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七劍鳳簫吟

陰陽兩離分,再無對盞醉傾城。

陵遊尋了十日,終於覓得一絲消息,滿身殺氣,一手提了酒壺,禦風而行,搖搖晃晃奔至遮寸山上,橫空擋了黑影去路,眸底一凜,掌風疾如閃電,直直劈去。

月初旬氣極反笑,一手結印將他掌風化去,冷笑道:“藺姐姐此後再不會讓你左右為難,何故苦苦打聽糾纏於我尋了她屍身,惺惺作態。”

又一掌劈來,掌掌殺機,直欲取她性命,怒道:“你將她藏在了何處?”

月初旬心中訝然,不敢大意,坎坎躲開,道:“藺姐姐已入土為安,至於……”她忽地勾了唇角,濃濃冷笑被黑色鬥篷遮掩,隻輕輕道:“至於腳踏七星降世之人,我知曉她在何處。”

陵遊身子一震,生生收回掌中妖力光芒,怔怔道:“何處?”

“棧仙閣,你認識之人。”

“傲雪?”

月初旬冷笑。

“斷水?”

依然冷笑。

……

陵遊額頭直冒了冷汗,忽地緊緊盯了她,道:“你誆我?”

月初旬眼睫低垂,淒然道:“你對藺姐姐,究竟是愛,還是不愛?”

陵遊怔怔不做聲,月初旬長歎一聲,冷冷道:“藺姐姐墓穴之地,腳踏七星之人,二者選一,陵公子可自行選擇一個問題。”她再也不願喚他陵大哥。

陵遊沉默不語,濃眉緊皺,全無往日嬉皮笑臉瀟灑之態。

月初旬不耐煩起來:“既然陵公子兩個都不想知道,小女子告辭。”說著,轉身禦風而去。

“腳踏七星之人。”

忽有酸澀湧來,月初旬背對著他,冷森森道:“公子既是選錯了問題,恕我無可奉告。”

陵遊見她身形晃動,欲要離去,心中一急,道:“含之平日待你不薄,何苦害了她和諸位姑娘,手段如此殘忍,怎能任你說走便走。”說著,六枚飛針從袖中飛出,裹了迅猛戾氣直直襲去。

月初旬聽他之言,猛地一怔,轉回身眼見那六枚蝶落飛針,鬥篷衣角隨風翻飛間已將飛針攬入袖中,訝然道:“你竟當我是凶徒?”

是以,步步殺機。

低眸瞧一眼袖中飛針,莫不是被人陷害了去?

再一抬眼,一股妖力光芒灼灼已然朝心口襲來。

月初旬怔鬆間,抵擋已來不及,身子急速後退,心口仍是一痛,悶哼一聲,已是直直墜落而下。

半空遠處忽地有一人禦劍而來,空中打了一個旋,坎坎將月初旬接住,月初旬看清來人,扯了笑,道:“師姑無礙。”說著,強自撐了站起身來。

一陣呼嘯破空之音,水沉煙和青燈相繼落下,一人挽了月初旬一胳膊,齊齊道:“姐姐。”原是他三人聽酒館老板說陵遊氣勢洶洶的直奔遮寸山來,定要作難於月初旬,這便急急尾隨而來。

月初旬似是無意瞥了一眼水沉煙腰間玉佩,故意沉了臉色:“沉煙,寶髻耀明璫,美人當配,成雙作對才好,你怎地隻佩戴了一隻?”

水沉煙低眉,訕訕道:“對不住姐姐,前些時日我不小心弄丟了一隻。”

月初旬反手握住她,輕笑:“本是身外之物,無礙。”

青燈卻直直瞪了陵遊,憤憤道:“你這人怎地如此無賴,姐姐並未害死藺老板,我可作證。”

陵遊負手立在不遠處,涼涼道:“我起初亦不信,可每個棺槨裏麵的姑娘都身中她飛針,她又為何藏了含之?”

月初旬冷冷道:“飛針是我的不假,將藺姐姐屍身偷走另置墓穴的也是我,至於殺人之說,你既是認定是我所做,那便是。”說罷,轉身便走。

方行數步,忽地扭頭朝他一笑:“你可知,藺姐姐她……她便是腳踏七星降世,她便是你所愛女子的轉世,隻因在她幼時,傳言她克死父母,是不祥之人,姐姐她便拿刀將七星痣生生剜了去。你不肯對她坦白,不肯去愛她,是你負了她。陵遊,你記住,是你負了藺姐姐!”說著,身子一躍,淩空飛去。

陵遊身子顫抖不已,好似山風一掠便要被吹倒,突地淒厲大笑起來:“不可能,不可能……”說著,欲要追上去問個究竟,遠遠隻聽到隨風飄來月初旬的一句話:“生死不可說,我是決計不會告知你藺姐姐所葬之地。”

他頓了許久,麵色掩在夜色下,不知淒楚幾何,忽地向別處飛去。

此後經年,他尋尋覓覓,不過是流連徘徊在墳塋之地,癡癡的盯了墓碑瞧。

她理應會為她立了碑。

三人見陵遊不再追殺月初旬,皆放下心來,北宮沐風望一眼青燈,微微一揖,道:“多謝姑娘為師姑仗義而言。”

青燈急急擺手:“不謝,不謝。”

北宮沐風一把挽了水沉煙胳膊,道:“沉煙,我們走吧。”說著,祭出斷邪劍,二人呼嘯了離去。

青燈望著北宮沐風身影,無奈道:“沐哥哥,你果真不記得我了……”又望一眼月初旬消失方向,忽地彎了唇角。

月初旬身在半空,悠悠而行,又取出那隻明月璫瞧了一瞧,沉吟片刻,終又搖搖頭。

若藺含之是被水沉煙所害,又被她遺落蝶落飛針,苦心積慮陷害於她,難道僅僅隻為了替敖岸山的獨孤掌門報仇麽?

水沉煙自從與北宮沐風關係有了親近,暴躁性情早已消減了許多,加之她本是一個豪情仗義之人,怎會無故殘害人命?莫不是有人要陷害於她?而陵遊手中的飛針又是從屍體上所獲,又是誰要陷害自己?

這般思忖,隻覺心中煩躁不已,喉間竟是異常幹涸,除卻方才心口處被陵遊擊那一掌略有刺痛外,全身竟輕飄飄的,魂魄似欲離體而去,月初旬一愣,忽覺靈力受阻,身形不穩,一個折旋,徐徐落下了身子。

斷壁瀑布,水潭一方。

一簾水幕猶如九落銀河,煙波沉沉,浩渺乎乎,青山愈加青翠重疊。

離人淚落花,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心花悸動之地,猶記那不染塵埃的白衣,隨風起伏,一手舉了長尾魚,從岩石後探出頭來,笑吟吟喚道,阿初。

便是從那刻起,他一口一個阿初的糾纏於她,設了迷山咒害她逃離一夜生生跑回原地,存了心思未將她穴道解除,緊握了她手並肩躺了一夜,翌日指著那岩石說,阿初已與我同岩共枕……

如今,如今那男子眉眼早已不複當初。

月初旬似明非明,忽地悶悶低笑一聲,往日一如鏡花水月,不可追,何須追?

四肢百骸越發縹緲起來,早已凝了力,若是毒液,理應會被化解掉才是。

方才,不小心中了陵遊一掌,是那股妖力帶了玄機?還是北宮沐風在半空攬住她時動了心思?抑或,水沉煙和青燈攙扶她時趁機下了毒手?

陵遊雖是不明真相,氣惱她害了藺含之,又將她屍身藏了起來,畢竟是一磊落光明男兒,定不會耍了陰謀。

北宮雖是懼她,怕她,從不喜她,但性情淳厚,尊師重道,斷不會害她。

水沉煙心懷掌門之恨,青燈來曆不明,所言不知真假,她竟是毫無防備。

此前是不懼生死,從何時起,無謂了生死呢?無所謂了,便無需戒備防範吧。

她緩緩躺在潭水邊那塊岩石上,手臂悉率著從鬥篷內伸出來,觸手一片冰涼,側頭望去,身邊空空如也,又是一聲低笑。

渾渾噩噩之際,忽地飄來一陣酒香,裹了一抹蓮心甘澀,生生將她混沌的意識劈開了一角清明。睫毛仍是低垂,有水滴落唇角,她舔一舔,味道澀鹹,竟是下了雨,鬥篷業已犯了潮濕。

耳側有風聲掠來,含了蕭殺戾氣,月初旬偷偷勾唇笑:真是亟不可待了呢。

劍氣入體,鮮血濺了她一臉。

月初旬被劇痛生生拉回一絲神誌,抬手處,黏稠血液汩汩而流,她艱難撐起身子,望一望岩石上濺落的血漬,輕歎一聲:“被染髒了。”抬手去拭,又抬頭望了雨幕,突地笑起來:“有何關係,被雨水衝刷一下便能恢複如初。”

雲傷站在不遠處另一方岩石上,負手而立,麵無表情的望著她,承痕劍輕輕浮在他身前半空,一抹光華似流水**漾。

“三年前雲公子對自家師兄弟下了毒手,取其心智,不過是為了維護我這一個醜陋至極的影子罷了,多年過去,自當心懷愧疚,心生憤恨,這一劍,可是為了……為了償還那些癡傻瘋癲的清涼山弟子?”

月初旬緊緊盯著他瞧,不過是試探之言,卻見他眉眼抽搐,唇角抖動,神色忽地布了幾分苦痛,心中便有了了然:那些弟子,果真是他所害。

這麽多年,這般執著,怕是苦痛萬分吧。

月初旬彎了眉眼,吃吃的笑:“八位弟子受難,一劍豈夠償還?”

他身形未動,承痕劍兀自漂浮,白芒灼灼下月華劍氣嗖忽入體。

他果真……

月初旬被淩厲劍氣衝的一個踉蹌,穩穩身形,將噴濺至睫毛處猩熱的血輕輕抿去,努力扯了笑:“還有六劍……”

第三劍。

第四劍。

……

第七劍。

涼雨襲人,越下越大,月初旬一身黑衣裂開七處血洞,傷口不大,並未傷及要害,鮮血卻奔湧急速,雨水流至地上已變成一汪血水。

神智早已被劇痛搖擺的時而清醒時而模糊,她靠著岩石在地上蜷伏了許久,依然笑望了那個一動不動立在雨幕中的男子。

“雲公子對白姑娘果真情深至極,如此憤恨……卻不願取我性命。”她掙紮許久,終於喘了粗氣艱難起身,一步一步向雲傷挪近,“還……少一劍。”

不過兩丈之距,她卻似行了萬年。

離的近了,月初旬努力扯了一抹笑:“對不起,要弄髒你衣裳了。”說著,輕輕依靠在他胸前,一襲白衣瞬間已浸染芳華。

月初旬頓了許久,終於聚了力氣,抬手摟了他脖子,一雙沉浮不定的眼眸隻管癡癡盯了他瞧。

他眸底悲慟毫無掩飾,身子微不可察的顫抖著,緊抿了唇,一動不動。

月初旬被他眼中悲傷震的發慌,忽地將唇湊至他耳邊,輕聲呢喃:“你知不知道,我這一具皮囊現在有多痛,我知道雲公子最會止痛,是不是?”說著,將唇緩緩湊近了他的唇,輕柔的吻了上去。

雲傷身子一震,“哐當”一聲,承痕劍應聲而落,濺起點點水花。

懸崖上方,疾閃而來的玄色青袍衣角迎風一怔,似是並未發覺有何不妥,坎坎旋身離去,卻又生生頓住。

流水光華猶似雨夜中一抹閃電,急掠而逝,直直刺中心子。

她竟趁雲傷不備,強行凝了最後一絲靈力,強祭承痕劍,朝自己心子刺去。

雲傷一愕,眼看著懷中女子渾身一軟,弱弱的將頭擱在他肩上,在他耳邊低語不止。

“如此這般,足可抵了最後一劍吧。”

“如此這般,我便可以永遠喜歡著你,你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來傷害我了。”

“如此這般,被這具皮囊包裹的心子再也不會痛了。”

最後,她似是笑出了聲:“恩斷義絕,這樣多好,是不是?”再也沒多餘力氣,身子從他身上滑下,緩緩癱軟至地上。

赤鳳輕鳴,華君離忽地掠飛而來,一把將月初旬攬起,雙目赤紅如血:“你竟如此狠絕,逼她至此。”話音未落,已抱了她直飛妖界浮華殿而去。

蒸騰雨霧中,徐徐走出一個人來,紅衣罩體,銀鈴清脆,傾城之姿豔絕六界。

紅衣緊抿了唇,絕色眼眸布了一絲惱怒:“雲哥哥為何如此狠絕,生生將小姐姐逼至此絕境之地,若小姐姐有……有個三長兩短,我……”竟是再也說不下去。

年幼之時,她偷偷溜出青丘,豈料被一道士擊成重傷,逃至雪淵,卻又被一蛇妖捉了去,生死一線間,她將她從蛇妖口中救出,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她豈會忘懷?

雲傷背對著她,神情悲愴而空靈,唇角**,絲絲鮮血縷縷浸出,和了雨水,瞬時被稀釋不見了蹤影。

七劍之殤,他悲苦自飲,一吻之劍,卻生死不可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