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知我意

這裏是十年級。

紅歌賽一等獎的喜悅猶存,又有了好事發生。

周六中午自習課上,南伊一收到一條短信,說是校門口傳達室有他的掛號信。

南伊一心中一驚,又一喜,偷偷溜出了教室,直奔校門口。

十分鍾後,他拿著個寄件人為某雜誌社的EMS特快專遞郵件封套回來了,張口就是他要請客。

念筱菀疑惑道,要請客不也該寧子虔請嗎,紅歌賽得獎他最長臉。

寧子虔點點頭。

“你一邊去,別跟我搶熱鬧。”說著拿出藍色封套,從中取出了一本雜誌,還有一張郵政的匯款單,上麵標注的金額是四百多塊錢人民幣。

“稿費!人生第一桶金!”南伊一得意洋洋。

“真的啊!南二,你好厲害啊!”念筱菀想不到南伊一這麽快就拿到了稿費。

“我勒個去,我又相信買彩票能中獎了!”寧子虔驚訝之餘也不忘調侃。

“好,下午不回家了,就跟你混了!吃什麽,吃什麽?”念筱菀開心地幻想起了美食。

“兔頭!”南伊一挑了一下眉毛。

“不行!兔兔這麽可愛,怎麽可以吃兔兔。”

“吃吃吃,就知道吃。看看你,多胖了都!還吃!”寧子虔白了她一眼。

“我哪裏胖了!長崩你了,敢說我胖!”念筱菀很不服氣。

“對對對,不想活了你。胖怎麽了,占你地兒了嗎?”南伊一支持念子。

“好啊,你也說我胖!也長崩你了!”

“不不不,你才不胖,我說錯了,求原諒。”

“切。你這摧眉折腰事美色的小人。”寧子虔不屑道。

“好了好了,你什麽時候投的稿啊,我們怎麽不知道。什麽文章啊,不會是歌詞吧?”

“就那篇《我叫中華》。”南伊一說著,在雜誌上找到了他的文章,念筱菀和寧子虔看了起來。

我叫中華,姓不重要。

我叫中華,我不是煙,就像毛爺爺不是錢,但是我的名字是毛爺爺賜的。我爹沒啥文化,在我出生的時候還沒想好我叫什麽,雖然他早就想好了叫我什麽。那天是國慶節,小漁村兒的大喇叭不厭其煩地播放著四九年毛爺爺在天安門城樓的莊嚴宣告:“中華……”我爹就這樣一高興。

我叫中華,這讓我有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二十多年來,每當我想起毛爺爺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的時候,我總麵帶微笑胸懷驕傲地在心裏說:眾愛卿平身!

我叫中華,但是,這也是我娘和我多年的心病。

我爹叫二毛,我就叫毛蛋。

我爹很疼我。

記得我小的時候,最喜歡坐在他脖子上抱著他腦袋,像是坐船,搖著晃著就能指揮方向,喊著叫著就能掌控速度,那種居高臨下掌控一切的感覺,真是童年的最大滿足。長大了的小孩子,這輩子不也都在追逐這種滿足,可是哪種利益能像父親那樣給你滿足呢。我一坐上去就不舍得下來,想尿尿都會憋著,雖然有一次沒憋住。那幾天我天天都在擔心他把小雞雞給我割了,睡覺都不安穩。

我最喜歡這種時候,還有一個原因是,那時候我爹最高興,我也最喜歡他高興。有時候他也嚇唬我,用胳膊把我拽得東倒西歪,就像小船在大風大浪裏。我卻從來不怕,因為我知道他一定不會把我摔下來。可是我娘卻老是罵他從來沒有當爹的樣子。那時候我爹成天把我架在肩上,可到長大了的我卻還是怕坐大風大浪中的小船,看來安全感果然不是靠外界可以給的。

我爹確實不怎麽有當爹的樣子,我出沒出生我爹都不怎麽有當爹的樣子,就像個小地痞,說好聽點就是**不羈,平常連個正經的活兒都不怎麽有。我娘願意嫁給他,我想不通,竟然就是看上了他的性子,她從沒有說過這個男人不靠譜。我也喜歡我爹這樣子,我想我還繼承了我爹的這種性格。

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我娘知道我爹不適合當爹,幹嘛要給他生小孩。

我叫中華,我不是煙。

我是船。

但是,這也是我娘和我多年的心病。因為我爹是個漁夫。

在我出生以前,改革的浪潮就已經席卷了南方的我爹的家鄉,大家都下海,我爹當然也下海啊,不過他下的是真海,因為我們家就住在海邊。我爹的這種**不羈,一直推著他想成個弄潮兒,推著推著,把他推上了常年出海的大漁船。

其實對漁船來說,風浪大都是安全的,人浪才不安全。我小的時候,我爹很安全。他教我唱當時很潮的一首歌:“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我爹抽煙,但沒什麽癮,不過抽的卻是中華。那時候這煙對小海南的小漁村兒來說肯定是小奢侈品了,我爹抽它,一是因為他說這煙和我同名,緣分;二是他經常出海,掙點錢挺高興,也買得起。他說抽煙就得抽好煙,這和你窮沒什麽必然對立,小時候我覺得他說的很對,所以長大了我也抽中華。

我爹一年到頭很少在家,出一次海得大半月,我小時候經常見不到他。每次他出海回來我就很高興,我娘當然也很高興,但是我和她不一樣,我是大笑,她是微笑。我高興還有一個原因是,每次我爹回來,都會給我帶好些小零食,當然他也會買包中華煙。我早就忘了是什麽零食了,但總不會忘了中華煙。

因為,我叫中華。

後來啊,我爹擁有了自己家的船。他很疼我,總是帶我上他停靠在岸邊的船。但是我小時候還生他的氣,因為他出海的時候從不帶我。

他的船有一個最好聽的名字:中華。用紅色的油漆在船的兩邊寫著呢,字大的很。

因為,我叫中華。

那一年國慶節,村子裏的喇叭還在不停地放著“中華……”

我記得那年我十一歲,可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我娘非要說那年我十二歲,但總之我已經大到不適合再騎在我爹脖子上到處溜達了。

過了這個生日以後,我爹又出海了。

那次出海啊,我爹沒有再帶著我的零食和他的中華煙回來。

因為啊,他的船沒回來。他自己也沒回來。

誰也不知道我爹去哪了。

不管我娘恨不恨他,我恨他啊,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爹了。我娘找了她幾年,我恨了他幾年,後來我們覺得他死了吧,也不知道他是上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

反正就當他死了。

但又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死的。於是我的生日,成了我爹的忌日。

那天,村子裏的喇叭還在不停地放著“中華……”

我爹消失的時候,陪著他的,是幾包中華煙,一條中華船。

我娘哭了幾年我也說不清了,但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我爹死的這麽不負責,但他死前死後,我娘從沒有說過這個男人不靠譜。她也沒有改嫁。

我娘哭,我也哭。可她隻許自己哭,不許我哭。

她說男人是不能哭的,你爹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你要像你爹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我聽我娘的話,一直認定我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也立誌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爹死後,我依然唱《水手》。

但是我娘還是有了心病。

因為,我叫中華。

我娘其實不迷信的。因為她不燒香,剛進門的時候還被我的奶奶爭議過,說是不能斷了祖宗的香火。不過還好我爹排行老二,他和我娘都不迷信,最後好說歹說我們家也沒有接過這祖宗的香火。

可是她偏偏又認定我的陽曆生日是一個不吉利的日子,所以後來我就不過陽曆生日了。

她還認定我的名字不吉利。我爹消失了以後,我娘沒有改嫁,她除了養我和找我爹以外,還做了一件事:給我改名字。

在中國,改名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並不覺得我的名字不好,也沒有認為我爹的消失和我的名字有關。但我當然認為我娘是對的。我娘這麽堅強的女人,偏偏又是這麽倔強。

我那時候已經上了鎮裏的中學,也有了學籍。雖然年齡還小,但是名字也不是說改就能改的。要想改名字首先需要有正當和充足理由,如果大家都因為不喜歡就去改的話,中國兩千多年戶籍製度就對不起它著名的剛性了;要是改名字都那麽容易的話,中國的近千萬公務員們每周也隻用上三天班了。

我娘要給我改名字有什麽理由呢,理由正不正當,充不充足,誰說了算呢。書麵申請,村委、學校證明,戶籍部門填表、蓋章,管片民警、所長簽字,審批,公證,有無數的程序。

我娘一個寡婦,又沒什麽文化,怎麽可能懂得改名字的具體操作步驟,再說找人辦事,人家要是推脫或者為難她,她既不知道,又無可奈何。我們家沒有什麽關係或是親戚,我娘非要給我改名字也沒有多少家人支持,使得這個問題難上加難。而且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方麵,就是我們村離鎮上要有十幾裏遠。那時候別說是基本沒有自行車,有條土路就不錯了,到鎮上的派出所去一趟就得走上一兩個小時。

我娘這麽堅強的女人,偏偏又是這麽倔強。她下定決心要給我改名字,沒有什麽能阻擋她。

那些日子她就忙著給我改名字,再難,也沒有過抱怨。我們孤兒寡母,她送我上了學就去為此奔波,至少往鎮裏來回跑了四五趟。

自從我爹消失以後,不知道我娘瘦了多少。

大概是同情她是個寡婦,被她的固執打動,也大概是看她拿不出多少錢了,煩了她老是打擾,終於鎮上派出所給批了。

我娘高興壞了。我爹消失後,她除了找我爹,就忙著給我改名字,哪來得及笑啊。大家都怕她瘋了。

我娘高興壞了。她問,我叫什麽?

我說,我叫中華。

她說,不是,你以後想叫什麽。

我說,你想我叫什麽?

她突然發現她不知道。

她忙著給我改名字,卻沒想過改成什麽。

除了中華,她也不介意我叫什麽吧。

我娘從來沒有想過把我的名字改成什麽,就像她從來沒有想過改嫁。

我娘說,算了吧,不改了。

這次大家真的都以為她瘋了。

我說,那怎麽行呢,你都忙這麽些天了。

我娘說,算了吧,不改了。

我當然知道她沒瘋。

我還叫中華。

從此以後,我娘再也沒有再找我爹了。

後來,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學,社會,和床。

我再也沒有過陽曆生日,卻每年都會過我爹的忌日。

我再也沒和誰講過關於我叫中華的故事。

它隻配藏在我娘的心底。

終於有一天,我告訴我娘,我想改名字。

我娘還以為我瘋了。

她說,你都要當爹了還沒有當爹的樣子。

我說,我想給我兒子,起名叫中華。

放學鈴聲響起,三個人一起去吃飯。

“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啊!”

“哪是我的故事,隻是有感而發。”

“有感,什麽感?”

“唔,改名字啊。你看你們都覺得我的名字奇怪。”

“哈哈哈,是挺奇怪的。誰給你起的名字啊?”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我媽媽吧,我問她她也沒跟我說為什麽給我起這麽個名字。”

“你真想改名字嗎?”

“嗯,怎麽說呢,確實有些不方便。在老家上中學的時候我就跟我媽媽提過,後來我們家出了點事,就不了了之了。”

“家裏出事?喔。”

“那南二,你的戶籍遷來花州了嗎?”念筱菀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遷了的,上學要用。”

“嗯,這樣啊。那你以後不回南方了嗎?”

“唉,不知道啊。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花州一中的高一年級每兩周星期一次,但第一周周六的下午會有3個小時休息時間,可以自由出入校門。

為了慶祝紅歌賽奪冠和南伊一發表文章這臨門雙喜,三個人下午一起出去大吃。

校門口到市區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寧子虔一直有個設想,城市堵得這麽厲害,既然有地麵上有鐵路和公路,地麵下有地鐵,空中又有航空,為什麽人類不在公路上新建一種交通方式,類似於景點的纜車,隻是將其運輸化,快速便捷運量大,將極大地緩解地麵交通壓力。他想,如果自己將來有機會,一定嚐試發展這種交通方式。

三人又談到了南伊一名字。

“南二,你要是改名字的話,想改成什麽呢?”念筱菀問。

“南京?南寧?南昌?不如叫南方吧,多大氣啊,半個中國!”寧子虔打趣道。

“你滾!”

“我倒覺得南二最好,要不南瓜,哈哈。”念筱菀也調侃。

“哈哈,我倒真有一個想法。”

“什麽啊?”

“我想把兩個“yi”變成一個“yi”。”

“兩個“一”不應該變成“二”嘛?還是我說的,就南二吧,哈哈。”念筱菀覺得真逗。

“不是,那兩個‘yi’都不要了,換成‘禕’,《出師表》中‘費禕、董允’,就是那個‘禕’。”

“美玉的意思,360那個周鴻禕的‘禕’嘛,‘我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寧子虔又出了個風頭。

“對對對,就是這個。衝著這個‘禕’,我就站360!”

“庸脂俗粉。那你別用QQ啊!不過,‘南禕’,好像還是挺gay的。”

南伊一瞪了寧子虔一眼,然後又瞪了他一眼。

“但這個字好像手機上打不出來。”念筱菀將話題拉回正軌。

“科技會進步的嘛,不怕。”

“ 那你先問問你爸媽,如果可以的話,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念筱菀正經地說。

“你有辦法?”

“她爸媽都是當官的!”念筱菀也瞪了寧子虔一眼。

“真的啊,太好了!我回頭問問媽媽。”

“嗯嗯。”

“哎南二,我剛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你名字都改了,不如姓也改了吧,跟我姓寧得了。”

“鬧太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