇齒芳香,任由兩人呼吸相抵無盡纏綿,不舍離開。他心中情愫激**,正欲加深這個吻,忽聽她顫抖了嗓音喚他:“雲傷,雲傷……”

方才那一瞬不過是她思念致幻,九夜玲瓏身子一僵,忽地朝她唇角咬了一口,並不放棄糾纏。

若是她喜歡……將他當做那個男子,無妨,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更不願連這最後僅存的一絲親近都要錯過。

忽有幽幽怨怨的笛音越過塵埃冰雪溢了進來,婉轉低回猶如鳳鳴。

月初旬謔地睜開眼,眸底清亮的嚇人,待看清身側男子隻是略有錯愕,眉間喜色濃鬱,一把推開九夜玲瓏,翻身下床,赤足奔了出去。

白茫茫一片的月色下,一襲玄色青袍隨風起伏,耀眼刺目。

看不清麵容,但她知曉是他,那個冰冷如霜的男子。

她一步一步走近了去,聲聲喚他:“華君離,華君離……”

九夜玲瓏拽住她衣袖,眉峰微聚,一雙桃花眼晶瑩剔透:“娘子,你作甚?”

月初旬回頭,興衝衝道:“你瞧,你瞧,華君離他沒死,他沒死……”

“娘子!”他低聲叱她,一把將她抱住,“赤鳳早已……”

月初旬氣惱,一把將他推開,再去望去,空落落的雪淵,除卻冰雪明月,除卻耀眼刺目的白,哪有半絲華君離的影子?

她跌跌撞撞奔過去,四處張望,怔怔道:“方才,方才明明……還有,還有笛聲,你沒聽到笛聲麽?”

那首曲子,以前在雪淵時,他廣袖搖曳,時常拈了七星玉笛吹給她聽,怎可能會記錯?

九夜玲瓏歎氣:“娘子,根本沒人吹笛,附近百裏更是無外人氣息。當日,你明明親眼所見……”

是嗬,她親眼見他被幻妖弓一箭穿心,渾身爆裂而亡,屍骨無存。

自打魔化來到雪淵,她從不提“華君離”三個字,血千魂和朔流更是閉口不言,不去想他,刻意不去回憶從前種種,如此,她便以為他還在浮華殿,還是那個冰冷如霜卻又不再過問世事的一殿之主,妖兵和川木通隨著九鳳東征西討,沒關係,他定不會在乎,竹瀝不是失蹤了麽,她定是留在浮華殿以期照料他了吧……

刻意遺忘並不代表不曾發生。

身子一軟,她坎坎跌坐地上,悲傷顫抖,縮做一團,任由紅發沾染半尺白雪。

生生將九夜玲瓏當做雲傷,又憑空生出一個亡人故影,是她過於貪戀那一寸溫暖,還是思念致幻,還是五識竟如此不辨真假了呢?

眼角濕熱滑膩,一顆一顆聚攏,猶似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一滴一滴落至潔白的冰雪之上,瞬間暈染成了一朵血花。

她隻覺灼熱燙人,低頭瞧見那抹殷紅,忽地狂笑起來。

華君離之死,淚之滴被毀,她兩次泣血而哭,本以為是魔化異象,卻萬萬沒想到她早已無淚可流,此後,唯有哭血。

狂笑了許久,直將整個雪淵震的雪花簌簌而落,又大哭起來,臉上血珠已潰敗成兩道血河,肆意流淌。直至哭的累了,血流的乏了,這才一頭栽倒進紅雪裏,昏沉了過去。

九夜玲瓏自始至終隻靜靜立在那裏,神色忽明忽暗,長痛短痛,當予決斷,如此癡傻瘋癲一場,讓她早一日認清事實,未嚐不是好事。

雪淵留了太多關於那兩個男子的記憶,她刻意將他們塵封,早晚會被人撕裂。

他緩緩走近去,一把將她抱起來,折返回屋,走了幾步忽地頓住,微勾了唇角,似是對著某人挑釁,又似是自言自語:“你嫉妒了她吻我?一個死人怎麽會生嫉妒之心?”

再不顧身後空氣異樣波動,飛身離去。

不及十日之約,月初旬已遣朔流和血千魂前去通知魔界攻打清涼山。

九夜玲瓏隻懶懶的躺在榻上,毫無興致。

月初旬有意作弄他:“本尊親自屠山,魔君定會留在魔界,既是不會撞見他,你不隨本尊一起前往麽?”

“無趣。”九夜玲瓏撇撇嘴,“娘子何曾下過滅門的決心?不過是讓那些自詡為仙家的名門正派丟丟臉,使他們名譽掃地罷了。”

月初旬氣哼哼道:“你等著瞧!”說罷,旋身離去。

嬌憨之態,哪有半絲魔尊應有的高冷?

九夜玲瓏長歎,清涼山外結界必定密如流沙,她大可等妖魔攻入清涼山後再行動身,如此迫不及待的趕去,不過是心有不忍罷了。

月初旬飛出雪淵,並未立即前往清涼山,她徐徐走近玄冰床,越走越近,心跳越來越響,雙目已漸赤紅,終於作罷,無奈頓在那裏。

雲傷,雲傷,今日我便前去為你洗冤,為你報仇,讓天下所有仙門子弟好好瞧一瞧,當初他們是如何無故冤枉了你,逼你走投無路,逼我如斯地步,使得你沉睡不醒,使得我隻能遙望此處而見你不得,天下一切災禍,皆是他們一手所為,惡果自嚐,怨不得別人,是不是?

她嘶嘶低笑,喉間似是含了一尾響蛇。

歸南正在同火珥玩的忘乎所以,一眼瞥見她身影,興衝衝奔過來,直往她懷裏鑽,撒起嬌來:“姐姐,姐姐,歸南有好幾天沒見著姐姐了。”

月初旬日日前來看望雲傷,時間卻不固定,幻雪宮廣闊無人,歸南和火珥四處晃**挖掘新的樂趣,時常多日見不著她。

火珥性情高傲,本不屑於同一個冥界小鬼玩樂,奈何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孤寂十分,唯有妥協。

此時,火珥眼睜睜瞧著歸南放肆,卻無奈何,一雙幽綠大眼鄙夷的瞪他:小鬼就是小鬼,憑著心智不全,占盡主人便宜,名正言順的色鬼一個……

好色之畜,主人亦曾這樣評價它。

初時懼她怕她,喜歡膩著雲傷,沒承想醜女人如今明豔天下,莫不可逼視,可它乃堂堂一尊靈獸,心念豈可隨意搖擺?

雖然以前嫌棄她醜陋,但它從未想過要離開她,當初前往南澤花海,竟欲將它送給紅衣,難道她不知道,靈獸火幽,一生隻認一個主人麽?

哼!

虎身鹿頭依然高昂,金黃翅膀有一下沒一下的掃著地上白雪,悻悻然的蹲在一旁,卻不自覺的舔了舔唇。

月初旬早已將它性子摸了個通透,被歸南抱著絮叨了一會,彎腰一把抱住它金黃光滑的長毛,笑嘻嘻道:“好想火珥了呢。”

歸南見狀,依著月初旬的樣子也彎下腰去將火珥抱住,也笑嘻嘻道:“好想火珥了呢。”

火珥又瞪他:小鬼學舌!

心中卻兀自歡喜起來。

月初旬飛至清涼山上空時,一如所料,魔界尚未將結界撕裂開去,月初旬隻望了一眼,命血千魂遣退魔兵,頓了許久,眼瞧山上弟子神情惶惶,仙派各個德高望重之輩亦開始焦灼,這才懶懶開口:“不滅門不屠山,亦無不可。”

她低垂著眉,聲音清淺卻悠遠綿長,在山澗往複回**,空靈而幽秘。

似是睡著了一般,又頓了許久,終於吃吃低笑道:“交出一人,在場的所有仙門子弟每人刺他一劍,手足無所謂,眼睛鼻子亦可,死了,是他的命數,沒死,是他的福分,此後恩怨,一筆勾銷,魔界再不動仙界一絲一毫,可好?”

仙魔一陣喧嘩。

妖魔齊齊低頭,心中憋悶卻不敢直視於她:如此便宜仙界,九鳳一統六界之雄心尚在,他怎會輕易妥協?

清涼山更是炸開了鍋:魔界氣勢洶洶屠戮滅門其他諸派,眼見攻下清涼山即可一統妖魔仙三派,人界猶如囊中之物,冥界事事中立不參與六界之爭,日後便是魔界天下,如今豈會有如此好事?又這一人,究竟是何人遭了魔尊如此嫉恨?數千名弟子,一人一劍,即使不傷及要害,怕亦要渾身窟窿流血殆盡而亡。

“此人是誰?”終是有人顫巍巍的出聲詰問,似是興奮亦似恐懼,人群頓時空寂一片。

“商陸,商掌門。”月初旬似笑非笑,“魔尊一言九鼎,定不反悔。”

又是一片靜寂,泛著沉沉死氣。

有個白發老仙禹禹而出,悠悠道:“商掌門當初為封印魔神之力才誤傷了雲賢侄致他昏迷不醒,他為救天下蒼生,何錯之有?實不該讓他一人承擔此責。”

月初旬耳聽一片附和之聲,慵懶的望著商陸,冷笑道:“商掌門若是不肯答應,隻怕後悔莫及,若為時已晚……”

隔的遠,商陸瞧不見她神色,但他感觸到了那股陰寒之氣,刮心刮肺的煎熬,再定情望一眼毫發無損的結界,忽地似被什麽刺中一般,舉劍便朝心口刺去。

眾人一陣驚呼,沒料到商掌門如此俠義肝膽,竟是為了護住諸人性命而甘願自裁,當下急於阻止,卻是一愣。

反手刺心,劍尖卻生生不能刺入肌膚半分,商陸滿臉驚恐,額上早已冷汗連連,謔地丟開劍,失了心神般大叫:“殺了我,殺了我……”

眾人見他失魂落魄,一味要犧牲自我,對他更為敬佩,當下紛紛搖頭避開,勸道:“掌門,妖女之言,不可輕信,我等豈可為了自保害你性命。”

商陸一味乞求,卻無一人拔劍傷他。

月初旬終於不耐,長長一歎:“爾等仙家修道,不願傷他救自己一命,亦不願殺他救他出苦海,道義何道?”

殺他,便是救他出苦海?

眾人皆是一頭霧水,忽有人驚呼出聲:“你這妖女,竟是……竟是對商掌門下了詛咒?”

魔神之力傳承了上古後卿的詛咒神力,威力不可擋,但傷人一千,自損八百。

月初旬慵懶一笑:“本尊隻是詛咒他不能自裁而亡,不能自傷而死,若想了卻性命,必受盡九百九十九劍之苦,此番詛咒,乃是保他長命千歲,你怎地這般無禮罵我?”

輕笑盈盈,卻令人毛骨悚然。

無味一拖再拖,無論為了自保亦或救他,斷不會有人眾目之下傷他一分一毫。

月初旬渾身光暈漸濃,微一屈指,一瓣白色玉簪花離手而出,徐徐飛向結界,忽地擴散瘋長,似乎漫無邊際,直至將整個清涼山包裹其中。

巍峨仙山竟是被一片花瓣遮了天雲,仙魔皆是一怔,瞬間已是驚駭莫名。

逆轉時空!

她竟利用魔神之力強行將整個清涼山的時空倒流,結界內外,清涼山一人一物的一言一行,曆曆在目,清清楚楚。

時空急速倒流,似在觀賞一出折子戲,隻可看,不可參與,不可與戲中人交流笑談。

清涼山弟子,以及曾經來過清涼山的其他各派弟子,看著往事再現,或驚歎,或感喟,或無奈,或低頭遮羞,隻因,往昔言行昭昭,善惡莫辯。

終於回到那日,八年前,問荊躲在後山樹影,眼瞧使君子和‘雲傷’一起飛出懸妖洞,使君子氣息奄奄,指明清陽是雲傷所害,此為一鐵證。

‘雲傷’飛出懸妖洞,卻並未離開清涼山,而是直奔小峰,腳踏一朵祥雲,抬手撕掉臉上人皮麵具,赫然露出本來麵目。

是嗬,若他不是帶了人皮麵具而是幻化為雲傷模樣,使君子怎可能辨別不出那人便是一向淳厚正直的大師兄,商陸?

眾人錯愕,一會盯了時空幻境瞧,一會盯了頹敗跌坐在地的商陸瞧。

問荊咬牙切齒,悲慟至極,他一向與使君子交好,此刻望向商陸的目光更是要噴出火來。

徐徐倒流,清陽仙尊一襲玄墨衣袍,溫潤眼神孤傲出塵,攜了一人正緩緩步向懸妖洞。

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抹背影,威嚴而肅穆。

清陽領著那人沿著曲折蜿蜒黝黑重重的洞壁行了許久,直至抵達密室,現出天神盞。

清陽詰問,他扯謊,跪下哀求,眸含殺意,直至清陽心軟扶他起身,化為一灘屍水。

他輕歎,跪拜離去,三分悲慟,七分興奮,一臉的敦厚良善和恭謹,正是當初的首席大弟子,如今的清涼山掌門商陸。

真相大白天下,他卻死而不能,人人似是避著一尊瘟神,早已躲的遠遠的,唯尚東仙君青筋暴漲,連擊三掌泄盡他一生修為,這才一把揪了他衣領,厲聲叱道:“不孝之徒,不孝之徒……”竟是不知如何表達他的憤懣。

惜名重譽,偏讓他名譽掃地,自裁尋死,偏讓他受盡九百九十九劍之苦,不得善終。

如今,他受萬人指點,尋死不能了卻,苟活於世,殘喘人生,華君離,你可瞑目?雲傷,你是否又會怨我?

月初旬收了決,一個踉蹌差點從半空跌落。

及時趕來的男子一把接住她搖晃抖索的身子,伸指一點一點拭去她唇角鮮血,既心疼又無奈:“傻娘子,盡會做傻事,你這一顆心,究竟是心慈,還是狠辣。”

耗盡半身魔力,卻沒殺一人,隻是這般對待商陸……手腕的確殘忍,又思及曾經他騙她種種,亦曾殺了孤獨掌門誣陷雲傷,幸好,幸好……望一眼她神色莫名的眸底,忽地膽寒。

月初旬似笑非笑:“不是不願來麽?還有……你怕什麽?”

九夜玲瓏輕咳,顧左右而言他,笑吟吟道:“那個,血千魂,你問問仙界願不願意交出剩餘神器,若願意,拿了神器收兵,若不願意,屠山滅門。”說罷,抱著月初旬疾飛入了雲端。

血千魂和朔流撫額輕歎:二公子,越來越不像話了,竟敢當眾調戲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