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相守相思

日暮四合,秋日殘陽照青燈,玉樹瓊花,唯一枝尤絕。

雲傷抱著月初旬禦劍飛了一天一夜才尋到一個小鎮落腳,半夜醒過一次,見雲傷守在床邊,安然無恙,放了心,斷斷續續說了兩句話,又沉沉睡去,這一睡,竟是又睡了兩天兩夜。

那兩句話說的低喃,有氣無力,他卻聽的清晰。

她說,清姑娘,失了仙身。

她說,雲傷,你別走。

幾日來,他何曾離開過半步,生怕她醒來見不到人再心生惶恐。

心脈上的傷洞已是愈合了七八分,然則她魂魄受損,在冰川接連死裏逃生,屢屢陷入危難關頭,早已是精疲力竭,血湖之時望到他遲遲未出,一心念著不能讓他一人呆在裏麵。

他生,她要尋了來,他死,她便隨了去。

多年以後,她雙手合十,對月神如是低語喃喃。

星月已現,燭上青燈猶自嗶啵作響,雲傷坐在床沿,盯著她看了許久,見她氣息平穩,唇角勾著笑,不知做著何夢,突地憶起血湖邊青左笑著拉她手,北宮沐風抱著他的場景來,長眉一皺,微歎一聲,雙手撐著她頭兩側,俯身輕輕吻了下來。

本欲輕啄一下便離開,豈料觸到她唇瓣的柔軟芳香時,再也沒了離開的心思,忍不住想要多逗留一會,抬眉間忽望到她眸中偷笑,正幽幽的盯著他瞧,雲傷一怔,慌亂離開她的唇,直起身子,怔了半晌,淺淺扯了個笑:“我在吻你。”

“我知道。”眸中笑意愈濃,“家賊難防。”

“家賊不是賊……”說著,俯身作勢又要吻去。

月初旬皺眉,抬手撐了他瘦削下巴,淡淡道:“出去,本姑娘要休息。”

“我陪阿初。”

“不必。”

雲傷不滿:“哼,當初是誰喊著,雲傷,別走。”

“此一時彼一時。”

雲傷無奈,搖頭晃腦走了出去:“折子上說,女人心,海底針,果真非假。”

在小鎮耽擱了三日,月初旬惦記著黑團子,生生催著上路,雲傷拿眼瞟她:“養好了身子也不遲。”

月初旬“嗯”的應了一聲,伸手揪了一下正蹲在雲傷肩膀假寐的火珥,念了個決,指間一根黃毛瞬時已幻為一方白紗,施施然蒙在臉上,眉眼彎笑,道:“瞧,靈力已然恢複,早已無大礙,咱們這便走吧。”說完,顧自抬腳出了客棧。

火珥本眯眼小憩,忽覺又一根金毛被這醜女人拔了去,思著此後自身光禿禿的醜陋模樣,再望一眼雲傷,沒了怒氣,卻有了委屈,撇嘴唧唧叫了兩聲,小聲抗議。

雲傷自是不願月初旬見黑團子,因事前做了允諾,又實在是他幫忙救了清半夏,也不禦劍,抬手招了雲絮,帶著月初旬在雲海漂浮而去。

但黑團子身份著實可疑,巫尊既是煉化了座下四十位修為高深的弟子,又何必再收個小不點惹是生非,二人之間,著實疑團縷縷,且這次解救清半夏,竟招惹六界圍攻巫尊,其目的,不言而明,隻是,師父他老人家,是否也利用了此事尋找魔神蹤跡而不顧了師姐性命?

這般思著,不由的將月初旬往懷中攬了一攬,月初旬斜眼瞪他,正瞧見右側兩丈處,一隻全身潔白若冰雪的麋鹿獸踏著一朵彩雲,趾高氣昂的擦肩而過,行至斜前方,不經意的扭頭望著他二人,一張鹿臉突地漲紅如霞,倒把月初旬看的紅了臉。

這靈獸,竟還懂得羞澀,比火珥有趣多了。

月初旬朝它眨眨眼,一把扯掉臉上白紗。

麋鹿獸猛地望見她臉上方寸猙獰疤痕,忽地一愣怔,足下彩雲不穩,散開了去,踢踏著四隻蹄子一頭栽下了雲端。

“怎地如此不受驚嚇。”月初旬訝然。

“掉下雲端,會不會摔死?”

“雲傷,要不要拉它一把?”

雲傷忍住笑,不動聲色。

月初旬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貴由我,冷傲膽小麋鹿獸命休矣……”

腳下浮雲忽地生了風,月初旬扭頭望雲傷:“行的如此匆忙,難不成怕麋鹿獸前來鎖魂複仇?”

雲傷一歎:“阿初,你可知,話不能亂說?”

月初旬一怔,回頭朝身後望去,果真見麋鹿獸仰了脖子“嗷嗷”叫著左搖右擺著頭上長長的角,嘶叫著橫衝了過來。

……靈獸,果真命大。

雲傷嗤笑一聲,拉著月初旬落下雲絮,祭了承痕,呼嘯一聲疾馳而去。

隱有銀鈴作響,月初旬心中一動,悄然回首,茫茫雲海,除卻那頭興歎止步的麋鹿,哪曾有半個人影?

直至二人消失不見,雲海縹緲處忽地現出兩個人來,麋鹿獸早已嗅到周圍妖氣大盛,聽那銀鈴叮當,蹄子一揚,蹦躂著跑遠了。

一紅一黑,妖媚,詭秘。

紅衣輕紗,膚如凝脂,白皙足踝處一串銀鈴,聲如碎玉,身段婀娜,媚眼搖曳,卻布了一層失落不甘,正是紅衣。

她旁邊立著的那位女子,一身黑衣,負手而立,臉上蒙著黑色麵紗,一雙黝黑眼眸冰冷如霜,渾身散著陰寒之氣,卻是曾在冰火魔窟作難於月初旬和商陸等人的九尾銀狐,玖瑤姬。

“姑姑,你定要幫侄兒想個法子。”紅衣輕扯她黑衣長袖,被玖瑤姬一手拂開。

“我早已被逐出青丘,和青丘無任何關係,為何要幫你?”聲音冰冷如鐵。

紅衣不惱,扯著無邪的笑,姑姑因愛慕魔君九鳳被父君逐出青丘,已過了一千多年,雖是常常出沒於魔界,青丘有難,也總是暗中幫襯不少,知她麵冷心熱,當下露出一副嬌憨小兒模樣,軟言軟語哄了一番,道:“姑姑也親眼見到,侄兒並未欺騙於您。”

“他心係她人,你又何必救他?”

“侄兒不願看他受苦。”

上次離開翾璣城,作勢欲要回青丘,紅衣本是氣惱,又想要回去瞧瞧是否有解救之法,豈料恰遇一抹銀光,用狐靈感知後便知是玖瑤姬,想著此番回到青丘,父君定不再輕易放她出來,這便急急追去,哪想玖瑤姬法力甚高,身影轉瞬即逝,尋了許久才把她找到,定要讓她想了法子救一救雲傷才是。

那晚,銀月如盤,她眼中的他,再無往日半分仙骨,心痛難耐。

玖瑤姬眼神冷冷,並不做承諾,若一切皆是天定,她小小一個狐妖又怎能逆轉乾坤?隻是臨走前,望了一眼紅衣,冷幽幽道:“你與他,此生無緣。”一句話便欲要斷了紅衣念頭。

紅衣愣了一愣,望著那一抹銀光漸隱雲海,又瞧瞧雲傷方才消失方向,一顆狐心上下起伏,不知向誰說。

月初旬和雲傷抵達先前桃源村時,並未瞧見黑團子人影,倒是村口那棵桃樹上蹲著一隻黑色小雀,見到月初旬,繞著她上下飛了幾圈,嘰嘰喳喳起來。

“娘子,娘子,師父已故,我尚有餘事未了,你要保重萬千,莫要讓我擔憂……”

一口氣絮叨許多,小雀任務完成,啾啾叫了兩聲,瞬時化為齏粉,消失不見。

雲傷忽地攥緊了她手腕,似笑非笑:“一句一個娘子,喚的真是親熱。”

月初旬挑眉:“要你管!”

桃源村雖破敗偏僻,四麵環山,全村統共不過三十戶人家,卻不失雅靜安詳,東西向一條馬路橫穿全村,蜿蜒至高山深處,直通山外一繁華城鎮,村南靜臥一條小河,潺潺而流,望那炊煙嫋嫋,聽那樸實鄉音,自有一份淡然安寧。

兩人相視一笑,對桃源村均有幾分喜歡,這便尋了一阿婆幫忙租了村西一處閑置空宅,又置辦些日常用品,豈料阿婆塞回幾文錢,笑眯眯道:“一床布衾使不得這麽多。”

阿婆見他二人均是一襲白裳,不染纖塵,一個長眉劍目,風流倜儻,一個麵縛白紗,淺笑嫣然,直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明仙女下凡,她一輩子待在這山坳村落,何曾見過這般璧人一雙,心下早已是惶惶敬畏,喜歡至極,更因性格樸實淳厚,見多了幾文錢,硬生生塞了回去。

“阿婆,布衾需兩床。”月初旬提醒她。

阿婆白花花發髻抖了抖,左右望一望,疑惑道:“兩床?”

“一床。”雲傷按下月初旬拿錢的手,笑盈盈道,“不過和她拌了幾句嘴,這便生了氣。”

月初旬一呆,忽地明白過來,怕是雲傷不願多惹村民猜疑,臉色仍是不由一紅,回瞪他一眼,欲要辯解,阿婆已搶先訓斥起來:“男人欺負老婆可是要遭雷劈,小夥子,記著些。”

說著,姍姍而去。

雲傷一怔,忽見月初旬眉眼忍俊不禁,輕咳一聲,轉身朝屋內走去,淡淡聲音飄來:“不許笑。”

身後仍是嗤笑出聲。

桃源村並不名副其實,全村方圓十裏唯有村西路口一顆桃樹,清晨黃昏,引來一群鳥雀立在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雲傷便拉著月初旬飛上屋頂,斜臥青瓦,執手相依,迎朝陽晨曦,送黃昏殘陽,無世俗之事相擾,一如世外桃源。

眼見秋意漸濃,時光紛歎,驚詫於已是在桃源村住了半月有餘,一陣北風掃落葉,涼意陡增,布衾已是有些單薄,夜間休息時,雲傷便取出一件鬥篷為她蓋在布衾上麵。

那是一件天鵝絨雲紋提花綢白色連帽鬥篷,當初尋找巫尊鬼作陷入重幽九陣法冰川雪原中,雲傷第一次為她披了鬥篷,動作笨拙而生澀,溫柔的令她心動。

鬥篷後背依稀綻放著兩朵潔白花朵,隻因當初月初旬為他受了鬼箭羽兩支毒箭,留了兩個窟窿,沒承想他竟手巧至極,紋繡了兩朵花,隻見花色如玉,冰清玉潔,雲傷告訴她,花名白玉簪,夜間開花,花開時,冰姿雪魄,花香四溢,極為脫俗。

隻是那針腳走線,雖不考究,卻也別致,細瞧了去竟是有幾分熟識。

月初旬搖搖頭,思緒卻如潮水般,不受控製的急湧而出,當初,當初便是披著這件鬥篷被他緊緊抱著側立於冰崖半壁,被他吻了去,連同她的呼吸,連綿冰川,唯餘衣角隨風翻飛。

再也沒了睡意,月初旬起身,斂了周身氣息,悄然步至雲傷房間,望到他周身隱約白芒,竟是怔了一怔。

他一身仙體,何懼了這秋夜涼意?卻為何要用了仙力護身?

白芒隱約飄忽,忽明忽暗,月初旬一顆心也隨著浮浮沉沉。

難道這便是鬼域禁術反噬?

巫尊鬼作的話,曆曆在耳,如針芒,刺心穿肺。

寧願受這反噬,修為大減,亦不願她解除封印,他是在怕麽?怕她毀了半張臉?還是怕著別的什麽?

悄然退出,悉率著再次進屋,手中已然多了一雙布衾,直至步至與他隻有十步之遙時,他才終於發覺異常。

是過於安心睡的沉麽?抑或靈性大失,連如此近的距離都未感知到有人?

神色有幾分迷茫,雲傷怔怔問:“阿初?”

月初旬斂了神色,抱著布衾,笑的雲淡風輕:“我冷。”

“不是加了鬥篷麽?”

“太薄。”

“過來。”雲傷一招手,唇角勾了一抹笑意。

兩人皆是和衣而臥。

月初旬剛躺下,又覺不妥,翻身下床,從灶房端來半碗水。

雲傷不解:“阿初口渴了麽?”

月初旬將半碗水置在兩人朱枕之間,拍拍手,道:“好了,睡吧。”

雲傷哭笑不得:“折子真是誤人子弟。”

布衾過於窄,兩人離的遠,各自露了半個臂膀在外。

月初旬側身,臉朝外,閉了眼,一動不動,似是已經睡熟。

過了許久,黑暗中隻聽雲傷喚她:“阿初?”

無人應答,雲傷輕歎一聲,抬手將擱在中間的碗清走,側移過身子,一手執了她手環在她腰側,滾熱胸膛貼了過來,見月初旬果真僵了一僵欲要掙脫開,探頭埋在她發絲間,低低道:“不想生病就莫要亂動。”

果真安靜下來。

她那一雙手,手指冰涼如雪,凍的瑟瑟發抖,呼吸紊亂,根本未曾睡著,這樣躺一夜,怕是真的便要生病了。

暖意猶似清泉漫井,春舞醉,溢滿四肢百骸。

本是想為他遮了寒意,結果卻被他這樣暖著,月初旬怔鬆許久,忽聽身側男子淺笑低語:“阿初,這便是‘結發’了吧。”

後肩側,一縷青絲正與他披散烏發糾纏在一起。

翌日清晨,醒來已是香飄小院,月初旬一把掀了布衾,正瞧見雲傷端了一盤紅燒鯉魚,桌上火珥睜圓了一雙幽綠大眼死死盯著他,吧唧著嘴巴,哈拉流了一身。

盤子尚未落桌,火珥已是急不可耐的蹦躂著兩條小短腿,“嗖”的一聲跳了上去,尖牙利齒直直朝魚肚子上咬去。

剛吃了兩口,身子一輕,已被人捏了小短腿倒立著提了起來,幽綠大眼寒光閃閃,正對上月初旬彎笑眉眼。

“好火珥,乖孩子,這魚是雲傷做給姐姐吃的,你莫要貪嘴。”

月初旬一手提著它,一手拿了筷子,大快朵頤。

雲傷極少進食,常是見月初旬一人吃的寂寞,偶爾下箸相陪。火珥這小家夥非肉不吃,非酒不喝,在野外時便常捉了山雞,抓了野兔,剃淨了皮毛讓它生啃,間或烤熟了給它吃,吧唧聲能響徹數十丈。

此刻,瞧這玉盤珍饈,色香味濃,它一小小靈獸,亦隻能有豔羨的份罷了。

火珥唧唧叫著抗議,張口便要朝月初旬手指咬去,被雲傷一把揪來握在掌心。

雲傷望一眼掌中火珥,又望一眼月初旬,淡淡開口:“特意為你熬了粥,這魚……是為火珥做的。”

月初旬一怔,抬眼望到火珥正對她呲牙咧嘴,一身黃色絨毛根根倒豎,幽綠大眼盡是幽怨憤恨。

早飯日日清淡,從未見她沾染腥葷,雲傷特意為她熬了粥,見火珥餓的唧唧叫喚,這才想到它已有兩日未曾進食,特意跑去河邊捉了一條魚來。

月初旬一臉訕訕,擱下筷子,將玉盤高高舉起,道:“還你。”

火珥早已爬上雲傷肩頭,蹲在上麵,望著那殘羹冷炙一盤淩亂,唯剩魚頭魚尾,大眼睛骨碌碌一轉,輕蔑的瞥她一眼,幽幽閉上眼,假寐。

此後,月初旬直至紅燒了三條鯉魚才得到火珥諒解,雲傷卻開始時常外出,一如當初在翾璣城,半月西斜方折返屋中,晨曦未出已是不見了人影,接連幾天他房間內新增的那床布衾始終未曾留下絲毫溫度。

這夜,雲傷腳步有些虛浮的推門進了自己房間,正對上一雙晶瑩眼眸直直盯著他,似是暗夜中兩顆寶石,熠熠爍爍,光芒無限。

“阿初?你怎地在此?”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半晌後才聽到她笑:“上次尋鬼作是為救清姑娘,此次又是尋了誰?”

雲傷沉默,不願牽連她,卻偏偏事與願違。巫尊之事,本便是玉長卿陰謀,引來妖魔冥仙四界爭奪陣法之門,巫尊用煉化的巫靈設下八音玄陣,步步殺機,招招陰狠毒辣,不過是為了逼她解了封印,此時這事卻又不同,疏司仙君委托之事,事關清涼山榮辱。鬼舞枯藤決自煙淩峰被盜,雖當時有魔人入侵蹤跡,大半嫌疑還是仙派之人,不是監守自盜,便是細作串通,自家熟稔之人,防不勝防,更是危險十分。

既然此事與她無絲毫關係,更不能將她置於如此危險境地。

雲傷抬手點了燭上青燈,淺笑若風:“阿初,莫要擔心,隻是朋友丟了至寶,他於我有恩情厚義,實在不便袖手旁觀。”

月初旬淡淡瞧他:“你於我也有恩情厚義,我豈能袖手旁觀?”

“那怎可相比。”雲傷抬眉,似笑非笑,“我們可是‘結發’且‘同床共枕’過的,阿初的事自是我的事。”

如此冠冕堂皇,不過是嫌棄她法力低微罷了。

月初旬撫額,見他一身風塵與疲態,無奈道:“既是至寶,想必著急的很,雲傷不必夜夜折返回來,徒增疲倦。”

雲傷笑著走近,一把攬她入懷,低低道:“隻是有了幾處消息,便前去確認一番,至寶難尋,怕是會耽擱一段時日,阿初會怪我麽?”

他急急前去確認消息真假,不過是想早日解決此事,此後再不管六界紛爭,獨與她相伴左右,夜夜不懼疲勞禦劍奔襲回來,亦不過是放心不下,相思過濃罷了。

月初旬搖頭,她法力低微,又不能禦物,自然幫不了大忙,隻是他這般來回折騰,又惦記著他體內反噬,心疼而已。

又過了數日,雲傷外出不再頻繁,這日早上陪著月初旬吃過早飯才禦劍離去,豈料申時忽有兩人闖進小院。

月初旬瞧這兩個男子仙骨凜然,氣宇軒昂,發上藍靈珠光芒熠熠,知是清涼山修為極高弟子,但眉目時不時的瞟一眼月初旬,顯出諸多複雜。三人正在尷尬,雲傷邁腳進門,看清楚來人,這才暗舒一口氣來,因臨去時布了結界,發覺被人闖了進去,雖然感知到沒有危險,仍是放心不下,一路禦劍疾馳返回。

微微一揖,為月初旬做了介紹,這才淡淡笑道:“一別多年,六師兄,七師兄與我在此偏僻村落相遇,著實有緣。”

使君子早已眉開眼笑,一把拉了雲傷手臂,道:“小師弟消失五年有餘,真是想煞師兄了,走走走,且去討教討教。”說著,拉著雲傷就要朝外走。

往日在清涼山,使君子與問荊常尋了雲傷比試,多年未見,仍是惦記。

雲傷慨歎:“師弟混跡凡間多年,懈怠修行,二位師兄修為卻日益精進,怕是早已敵不過師兄。”

問荊一把攔住使君子,橫眉瞪他:“武癡武癡,沒個正經。”眼角瞥過月初旬,轉眼笑著對雲傷道:“多年不見,師兄實在想念,今日隻拚酒,喝個不醉不休,師弟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

三人相攜離去,及至深夜,見雲傷未歸,月初旬思忖片刻,抬腳走進村東頭唯一一家酒肆。

小二好一頓責怨,見她前來領人,朝她努努嘴,不耐煩道:“快將人拖走,本店早已打烊,再晚來半個時辰,可要拖到門外喂狼了。”

桃源村偏僻至極,又四麵環山,時有野狼豺豹侵擾,村民甚少深夜外出。

月初旬淡淡不語,多付了幾兩銀子給他。

小二一喜,訕訕笑了幾聲,一臉殷勤的背了雲傷要走,被月初旬一把攔住。

月初旬瞧他一眼,淡淡道:“打擾了。”手腕凝力,一把將雲傷提至背上,穩穩出了門。

小二一臉愕然:這女子……竟有如此力氣。

不知是真的醉了,還是有俗事相擾,但月初旬卻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醉態,想必是師兄弟間感情深厚,多年未見,不免貪杯,又因對方是極為信任之人,不必猜疑,更是沒了忌諱。

身子很重,又醉弱無骨,月初旬凝了靈力仍是有些吃力。

村道很窄,僅容兩馬並行,天空烏雲密布,黑漆漆一片,唯兩側數盞青燈泛著昏黃光暈,寂靜角落時不時閃過綠幽幽的光,待望到月初旬時,似是受了震懾,無不慌亂逃竄。

月初旬卻未留意黑暗中的虎視眈眈及其落荒而逃,隻顧了背上男子。

雲傷下巴擱在她瘦削的肩上,半是披散的墨發順著臉頰滑至月初旬脖頸,溫熱氣息伴著酒香吹拂在耳畔,猶如春風輕掠,暖洋洋一片,擾人心悸。

月初旬極力斂息,騰出一隻手來,抬手將他頭朝肩膀外側扭去。舒口氣,剛行兩步,呼吸一滯,肩上一沉,卻是雲傷雙手緊緊環了她脖子,堅毅下巴又貼了過來,更為放肆的直直朝月初旬鎖骨窩裏鑽,似乎這個姿勢更為舒服。

醉酒了也要講道理,月初旬站定,教訓道:“雲傷!”

一動不動。

月初旬扭頭:“雲……”

“傷”字未出口,月初旬忽地倒吸一口涼氣,臉上一涼,左側臉頰已和他右臉貼在了一起。

雲傷似是醉酒的緣故,覺得臉上涼涼的很舒服,一個勁的往她臉上蹭,低聲喚她:“阿初……阿初……”

似是攏了春煙秋霧,流水雲愁,輕漓就,一點點,點點侵心魂。

臉騰地燒紅一片,勝似胭脂。

月初旬輕輕答道:“我在這。”

卻也不再避開他的親近,背著他,緩緩朝前走去。

脖子上一雙大手環的更緊了。

月初旬呼吸漸重,頭不覺向後仰一仰,大口喘息,怒道:“想勒死本姑娘麽……”

一聲低喃猛地鑽進耳中,月初旬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直直跌跪在地,坎坎磕在一塊尖石上,膝蓋處頓時血流如注。

他醉意朦朧,聲音低啞,喚她:“茝兒……”

雲傷依然伏在她背上,似是下落的猛了,有了三分清醒,窩在她頸間,半眯了眼:“阿初,是不是很沉?”

月初旬怔了一怔,忽地扭過臉,一手撐地直起身來,淺淺道:“沉。”

靜夜深沉,兩行清淚簌簌而下,默默劃過臉頰,冰涼如雪。

翌日,月初旬遲遲不起床,雲傷立在門外,端了碗粥,正色道:“阿初再不起床,我便要闖進去了。”

月初旬一手掀開簾子,斜眉瞪他:“聒噪的很。”說著,一瘸一拐的出了門,倚在院中竹椅上曬太陽。

雲傷忙跑過來蹲在一側,神色慌亂不安,實在……難得一見。

月初旬一邊喝粥,一邊歎氣,末了,淺淺道:“這粥,熬的火候不夠。”

雲傷一臉狐疑,見她神色並無異常,不過這一腳跌的實在蹊蹺,尋思了半晌,終於道:“莫不是……莫不是昨晚說了些惹阿初生氣的話?”

否則,憑她法力,斷不可無辜硬生生摔破了膝蓋。

月初旬忽地湊近他臉,凝望了許久,笑吟吟道:“你何時說過不惹我生氣的話?”

雲傷訕訕然扭臉離開,此生兩醉,一失一得,再無貪杯。

多年前,雪川茫茫之地,醉酒揮劍,女子蹁躚,心事有誰知?

此後兩天,雲傷寸步不離,半倚青瓦,飲酒聽風,看似愜意,眼眸卻有意無意的眺望某個方向,月初旬忍了兩日,見他不急不緩,飛身而起,掠上屋頂,一把抓過趴在他胸前酣睡的火珥,淡淡道:“既是出了急事,你且去走一遭,我和小毛球在此處等你便是。”

“阿初要趕我走?”

月初旬歎氣,問荊和使君子不遠萬裏前來尋他,怎會隻為了一壺酒?且看他這兩日時不時望的那方向正是清涼山,雖然早已不是清涼山弟子,多年師恩情義,怎能輕易割舍?又獨獨尋他來,隻怕是清半夏出了事。

隻淺淺道:“解鈴還需係鈴人。”

又補充道:“清姑娘定是不願見我,此處山清水秀,我甚是喜歡,住下三年五載亦不會厭煩,你且放寬心前去。”

雲傷眯起眼睛,淺淺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阿初怎地還沒學會吃醋……”

殘陽如血,暈染浮雲,月初旬笑望著他墨發漾秋風,不知相守如斯,有無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