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別心索

幽洞直似萬丈深淵,行了許久仍不見底。

陣陣翻湧而上的腥臭使人欲嘔,月初旬屏氣斂息,心中一陣落索。

早已在玉笥山腳下石室酒肆中時,她便聽得商陸和清半夏所說,據各門派探得的消息,血千魂極有可能在玉笥山附近隱沒,又加之冥界冥毒突現,他們又須得將這一詳細信息及時告知師門,是以決定探完玉笥山之後,無論是否尋到血千魂蹤跡,都需先回師門一趟。

月初旬曾被渡行雲告知,因她自小經脈紊亂,始終無法習得禦物之術,若一味凝氣飛躍,即便日夜兼程去了那昆侖之墟,怕也要些許時日,又因時常行了錯路,便又會多耽擱些日子,若有清涼山弟子相助,必定能早日尋得師父。

可清半夏對自己持有偏見,必定會拒了自己,是以方才雲傷與她同時發現地上足印的玄機時,她便搶先一步揭了迷。

若是有助於尋得清半夏,至少商陸會對自己心存感激之情,或許有助相尋師父也未嚐不可。

思及此,心中不禁歎了一歎,忽聽北宮沐風熟悉的聲音遙遙傳來:“師姑,小心腳下。”

她一駭,這才發覺腳下似是踏上了什麽,卻不是堅硬的地麵,隻覺軟綿綿一片,似踩著白絮層層的雲,欲要深陷其中而不自拔。

已然到了洞底,雖是異常開闊,卻被三尺高的巨石生生隔開。

此岸淤泥蔓延,汩汩溢著腥臭腐爛的氣息,死屍白骨隨著淤泥的汩汩上下翻滾著,令人望之心澀聞之作嘔,而清半夏和北宮沐風半截身子已陷入其中而不能出。

彼岸卻是幹淨平整之地,一如街道,鋪就著青石地板,周邊搖曳著幾盞燭火。

雲傷攜了歎妙已和商陸躍上了彼岸那青石地板上,方才她心思飄忽間竟未留意,此刻足底已然陷入了淤泥之中,眼見商陸正去救了清半夏,歎妙一臉擔憂的望著她,月初旬朝歎妙眨了一眨眼,示意不必擔心,手一拂,欲要向上躍去,隻覺氣血不穩,渾身泛著酸軟,竟是無法凝了靈力。

身子愈來愈下沉。

正驚詫間,忽覺一陣清風掠過,把她向上托了一托,她便借著室內燭火躍上了此岸淤泥中凸起的一塊岩石,落下了身。

眼角不自覺的瞟了一眼彼岸的那襲白衣,隻見雲傷廣袖流雲,負手而立,正細細瞧了一塊岩石研究,似乎並未出手相助。

月初旬不及多思,站在那塊岩石上,一手挽了決,瞬間群蝶飛揚,水藍璀璨,香風婉轉間已朝北宮沐風翩然飛去。

北宮沐風神色一怔,突的思及與月初旬初次相見時那邪魅的香氣,還有臉側那一抹擦傷,竟是心有餘悸。此刻聞著那縛香,卻並無半分邪氣,隻覺浸入肺腑,清冽淡雅,甚是好聞。

那靈蝶圍著他轉了幾轉,輕輕一托,他身子慢慢從腥臭的淤泥中旋轉而出,靈蝶亦繞著他盤旋而上,待他腳底抽離淤泥時,隻覺渾身酸軟消失無蹤,靈力瞬時又恢複如常,心中甚是詫異,來不及多想,足尖輕點爛泥上麵浮著的一截白骨,凝力飛躍至靈蝶織就的淡藍色長綾上,向彼岸飛去。

待北宮沐風落了地,月初旬一手收了法決,身子一躍,輕揚泠然的越過三尺高的巨石,飛身而下。

隻聽一個女子嚶嚶哭將起來。

月初旬朝那女子哭聲處望去,隻見清半夏一身藍衣白衫染了半身腥臭泥漬,拍打了半天隻是抖落掉幾隻趴伏其上的幾條惡蟲,被她用玉瑤劍狠狠碎了屍身。

但衣裳上泥漬卻無論如何去除不掉,想她乃修仙界第一大派清涼山掌門千金,法力高深,卻被一池小小爛泥困住,落得如此狼狽,加之之前氣鬱未散,陷入危險之際不見有人相伴,此番得救,心神起伏激**之下,一時隻覺委屈萬分,再也控製不住心緒,晶瑩淚水傾瀉而下。

雖說她一身狼狽模樣,高高的靈蛇髻已細微淩亂,玲瓏俏顏上亦染了幾滴汙泥,少了先前的清高雅然,靈氣秀麗,但盈盈淚珠掛在腮前,眉間楚楚,一副小女兒家的神態,自有一股亭亭玉立,柔似那,荷衣初濕的扶風傾故人之天香。

眾人一時看的癡了,愣怔間,卻聽一清冽聲音沉沉道:“何君洞。”

雲傷一身泠然的立在那三尺之高的巨石前,微蹙了一雙不濃不淡的劍眉,無雙風骨的容顏浸了一抹蒼白,映著巨石中盈著的點點燭火,泛著久病成疾的空靈。

北宮沐風正欲理了滿是汙濁的青衣,聽雲傷說出“何君洞”三個字來,心下一沉,急急步至那巨石前細細打量,倒是商陸瞧見雲傷那一副神態,眼中湧了一絲擔憂,以為他這幾年在外沾染了嗜酒的毛病,致使身體日漸衰弱,些微不悅:“師弟,你身子骨自幼便病息纏身,怎可沾染了嗜酒的毛病?這麽大一個人,不曉得少酌怡情,喝多傷身這麽一個淺顯的道理麽?”

雲傷聽商陸話中滿是關切之情,忙斂了神色,淡淡笑道:“師兄無需擔心,師弟自有分寸。”說著,又低低咳了幾聲。

此時,一眾人均圍了過來,北宮沐風看那巨石許久,終沒瞧出什麽端倪,詢問道:“雲師兄,此石並未刻有字跡,如何知曉這便是何君洞?”

雲傷不答,抬手劃破了一手指尖,鮮血瞬時溢了出來,眾人一臉不解,卻見他手腕輕輕一佛,那雪白修長指上的一點殷紅已飛至那三尺巨石上,瞬間又消失無影。

不過頃刻,那巨石便發出了嗚咽悲鳴之聲,掩著難耐的焦渴,漸漸變為透明,似夢曆曆,幻如煙,卻見縷縷紅色絲線纏繞其間,勾出了三個清晰的紅色字跡“何君洞”。

北宮沐風一臉陰霾,沉聲道:“果真是何君洞,難不成此石便是……”

清半夏原本惱羞雲傷,又不喜月初旬和歎妙,便遠遠的站在後麵,卻正好瞧見歎妙一個小小的蛇妖竟滿臉嬌羞的悄悄盯著雲師弟看,心中早有了不快,此刻見北宮沐風一副欲說還休之態,心中噌的升了無名之怒,板了一張玲瓏俏顏,譏笑道:“強不知以為知。”

商陸聞言,嗬斥道:“師妹,怎可對北宮師弟如此無禮!”又扭身給北宮沐風賠了不是。

北宮沐風雖不是哪門哪派弟子,但他師父風無影可自由來去清涼山,且每次仙尊和仙君都恭敬以待,又私下聽聞北宮沐風許是不凡之人,怎可輕易得罪?

清半夏對派中大小事務並不知曉,更不知這一層利害關係,見商陸當眾嗬斥她,怔了一怔,怒道:“難不成我說錯了?”

一身汙濁濡濕附在身上本就難過委屈,又被大師兄厲聲嗬斥,她滿眼含著憤怒,似要噴出火來,直直盯著北宮沐風瞧。

北宮沐風微翕了唇,想要說些什麽,突然麵對清半夏淩厲的眼神,愣了一愣,辯駁不得。

正暗自惱羞,忽聽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悠悠傳來:“清姑娘,你是說錯了。”

“何錯之有?這本就是一塊破石頭,是他欲言又止,故弄玄虛,否則,就真如我所說強不知以為知。”說完,又忍不住瞥了一眼那透明的巨石,見那三個血字隱隱透著邪魅,怕是真有玄機,但此刻箭在弦上,她怎能不發?

月初旬淡淡一笑,望了一望那巨石,道:“它可不是你口中的一塊破石頭,它叫飲血石,是魔界在一萬年前欲要一統六界時所築,飲血石下布有魔界陣法,掌控何君洞的修羅場,也即是彼岸淤泥之處,修羅場通靈歸去洞的冰火魔窟,也便是當初魔界在人間所設立的總壇。除了何君洞,還有赤源洞,憶仙洞與歸去洞相連,各個洞口均設有不同陣法。仙魔大戰後,魔界潰敗,修仙界便摧毀了冰火魔窟,並封印了各個洞口,卻不想如今這封印竟被解除,但也因冰火魔窟被毀,這陣法威力大減,我們才得以逃過一劫。”

說完,對著清半夏笑吟吟道:“這些都是北宮告知我的,清姑娘怎麽會沒說錯呢?”又扭轉了頭,對北宮沐風笑:“北宮,我所說可對?”

雲傷立在一側,淡笑不語,神色明滅不定,她理應是位性情倔強的姑娘,卻為了北宮師弟,生生受了自己這份情。

北宮沐風並不知這一切皆是雲傷密語傳音給的月初旬,望著她滿眼盈著笑,卻見眸底閃了一絲涼意,亦聽不出她是喜是怒,隻是詫異於她知曉如此之多。

對這塊巨石,他僅僅也隻是偶爾聽師父提起過何君洞有塊飲血石而已,對其來曆並不清楚,此時見月初旬句句道來,當下心緒一片雜亂,輕輕點了點頭,不知為何,又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白紗拂麵的眉眼,隻餘一片淡然。

滿目瀟瀟雨,柔情幾許,遙遙相付,已不知何處。

此番起伏,清半夏自知理虧,又見商陸前來好言安慰,便扭轉了頭,走向另一邊,一邊扯著衣擺上的汙濁,一邊低低咒罵:“該死的爛泥。”

卻聽月初旬輕輕“咦”了聲,道:“方才我有所遺漏,這修羅場中汩汩翻滾的並非汙泥,而是被魔界抓來的人和動物的死屍腐爛堆積萬年而成。”

想著方才自己渾身浸泡在腐爛的死屍堆中,清半夏聞言“哇”的一聲彎了身子嘔吐起來。

北宮沐風盯著衣裳汙漬,皺了一張俊顏,悄聲問道:“師姑,所說可真?”

月初旬冷冷哼了一聲,走開了去。

為幫他解圍,不僅欠了雲傷一份人情,更是得罪了清半夏,不知西去之路是否還能同行,思及此,眉間平添了一抹憂慮。

雲傷立在一側,暗暗低笑,最後這誆人之語並非他傳音於她,日後若被人知曉了實情,他可不擔待這莫須有的罪。

商陸卻對月初旬有了七分好感,雖是三番兩次招惹了師妹不喜,但見她一襲白衣,白紗拂麵,眉眼淡淡,始終盈著笑意,一如不染纖塵的仙子,卻又聰慧異常,極其淡然,並非修仙派弟子,亦能侃侃而談,所知甚多,除卻性子乖覺,並非不是一個值得來往的朋友,又聽北宮沐風喚其為“師姑”,也便想著能與風前輩有忘年之誼之人亦必定不凡,當下想著方才那洞口直如萬丈之深,洞底又有法陣引著,怕隻有自己和雲師弟能輕易飛身而上,又想著尋血千魂蹤跡之重任,此處隱有煞氣,邪魅橫生,也許會有新的發現。

這般尋思下,對著月初旬一揖,恭敬道:“月姑娘,既然何君洞與冰火魔窟的歸去洞相連,必定有路可尋,但此處四壁光滑如鏡,卻並未見有出口機關,不知是否另有玄機?”

月初旬眨了一眨眼,淡淡道:“不知。”

這月姑娘不願說話時當真是惜字如金,商陸知曉了她性情,並不多想,隻是聽聞這答語難免現有失望之色,但隨即恢複如初,又去了四處瞧瞧是否有端倪可尋。

修羅場中猶自汩汩,某些動物死屍還完整保留,伴著白骨,惡蟲,腐臭上下翻滾,想必是不久前誤墜而入,從遠處細望了去,上方竟似有薄霧輕吹,無語凝煙。

而在這輕煙依依的水霧中,月初旬望到歎妙一臉羞怯的立在那個猶如神明般的男子身邊,雪白的衣衫,雪白的手,眼眸中閃動著千萬琉璃光芒,唇角噙了笑,當真是一個猶如從畫中走出來的美男子。

又一望那個呆呆的聲聲喚自己“師姑”的傻小子,心中突的有股莫名的情緒,便在此時,歎妙一臉盈笑的跑了過來,道:“姑娘。”

月初旬步至那飲血石前,見商陸,清半夏,北宮沐風皆是麵色複雜的望著自己,又聽雲傷風一般柔和的聲音:“飲血石不僅控製修羅場法陣,亦是通往歸去洞的鑰匙,而成功與否,就拜托給月姑娘了。”

月初旬一怔,原是雲傷在飲血石上發現了結陣符點,除卻中間一點法陣之基,外圍亦有八個陣點,即所謂的九九歸一陣法。若想打通石門,九個陣點需同時啟動,而眾人之中,唯有她所喚靈蝶可隨著她心念同時擊出,不差絲毫。

清半夏忍了幾忍,心有不服,趁眾人不備,謔地祭出玉瑤劍,雙手挽決,欲要強行攻入。

雲傷眼皮抬也不抬一下,拂袖間已攔了清半夏,兀自淺笑:“師姐欲要強攻,隻怕適得其反,一生芳華無數,尚未享受,我可不願被困此一生。”

笑的雲淡風輕,言語卻如暗夜沉沉。

月初旬漆黑眼眸灼灼生亮,再不遲疑,早已聚了靈力。

雲傷一躍而起,輕輕浮在飲血石上空,長袖輕拂,飲血石在他靈力籠罩之下,泛著刺眼針芒,似發出一聲蒼白的輕歎。頃刻間,便見先前血絲勾勒的何君洞三個字漸漸散去,血絲在玉般石中蜿蜒,不多時果見中間一抹殷紅光華,外側八點炫光分列,似星光點綴。

月初旬立在飲血石正前方,業已祭出靈蝶,洞內瞬時香風婉轉,清冽撲鼻,生生掩去了修羅場所散著的腐臭之息。

手腕翻轉間,水藍色靈蝶已離手而去,浮在半空,翩然起舞,忽地流光一閃,已有另八隻藍蝶翩然圍著中間的靈蝶,呼嘯著朝飲血石上那陣法擊去。

遙望紅藍光華,一蝶入,微波難定。

月初旬見那飲血石並無絲毫反應,怔愣間,隻覺手腕一緊,已被人輕輕帶著飛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