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何所依
青左說,雲師兄是同一位紅衣姑娘相攜而去,想必,便是紅衣了。
佳人在側,不便相擾。
月初旬立在荒山之脊,望著殘陽似血暈染開來,怔了許久,終於淺淺道:“火珥,此處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與我隱居這裏,可好?”
蹲在一側的火珥搖頭晃腦的望了一望,荒山野嶺,光禿禿一片,何來水秀,何來花香?
斜刺刺瞪她一眼,雙眼一閉,不予理睬。
……莫不是,選錯了主人?
月初旬失笑:“給師父留了記號,渡老頭不日便會尋來,到時便可有酒喝了。”
火珥身子一動,哈拉已從唇角坎坎溢出。
這日,月初旬斜倚在一顆樹杈上,睡的正沉,忽聽半空有人問道:“姑娘可是與雲師叔一起的月姑娘?”
月初旬揉揉眼,藍衣白衫,額上綠靈珠翠光熠熠,確信是清涼山弟子,又略微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點頭稱是。
那弟子神情更是恭敬,垂眉低眼,道:“雲師叔在清涼山有要事離不得身,特請月姑娘前去一見。”
月初旬淡淡一笑,虛禮一請,藍衣弟子略一遲鈍,微不可察的斂了眸底淩厲,當先引路,禦劍而起,見火珥馱著她禦風而行,不禁長舒一口氣來。
行了半盞茶功夫,雲海漂浮間,藍衣弟子隻覺鼻端異香散漫,四肢百骸筋骨疏略,猶如瑤池佳釀入喉,神誌已是半醉,望著耳側腳下白雲如絮輕扯,更是心神渙散,不知欲往何處,直願生生世世這般行了下去,再無任何牽掛。
腳下仙劍靈力抖增,極為不安的顫了一顫,藍衣弟子身子一震,驚駭回頭,隻見白絮雲海中,漫天藍色靈蝶裹了邪魅戾氣,直直朝他呼嘯而來。
白雲藍蝶之中,半隱一頭渾身金黃靈獸,兩翅撲閃間,一位白衣女子白紗縛麵,足尖輕點,傲然淩立在靈獸背上,眉眼淡淡,手挽靈蝶,殺意濃濃,而她足下靈獸一口烈焰已是噴湧而來。
“月姑娘這是何意?”藍衣弟子大聲喝問,閃身躲開火珥口中烈火,劈掌揮來。
月初旬站立在火珥背上,冷冷的望著他,道:“閣下仙階已至綠靈,何以會被派來行赤靈弟子之事?閣下腰側既然沒懸掛半月信使玉佩,何以外出請人?”
藍衣弟子沉沉道:“怕是月姑娘有所誤會,信使玉佩不過是一時遺忘……”
“方才並不確定,此番已然確定閣下這請人是假,誘餌是真罷了,否則,何以掌風殺機直逼麵門?”月初旬冷冷打斷他。
這弟子雖是故意低了眉眼,卻斂不住滿身殺氣,雲傷同紅衣在一起,怎可無故讓她前去清涼山?拿她做餌,更是可笑。
月初旬隻當清涼山亦在追查敖岸山掌門被殺之事,當下隻一歎:“謀害敖岸山獨孤掌門另有其人,你們且莫要浪費了時間在無望之人身上。”
藍衣弟子冷哼一聲,道:“雲傷逆徒,恩將仇報,弑師殺兄,罪不可赦。”
月初旬一怔,不解其意,看他滿腔怒意並非是為了獨孤掌門,正欲詢了仔細,隻聽遠處隱有利劍破空之音,當下一頓,再不逗留,一手扶了火珥頭角,欲要遁走。
火珥自從重生為火幽之體,靈性大增,是以方才在雲海左躲右閃之下,月初旬並未吃了大虧,當下領受到月初旬之意,不再戀戰,收回口中烈火,身子一頓,一人一獸已是落下雲海,回旋飛去,豈料雲海之下四周已是布了仙陣,同數日前山坳之中陣法一模一樣,卻是敖岸山弟子早已埋伏其中。
月初旬側身避過一道紫光,眸光流轉,已是瞧出一處弱處,當下急急飛去,手中靈蝶正欲襲擊那名守陣法弟子,卻生生頓住。
水沉煙雙手挽著陣法法決,俏生生立在半空,眸底盡是悲慟之色。
月初旬頓了一頓,淡淡解釋:“沉煙,我和雲傷,並未謀害獨孤掌門。”
水沉煙冷笑一聲,喃喃道:“姐姐,殺人總是要償命的,對不對?”
青光一閃,九節鞭已自腰間飛出,青蛇般蜿蜒而來。
“不可!”
眾弟子大驚,原本便是清涼山藍衣弟子尋到月初旬,為防萬一,悄自發出仙界信號,附近負責搜尋的敖岸山弟子急急趕來布了陣法,以期將其拖上一拖,節骨眼上瞧見水沉煙擅自脫離,正要阻止已然來不及,月初旬身子一晃欺身至她身側,九節鞭已是禁錮在她脖頸之上。
“莫要輕舉妄動,否則傷了她,傳將出去,說仙門弟子不顧同門性命,爭相邀功對敵,門派榮譽怕是受損。”月初旬瞧仙門弟子步步緊逼,眸底一凜,手上用力,水沉煙脖頸之上已是紫紅一片。
火珥嗷嗷兩聲,振翅撲閃,直直衝出包圍。
兩人落至一山澗小溪旁,月初旬望著水沉煙脖頸處紫紅,淡然眸底自是愧疚難當,歉然道:“沉煙,對不住。”
方才,為助她逃出陣法,水沉煙有意讓月初旬挾為人質,又暗自催動九節鞭脅迫同門弟子讓步,她一一看在眼中。
水沉煙本是俠骨柔情一兒女,自從入了敖岸山,更是添了幾分豪邁之氣,當下雙手疊在腦後,仰麵躺在溪邊,笑道:“姐姐,這點小傷算什麽,為了姐姐,即使被逐出師門,又有何惜?”
她信她,便已足夠。
月初旬依偎著她身邊躺在一側,一手執了她手,淡淡笑道:“此生有友如你,足矣。”
竟是有了三分困意,月初旬微閉了眼,頓了半晌,隻聽得水沉煙閑閑喚道:“姐姐……”
“嗯?”
“姐姐可曾想念家人?”
“想。”
“姐姐忘卻前塵,是否少了思念之苦?”
月初旬微一沉吟,笑道:“自然是。”
“姐姐是幸運之人。”又是一頓,卻是更為低沉沙啞:“姐姐可還有事要與妹妹說?”
月初旬淡笑搖頭,仍是閉著眼,她已有數日未曾這般安心的躺下歇息,朦朧恍惚中隻覺一道白芒閃刺刺而現,倏忽驚覺間,已聽有人喊道:“師姑。”
月初旬睜開眼睛,已近午時,太陽直直照下,穿透枝葉隙縫,甚為刺眼,隻道方才那一道白芒是陽光晃了眼,不疑有他,笑著起了身子,望著半空一躍而下的北宮沐風,見他神色頗有幾分不安的緊緊盯著自己瞧,淺淺笑道:“多日不見,北宮竟學會了關心人,師姑即使是嗜殺之人,也斷不會為難義妹。”
一把將水沉煙推至他麵前,拍拍手,又笑道:“沉煙妹妹尚安好,北宮不必擔憂。”
他定是聽說水沉煙被她挾持受傷,這才急急前來查探一番的吧。
北宮沐風早已立在兩人中間將其隔開了去,見月初旬淡笑如初,眉眼卻皆是疲憊之色,又聽仙界弟子傳言她曾在敖岸山附近徘徊數日,連日被仙界追殺,又不見雲傷在她身邊,當下心中不知是何種滋味,瞧她並無受傷,又望了水沉煙一眼,長長歎了一口氣,低低道:“師姑,雲師兄……他背負諸多血債,你好自珍重,莫要再四處尋了他,惹了禍事。”
說完,不由分說,強自拉了水沉煙疾飛而去,頃刻已不見了蹤影。
半空中,水沉煙已是聚了怒氣,冷笑道:“你何以如此袒護於姐姐?”
“她是我師姑,自是不許別人傷她。”
“聽聞斷邪劍亦曾嗜過姐姐的血,不許別人傷,是為了留給自己麽?”
北宮沐風身子一沉,客棧前,雨夜中,她護他,他卻生生將斷邪劍刺入她血肉之軀,是否亦曾恨過他?
隻淺淺道:“此後,必是不同。獨孤掌門被害,並非是雲師兄和師姑所為,你身為師姑義妹,卻如此不信任她麽?”
水沉煙並不解釋,剛欲發怒,忽地想起翾璣城那個乞丐所說之言,軟了聲音道:“我並未做出不義之舉,你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北宮沐風一歎,瞧她近日神色,溫言軟語,全無往日驕矜,隻道是水府出事,身無所依,懂事許多,斂了脾性,心下更是疼惜,喃喃道:“小仙女……”
蔚藍碧空,一把匕首坎坎墜落,刀刃之處一個“水”字,甚為清明。
雲傷卻因煙花三月之怨,弑殺敖岸山孤獨掌門,不聽恩師勸告,斬殺清陽仙尊,又滅口同門師兄使君子,早已被仙界傳為虛榮貪婪,睚眥必報,忘恩負義,罪大惡極之徒,仙界之人人人得而誅之,四海八荒仙門子弟遍尋足跡欲追殺之,豈是能沾染之人?
又過半月光景,三尾火狐紅衣亦成了仙門子弟追殺之人。
據聞,雲傷與紅衣常是攜手共行,對被人追殺之事,並不甚在意,倒時常出沒在仙山之中,行些雞偷狗盜之事。
月初旬倒是清寂許多,極少有人前來尋了麻煩,細細思量一番,回憶了前塵舊事,終究認為事有不明,必要他當麵講明白了才是。
左思右想的鐵了心尋他,不過是尋了托辭,想要見一見雲傷而已,卻不知,哪憑相思已瘋長,隻道明月無處留。
又是尋了三個月,月初旬總是晚了一步,四海八荒,每次待她聽了消息尾隨而去,入眼皆是狼藉,獨不見雲傷和紅衣身影。
這日,她尋了一個小弟子,打聽一二八卦,弟子隻管撇嘴問她:“你是那賊人何人?”
月初旬笑的咬牙切齒:“仇人。”
小弟子疑惑:“何仇?”
月初旬躊躇了許久,把折子上各種情怨恩仇都理了個遍,終於一把扯掉麵上白紗,憤憤道:“毀容之仇,不共戴天。”
小弟子嚇了一嚇,便也咬牙切齒道:“此仇不報非女子也。”
月初旬連連點頭稱是,小弟子便道:“那賊人近日出沒蜀山,不知又要行竊何物,姑娘便同我一起去吧。”
月初旬起身便走,道:“閣下先行一步,我多尋些人來。”
火珥虎身鹿角,渾身金黃長發,兩翅撲閃,自是常被月初旬藏在郊外無人之處,當下聽了小弟子之言,急匆匆趕來,火珥嗷嗷叫了兩聲,直衝蜀山而去。
蜀山的確遭了賊行竊寶物,山上山下亦布了許多弟子搜尋,卻是連雲傷半個身影也未曾見到,月初旬拍拍火珥鹿頭,歎道:“竟是被人誆了……”
下山時,剛行至山腳處,鼻息忽有酒香,隱約散著蓮心甘澀,月初旬渾身一震,尋了一路,拐角處,忽地現出一個小酒肆,門前搭著草棚,下擺了三五方桌,坐了三五個客人,行酒吃茶,甚為熱鬧,眼角餘光卻皆是望向最外邊一桌客人。
那桌客人正坐了一個白衣男子,墨發半是披散,玉澤容顏略顯蒼白,唇角似笑非笑的勾著,拈了一玄色酒囊,有一下沒一下的抿著,盡顯風流瀟灑之態,身邊倚著一位少女,一襲紅衣灼燙心魂,一舉一止皆是嬌柔嫵媚,一雙含水眼眸正笑望了那男子,無處不風情。
月初旬怔了許久,一顆心沉沉浮浮。
他法力高深,理應不會輕易被人捉了去,有何放心不下?
尋尋覓覓,不過是想來見他一見,卻又為何舍不得抬了腳步離開?
魂魄離體,不知早已深冬,大雪紛飛。
不知哪位吃酒人講了句渾話,滿堂哄笑,紅衣不勝嬌羞的往雲傷懷中鑽了鑽,酒肆小二笑了一聲,向外走了幾步,咒罵道:“這鬼天氣……”
尚未說完,猛地瞧見折角處立了一個人,忙著做了一揖,賠笑道:“這位姑娘,天寒地凍,行路艱難,進來吃杯酒再走可好?”
眾人不曾想這山野酒肆今日竟如此熱鬧,齊齊扭轉了頭來看,隻見棉絮大雪中,正立了一位姑娘,一身白衣,沾染風雪,麵上縛了白紗,隻一雙眼眸露在外麵,茫然而無措,呆呆的直瞧了正在吃酒的那一雙俊俏風流男女。
雲傷方低頭同紅衣講了一句什麽,聽小二如此朗聲,不由抬眸瞧來,見到月初旬正愣愣的盯了他看,眸色一凝,繼而淺笑道:“阿初。”
他仍喚她‘阿初’,聽去卻又陌生許多,仿若隔了山,隔了水。
月初旬怔了一下,一雙腳不知是進是退,忽聽半空隱有仙劍破空之聲,雲傷低低一歎,笑吟吟拉了紅衣滿懷,道:“紅衣,我們走。”
兩抹身影迅疾消失在半空,因在蜀山腳下,吃酒之人見的多了,並不為意,月初旬忽地彎了眉角,踏步進屋,笑道:“上一壺好酒,暖暖身子。”
垂眼低眉,微有濕潤,想是那雪花落在睫毛,融化了而已。
不過是半壺,喝的過於急了,已是酩酊大醉,月初旬伏在桌上,直至天色漸晚,山腳下唯見白雪皚皚,這才想起火珥,又添了酒,急急起身,踉蹌離去。
一路小心翼翼,將酒壺抱在懷中,行至半路,隻覺腳步虛浮,冷汗直冒,竟是跌跌撞撞的仰麵跌倒在雪地上。
火珥左等右等,終於不耐,四處略一張望,沒瞧見半個人影,這便匆匆尋了她氣息找來,卻見這醜女人緊緊護著一壺酒,不省人事。
火珥將壺嘴扒拉開,一飲而盡,眼神迷離之際,將月初旬緊緊蜷縮在自己毛發之中,醉了過去。
人為傷心獸為貪,相伴唯有風雪聲。
身有所依,心無所依,不知何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