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弑師殺兄

茫茫雪淵,蒼清落索,孤寂無邊。

月初旬赤足奔跑,尋了許久,終不見雲傷身影,心中一惱,正欲開口低叱,忽覺前方雪霧蒙蒙,恍惚隱約中,一個冰冷如雪的男子定定瞧了她,喚她:“茝兒……”

月初旬氣極反笑,揉一揉眉心,仍看不清男子麵容,心知不是雲傷,隻管笑了去:“閣下錯認了人。”

冰雪男子怔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飄然離去。

月初旬也不去理他,抬腳便走,卻是踩了空,再一睜眼,隻見日暮黃昏,火幽一身金燦燦的毛發漾著西下彩雲猶如琉璃叢生,秋斷遠山重。

本是失血過多,體力不支,脫離危險之際再也支撐不住,一身汙血的依偎著火幽沉睡了一天,醒來時,不知為何隻覺靈力充盈,四肢百骸一片清明。

轉頭瞧見火幽,隻見它渾身金黃毛發倒豎,正呲牙咧嘴的朝著某個方向嗷嗷直叫。

月初旬訝然,環顧四周,並未見到可疑之人,瞧見它一身金黃沾染了許多血跡,笑道:“對不住,把你弄髒了。”

火幽見她醒來,急急跑來蹲下,一雙幽綠大眼炯炯有神,骨碌碌轉了一轉,直盯了她瞧。

月初旬躊躇:“謝謝。”

火幽唇角抽了一抽,抖抖毛發,唧唧叫了幾聲。

……竟似有幾分熟悉。

月初旬一怔,想著它口噴烈火模樣,不敢置信的將它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它滿眼期待的樣子,試探道:“火珥?”

火幽幽綠大眼立馬骨碌碌一轉,興奮得異常晶亮,又圍著她唧唧叫了兩聲。

禦冰重生之時,它甚是糾結了一番,終究狠下心來舍棄了雲傷,選了這個醜女人做主人,黃鼠狼‘娘親’親自交代,它亦懂得美色為後,以孝為先之理。

自那日它偷喝雲傷酒囊中摻了千年冰魄的藥酒,至寒之物,竟將它重生之日提前,豈料當時正值魔界騷亂翾璣城,到處皆是仙門弟子,它尚未能掌控身形變幻,被兩個小弟子誤做凶獸,一頓窮追猛打後再不敢進城來尋他們,在城郊徘徊數日,終於發覺他二人離了翾璣城,這便尋著月初旬的氣息一路追蹤至此。

月初旬鼻尖一酸,泫然欲泣,再顧不得身上汙穢會弄髒了它光滑金黃,一把摟了火幽脖子,笑道:“火珥,火珥……”

火珥唇角又抽了一抽,一臉的嫌棄,掙紮了兩下想要將她甩開,見她摟抱的緊實,身上諸多傷口,終究怕弄疼了她,也便作罷。

思索一番,月初旬試探。

“火珥可知他現在何處?”

使勁搖頭。

“可感知到他氣息?”

再使勁搖頭。

月初旬氣餒:“那你是如何尋到的我?”

火珥隻瞪著她,眼神不屑……誰讓我選了你做我主人來著?

月初旬自是不知火幽靈獸禦冰重生之時選了她做主人,亦不知火幽一生隻認一人,亦僅能感知她一人氣息而已。

當下心一沉,再也不願多耽擱,火珥帶著她,頃刻已至山坳。

焦土一澤,塵煙一片,再不見丁點青綠,光禿禿的山坳甚為寂寥落寞。

因此處是敖岸山弟子上下山必經之地,月初旬和火珥唯有躲在遠處山岩間,又不敢離的太遠,間或修為高深弟子經過,查到異樣氣息,揮指成氣就朝他們劈去,火珥馱著她落荒而逃,時有避不開的,也便免不了受些皮外之傷。

如此這般,躲了七日,等了七日,仍不見雲傷人影,月初旬一顆心沉了又沉。

情感左右是自私,但月初旬知他為人,一向磊落瀟灑,斷不會如此一走了之。

這日深夜,月初旬抱著火珥剛閉了眼睛,忽覺火珥毛發倒豎,一身警惕,尚未恍過神來,已有人近了身,道:“月姑娘,是我。”

月初旬安撫好火珥,笑吟吟道:“青少俠來此有何貴幹?”

青左一笑,輕輕道:“我近日聽聞弟子議論,猜想躲在此處山坳的便是姑娘,姑娘可是在此處等人?”

月初旬點點頭。

“等的可是,雲師兄?”

複又點頭。

青左躊躇片刻,終於道:“雲師兄當日便同一位……一位姑娘離開了此山……”眼見那女子同雲傷甚為親昵,喚為狐妖畢竟不妥,青左硬生生改了口。

月初旬一怔:“可是一位紅衣姑娘?”

青左眼見她臉色煞白,眸底忽地聚了一籠煙霧,不忍直視,扭過頭,假裝遙望星輝,淺淺道:“正是。”

忽聽背後一聲嗤笑,青左訝異,轉過身去,隻見月初旬盈盈笑著,舉了一隻明月璫,道:“煩請少俠將此物轉送還給水沉煙,便說她姐姐等她至明早,若有要事可前來一敘。”

此前她信中嚴明有急切之事,來此山,惹此禍事,便是為了見她。

青左收起明月璫,道了聲“珍重”,終於離了去。

天將明,未等來水沉煙,卻引來了半空流光。

山坳四周隱有怒斥責罵之聲,月初旬望了一眼薄雲疾馳,笑著拍拍身下金黃毛發,輕聲道:“火珥,咱們走。”

走……又能去了何處?

清涼山,懸妖洞。

洞口處,躍下兩個人來,仙芒遮體,小妖小怪張牙舞爪,卻無法近身。兩人沿著洞壁行了許久,曲折蜿蜒,黝黑重重,步伐卻無一絲淩亂,目光如炬。

數日前九燭親自率領萬千魔兵突襲清涼山,外圍結界慘遭破壞,掌門清陽仙尊坐鎮重布結界,尚東和疏司二位仙君帶領弟子死死護住清涼山各個入口與魔兵激戰,不料卻被斂了煞氣化身為仙門弟子的九燭溜進山中,試圖盜得神器天神盞,幸得被駐守山中的商陸識破,商陸重傷之餘釋放信號煙幕,尚東與疏司急急趕回主峰後山懸妖洞,這才重傷九燭,坎坎護住神器。

雖是神器得保,清涼山上空卻疑團密布。

斷念天神盞主封印之術,千年前九鳳被冰封九重天,乃是借了天帝之子桑即殿下元神,若要解除封印救得九鳳,必要六界神器齊聚方可為之,九燭此舉卻不知為何,這是其一。

其二,斷念天神盞被封印在後山懸妖洞,此事唯有清陽、尚東和疏司三人知曉,九燭何以方入得山中便知曉了神器所在?

洞內兩人身形晃動如鬼魅,半個時辰後才抵達一方密室,萬丈光芒中正浮著一琉璃盞,泛著盈盈霜白光華,正是神界神器斷念天神盞。

當前一人一身玄墨衣袍,眼神溫潤,孤傲出塵,麵色中兼著俯視眾生的威嚴,卻是掌門清陽仙尊,身後那人隱在密室門外黑影中,看不清容顏。

清陽沉吟許久,沉沉道:“神器所在,你早已知曉?”

沉默許久,終於低低道:“嗯。”

“鬼舞枯藤決丟失,你亦知曉?”

“弟子,不知。”

清陽冷冷哼了一聲,聲音含了幾分怒意,斥道:“為師的好徒兒,竟學會了扯謊。”

黑影中那人猛地跪倒在地,急急辯解:“師父明察秋毫,弟子豈敢欺騙。”

“敖岸山獨孤掌門被殺,仙物煙花三月被盜,可與你有關?”

不再辯解,聲音悲慟,哀道:“師父!”

清陽負手立在那裏,一動不動,靜靜望著天神盞,神器周身霜白光華映著他的臉,蒼白無血。方才,身後一閃即逝的濃濃殺意,令他心肝俱顫。

後山懸妖洞,他幼時常來此地,怕是早已知曉玄機,鬼舞枯藤決和獨孤掌門之死,不過是隨口試探而已,竟惹他動了殺機。

清陽失望之際更是鐵了心,神色極為悲慟,一手凝指,低低道:“不能容人至此,是為師錯了麽……”

門外之人抬眸瞧見天神盞徐徐移動翻轉,身子似被掏空般虛浮無力,雙手前伏,臉龐貼地,痛聲道:“師父既認定是徒兒勾結魔界,弑殺獨孤掌門,何不賜徒兒一死,為何要將徒兒封印在暗無天際的水牢之中,生不如死。”

密室另一側,正是清涼山仙獄中的水牢。

清陽身子一滯,轉過身去,眸底無數情緒翻湧。殺了他嗎?清陽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親自殺了他的徒弟,他畢竟存了私心,並未將此事稟知尚東和疏司,否則,按照清涼山門規,他必死無疑。

緩緩走過去,頓了一頓,終於長歎一聲,道:“為師不願你死,你且好自反思。”說著,彎下身子,伸出右手欲要扶他起身。

門外之人趁勢握住清陽的手,抬眸來,漆黑陰影中泛著冷幽幽的犀利,似是一把無情的劍刃。

清陽一呆,涼意似疾風掠落葉,倏忽間已遍至全身,左掌一揮,已將門外之人劈倒在地,額頭瞬時已冷汗涔涔,凝了仙力欲將體內毒素化解,鼻息端隻覺異香散漫,雙手從指尖開始,漸漫全身,竟是融化為水,一滴滴,滴落地上,不染半絲塵埃。

“冥毒……你這孽徒……”

若非身後之人卸了一身殺意,若非他是他疼愛的徒兒,他何以無絲毫戒備?

冥毒,何止,那抹異香,卻是月初旬靈蝶中提煉的獨門迷香,九轉醍醐香。

立在門外的那人似是怔了一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聽他輕輕一歎,對著那灘屍水拜了一拜,轉身離去。

密室之門複又關閉,神器歸位,靜浮半空。

今夜輪到劉寄奴當值,他和另一名年輕弟子路經後山小徑處,見有異動,警惕道:“誰?”

斜徑密林走出一個人來,劉寄奴二人看清來人,當即恭敬一揖,道:“七師叔。”

劉寄奴自入清涼山後,有幸被問荊收為弟子,知師父與使君子一向交好,對使君子更是恭敬有加,見他夜半十分來這荒蕪後山,不疑有他,作了一禮,見使君子禦風離去,拽拽另一位弟子衣袖,道:“還不快走。”

小弟子望望使君子離去背影,又望一望小徑盡頭,疑惑道:“這麽晚了,七師叔何以來了後山?”

盡頭處,便是後山懸妖洞。

劉寄奴思著方才使君子神色,雖故作鎮定,眸底卻閃著慌亂,沉吟了一下,狡頡一笑,道:“素聞七師叔是當今仙界鼎鼎有名的一位武癡,常與師父來後山修煉比試,想必是睡不著覺來此琢磨心法罷了,你我要向前輩學習才是。”

那名小弟子連連稱是。

小峰上的清半夏卻是噩夢連連,驚醒後,心肺絞痛,一臉淚水,從**爬起來,來到外室書房,飛身撲進床榻上,抱住**之人,啜泣不成聲,道:“師兄……師兄,爹爹……爹爹他……”

商陸正在沉睡,一臉怔鬆,抬眼望見清半夏失魂落魄之態,急急道:“師妹,師父出了何事?”

“我夢見……夢見爹向我道別,爹他……死了,屍骨無存……”

商陸嗤笑出聲,一邊輕柔的為她揩掉淚水,安慰道:“不過是夢而已,師妹莫要擔心,師父修為甚高,連九燭都不能奈何他老人家,當今六界,也唯有九鳳能配與師父一戰。”

清半夏一怔,破涕而笑,正欲起身,忽地被商陸攬緊了身子,在她眼角盈淚處印上一吻,不舍離開。

停了許久,商陸見她沒反對,再也抑製不住,熱情的吻沿著耳垂,臉頰一路向下,吻至她唇角,猛地停下,一雙眼布滿血絲,迷離低喃道:“師妹,我喜歡你。”

清半夏抬眼,正欲開口,唇瓣忽地被他含住,不留一絲縫隙,不留一絲呼吸。

吻的激烈,喘的纏綿,**布衾早已落在一角,商陸翻身而上,將清半夏壓在身下,一手探入她胸前,輕輕一扯,一室春光乍泄。

清半夏一驚,這才發覺夢中驚醒後她隻身著一件褻衣而來,似是故意引誘他一般,當下又羞又惱,掙紮幾下,手腳被商陸縛著,動彈不得,這便心一橫,咬破了他的唇,唇齒皆是血腥之氣。

商陸悶哼一聲,血紅雙眼有了幾分清亮,半抬身子,怔了半晌,嘶啞了聲音道:“師妹……”見她怒容漸聚,商陸心中苦笑,輕歎一聲,起身離去,孤寂落寞身影,直逼深夜寒露涼。

除卻段碧軒竹林那一夜纏綿,新婚之後,竟是異床異夢,有名無實。

她是他的妻,是他所愛,她讓他等,他便會等的吧,一直等到她愛上他的那一天。

可是,五年等待,不過是換她莞爾一笑,若非雲師弟突然出現,怕是她早已心甘情願的嫁予自己了吧。

商陸僅著一件裏衣,亦不用仙力護體,靜坐院中至天亮,這才返入書房內,隻餘滿室淩亂,一屋淒清,又扯了唇苦笑一聲,整理了衣衫,拿了文籍,略一思忖,終究沒再去見清半夏,獨身一人飛身上了清涼峰,卻遍尋不著掌門師父。

直至日落月升,仍不見清陽蹤影,商陸有門中要事稟告,耽擱不得,想著師父平日出了清涼峰便隻有去蒼茫峰和望月峰去尋了尚東仙君和疏司仙君,商陸飛至蒼茫峰途中,恰遇剛返回的尚東,見掌門並未同他一起,這便飛身上了望月峰,疏司正彎了身子修葺花草,聽商陸說明來意,頭也不抬,隻涼涼道:“掌門師兄未曾來我望月峰。”

思著師父未曾交代門中事務,定不會遠行,商陸隻得作罷,豈料三日之後,仍是無絲毫消息,又知微不到任何氣息,這才急急告知一心授教弟子仙法的尚東和一意侍弄花花草草的疏司。

尚東火急火燎的一頓怒斥,疏司喚住他,陰沉了臉,伸出掌心,隻見一團黑氣幽幽飄出,沉聲道:“掌門師兄,已然羽化。”

翌日,清涼山弟子皆被告知掌門閉關,隻道是九燭盜取神器不得,恐再有仙魔之戰,掌門閉關修行,命商陸為代理掌門,負責派中大小事務。諸位弟子並不多思,倒是使君子終日恍惚,問荊看在眼中,逼問之下,他眼神飄忽許久,終於悲慟一聲:“師兄,師父閉關怎會去那懸妖洞。”便再也不肯多說半句。

問荊雖亦癡迷於修行,心思到底比使君子玲瓏許多,見七師弟一向快言快語,此番卻諸多猶豫,知有不妥,夜半時分,悄然尾隨其後,卻見使君子一路從小峰飛至清涼峰後山,眼見他飛身進入懸妖洞,問荊凝眉不解,在樹後隱了身形,斂了氣息,卻不足半盞茶的功夫,耳聽洞中妖獸肆虐之聲,心中一駭,隻見洞口異芒大作,眨眼間已有兩人飛掠而出,定情瞧去,卻是使君子和雲傷。

使君子一身汙血,早已是氣息奄奄,問荊飛身掠去,隻聽使君子弱弱道:“他……害死……師父。”

寂空深夜,星月光華下,雲傷禦風離去,回首間,望一眼弟子嘈雜聚攏後山,斜斜彎了唇角,自有三分邪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