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餘愛

1

怎麽可能?

從醫院回來之後,楊彥就一動不動的坐在自己辦公椅上,恍惚的望著電腦屏幕。

期間辦公室主任方海走進來問過幾次:“老楊,明天省調研會局長的講話好了沒,局長在催。”

楊彥都是機械式的回答:“差不多了。”

表麵看上去很正常,似乎還在為完成某個領導交代的材料而努力,其實從剛才到現在,他一個字都沒有寫。

對,一,個,字,都,沒,有,寫,隻是在鍵盤上亂打一通。

五髒六腑像灌滿了水泥般沉重,腦子空白得隻剩下醫院裏醫生的話:

“報告顯示你隻剩下三個月時間,我們將盡快安排你住院。”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是的,沒錯啊,最近是咳嗽得有點凶,所以才到醫院鼻喉科掛號檢查,原以為隻是普通的炎症,但是出來的診斷結果完全是毀天滅地。

“醫生,不可能吧,一定是弄錯了,比如說我的名字什麽的,和其他人的搞混了。”

“對不起,很 遺憾。”

“但是我真的煙抽得不多啊,頂多是一天一包。”

“這已經不少了。”

“我隻是在絞盡腦汁,腦子轉不過來的時候才抽,我們單位的老煙鬼每天都在吞雲吐霧,為什麽他們沒有事?”

“對不起,三天後我們會再安排一次複檢,請做好最壞的打算。但是也不要放棄希望,每天都有很多新藥在研發,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的。”

從醫生的表情看來,診斷結果已經被他蓋棺論定。

但是直到此時,楊彥還是無法讓“死亡”兩個字走進自己既定的人生軌跡。

如果現在不是在科室裏,這個時候的他,一定會把手指插進頭發裏,像瘋子一樣一陣亂搓。

這是什麽鬼設定啊?當公務員的人,要的不就隻是一段波瀾不驚、平淡無奇的人生嗎?安安穩穩的工作,娶個老婆生個孩子,再看著兒女長大,父母變老,最後領著一份不多不少但是足以過日子的退休工資,踏入養老生活。

不應該就是這樣的嗎?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楊科,我的信息寫好了哦,麻煩你把把關。”這時候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不合時宜的響起。那是一年多前才考到公務員的的小女生沈小琦。

“哦。”

隔了一會,沈小琦又問。

“信息寫好了,就這樣上報給省嗎?”

“嗯。”

“真的,不用再看看嗎?”

“你沒聽見我說嗎?!”

這一次楊彥真的忍不住了,吼了一句。

楊彥所在的的辦公室一共有四個人,科長黃文波是本地有名的畫家,省畫協副主席,常年在外領獎參加各種國家和省安排的活動,在科室的時間比臨時工還少,主任科員王鵬俊,軍轉幹部,聽說曾經立過軍功,但是對安排的工作不滿意,長期抱病在身,一個月也沒上幾次班。

所以實際幹活的隻有兩個人,副科長楊彥和這個新來的公務員沈小琦。

雖然平時沒表現出來,但是,其實楊彥特別煩這個平時看起來總是吊吊的九零後女生,現在來單位已經一年多快兩年了,連最基本的信息報送都寫不好。

如果不是今天遭遇到這樣的厄運,真想好好教育她一遍:隻是一個新人而已,為什麽比我們這些老人還散漫,為什麽什麽都不好好學,沒事就拿著手機玩淘寶?

這時候,方海又走進來,楊彥毫無表情的說:“發過去辦公室郵箱了。”

每次楊彥寫好局長講話,辦公室主任總會小心謹慎的先看一遍,然後提出一些建議。果然,沒過多久方海又走進來。

“老楊啊,這次的講稿,工作計劃那方麵好像沒什麽新意啊。”

“講來講去那麽點東西,還要什麽新意啊,局長覺得不滿意再來行不行?”仿佛是要把平時積累的一點窩囊氣一股腦的宣泄出來,楊彥加重了語氣。

方海撓了撓頭皮,眼睛眨了幾下,似乎還想說什麽,但還是悻悻的走開了,也許是感覺到氣氛不對。

楊彥習慣性的抓起了煙盒和打火機。對了,肺癌哦,就是這玩意害的,但是到了這個份上,又怎麽樣呢。

身體仿佛機警的聽到了死亡的號角,很凶的咳嗽了幾下。

但是,煙還是點了起來。

多抽一根又不會馬上死。

“楊科,我先走了哦。”又是那個討厭的聲音。這次他連答都沒有答。

一分鍾不差的準時下班,是那個92年出生的女孩一貫的作風。

無所謂了。

這個時候,楊彥誰也不想理,誰也不想管,他隻想繼續保持這種報廢的狀態。

但是理智很清醒的告訴他:完了,這次是完了。

望著自己台麵堆如小山的文件,硬盤裏上G的材料,楊彥心想,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人生的話,那就是乏善可陳吧。

九十年代,楊彥大學畢業後聽從父母的安排,從浙江的一所名牌大學回到本地,借著親戚的關係直接進入當時看起來很有前途的機關工作。

一開始的工作還是非常有熱情的,單位裏的雜務他每種都幹過,每個科室都鍛煉過,可以說是熟悉這裏的一切。他也一直都相信,會在這方麵闖出一片天地。

但是……

過了四十歲,再跟原來留在長三角的大學同學發展一比,差距已經不能用“地域發展差異”來強行解釋的,連同學會都不好意思去參加。

像所有和年輕時夢想背道而馳的中年人一樣,楊彥也隻能把家庭為重作為事業不順的一種心理補償,特別是女兒出生之後,看著她一天天長大,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欣慰。

望望窗外,天快黑了。

濃重的陰影蒙上心頭:這樣的事情,到底要怎麽跟家人說?

妻子劉詩婷是一名中學音樂老師,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從小到大都是順風順水無憂無慮的,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好事還沒有發生不要緊,隻要等一等,它們就會自動來到你身邊的。”

怎麽讓她相信天底下會有這樣可怕的事情發生?

女兒楊芳菲跟妻子很像,想起女兒天真浪漫的臉,楊彥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讓她知道爸爸從此以後會從世界上消失,這是多麽殘酷的事情。

幸好,今天妻子下班後今天會接女兒去吃最新的必勝客套餐,所以他可以暫時把這個可怕的問題向後推遲。

但是,遲早都是要麵對的。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2

拯救不了被癌細胞逐漸侵蝕的身體,那就暫且拯救一下靈魂吧。

坐在路邊的台階上,將冰冷的啤酒一股腦灌進喉嚨。連連咳嗽了幾聲,胸腔陣陣發痛,但是卻感覺出奇的爽。

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喝過啤酒了,因為單位的人總告誡他,人到了這個年紀,喝啤酒一定會痛風的。

沒辦法,隻好陪著他們一起在酒桌上用洋酒宣泄心中的不暢和積壓的不滿。

痛風?算了吧,命都快沒了。啤酒這個霸道而狂野的味兒,才是自己最喜歡的。

在報廢的時間超過三個小時之後,楊彥開始冷靜的思考下來要做的事情了。首先想一個最合適的方式告訴家人,然後再到醫院辦理住院手續,等待命運宣判時刻的到來。

手機顯示當前時間已經八點多了,但是家裏人還沒有來電話,也許以為他還在加班吧。

說起來,“加班”也是楊彥心中對於家人的愧疚之一。

女兒總是那樣問自己:“爸比,你為什麽總是要加班不能陪我們呢?”

楊彥總是這麽回答:“啊,是因為單位事情太多了。”

他一直不敢告訴芳菲,那其實是因為自己太好強了。

當初和劉詩婷交往的時候,以為對方就是一個普通的書香門第,跟自己的家境算是門當戶對。但是結婚了才知道,這是一個自己家境無法比擬的龐大家族。詩婷父母的兄弟姐妹裏,集中了社會各種精英階層,童裝品牌的老總、警察局副局長、大學教授、便利店連鎖的掌門人,每當家族聚會的時候,總有矮人一截的感覺。

難怪妻子一直都是無憂無慮的,從來沒有什麽事情擺不平的樣子。

因為這一點,楊彥特別不想被人看起來是為了攀高才結婚的,也不想讓妻子在家族裏被人笑話,所以婚後他更為加倍的努力,雖然妻子從來沒給過他什麽壓力,但是他總是在單位裏各種加班加點,奉獻了幾乎所有的青春。

妻子的性格也沒有發生什麽改變,既然老公工作忙那就自己帶著女兒四處玩,歐洲、美國、日本,學音樂學舞蹈學英語,芳菲小小年紀已經去了很多國家,英語也說的很好。

隻有楊彥自己卻還是原地踏步。

也許是聽說了楊彥工作過於勞累吧,幾年前的春節到嶽父嶽母家拜年,老丈人也暗示:以前部隊的戰友在省裏當著大官,可以幫忙雲雲。但都被楊彥一口回絕了。

他隻想靠自己的努力來達成自己的夢想。

因為一開始就被安排到秘書科,所以楊彥就專注於這一行。

於是,在別人看來都是廢紙的各種材料,楊彥日複一日的在電腦上把它們變成熱血的文字,灌注自己極大的人生夢想和希望。

但是,也許是因為時運不濟吧。

早些年,由於名額有限,體製內晉升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再怎麽努力表現也作用不明顯,後來,又碰上了幹部年輕化,新進的公務員學曆變得很高,博士就是碩士可以直接套上來級別和待遇,一些剛進單位的年輕人反而跑到楊彥前麵去了,實在是讓他有點心灰意冷。

到了前年,好不容易才評上一個副科長,這個年紀的他來說實在是沒什麽值得誇耀的。

這時候,手機響了,楊彥心想,一定是妻子打來的,他們吃完必勝客回到家了,催他回去呢。

很意外,打電話的人並不是妻子或者女兒,而是一個久未聯係的朋友陳玉燕。當年剛剛回到本市工作的時候,還是經常聯係的朋友。

本來想以繁忙為由,想快點掛掉電話,但是對方好像有什麽事要說。

“對了,我前幾天看到林詩遙了,”陳玉燕憋了好久才說出口,“她現在日子過得好苦啊,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幫幫她?”

一聽到林詩遙這個名字,楊彥整個人都愣住了,腦海裏立即浮現出一個年輕的倩影。

那可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

在和現在的妻子相遇之前,楊彥和林詩遙是一對非常恩愛的戀人,隻是因為到了談婚論嫁的當口,遭遇了家人和周圍人的強烈反對,反對的原因是對方家境不好,學曆低,沒有穩定工作,門不當戶不對的。

林詩遙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單獨撫養長大,家庭條件不好,母親還經常生病,林詩遙上完初中就輟學了,一開始是幫親戚看店子,後來去超市,再後來是去做房地產中介,兩個人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這段感情楊彥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還是忍受不住壓力和觀念的衝擊,兩個人還是分開了,那可是痛徹心扉的一段感情啊,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心裏隱隱作痛。

在楊彥準備和劉書婷結婚之時,林詩遙也火速的決定和當時一個遊戲機廳老板的兒子結婚,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報複呢。

說到底還是自己的問題吧。沒有勇氣衝出那種束縛,跟情投意合、深愛著的人分手,這麽多年來也一直品嚐著這種內心的苦果:如果當年自己再努力一點,再堅持一會,不知道會不會出現轉機呢?

婚後這些年來,楊彥一直想打聽林詩遙的消息,比如她婚後日子過得好不好,生活幸不幸福,但是卻始終沒有勇氣。這麽多年後,朋友突然說出這個消息,讓他猝不及防。

沉默了一小會,他好不容易才從那種情緒中暫時抽離出來:“她怎麽了?”

“你自己去看看吧。”陳玉燕在電話那邊說。

3

陳玉燕提供的地點是西區的街邊夜市,她說林詩遙現在自己在這裏擺一個流動攤檔,賣一些酒料什麽的來維持生計。

一路上,楊彥感覺自己的心情非常沉重。不是麵對絕症的那種絕望,而是另一種沉重。

原以為林詩遙嫁給了有錢人之後,會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現實卻是比想象的要讓人心酸一百倍。

林詩遙嫁的那個男人,家裏九十年代開遊戲機廳,一開始生意很火爆,後來沒過多久就走下坡路了。兩個人本來就沒什麽感情,婚後也經常吵架。生了一個小男孩之後,情況稍稍有所改善。但是男的又開始玩起了香港六合彩,輸的一塌糊塗,最後還染上了毒品,邊賣邊吸,那時候林詩遙已經帶著小孩跟他分居了。因為害怕被公安抓,男的丟下老婆和孩子,在香港姑姑的幫助下,跑到智利去了。自從跑路之後,也沒有寄任何生活費過來,就由林詩遙一個人撫養10歲的孩子。

命運對待她為什麽這麽無情呢?

這時候,一輛摩托車在自己麵前飛馳而過,坐在後座的年輕女孩抱緊駕車的男孩,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楊彥不禁看得呆了,這不就是十幾年前的自己嗎……

夜市到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夜粥、海鮮、各式各樣的小吃在沿街兩側紅紅火火的經營著。楊彥一路小心翼翼的前進,目光在臨街的攤檔中搜索,視線終於在那個寫著“酒料”流動的小車上停了下來。

十四年了,時光仿佛就在那一瞬間定格。

還是老樣子啊。

他的嘴唇微微合動,蘊藏了十幾年的心思仿佛就要吐口而出。

盡管林詩遙外表消瘦了許多,發型、服飾也完全變了,但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就算過了這麽多年,楊彥看到林詩遙的第一眼,還像是當年的第一眼那樣,心開始砰砰直跳。

已經一大把年紀了,難道還有心動這回事嗎?

林詩遙的攤檔生意不怎樣,楊彥遠遠觀察了許久,隻是偶爾過來一兩個人買一點兒鴨脖子。其他時間,林詩遙隻是茫然的望著四周,在那些沿街賣小吃的阿姨裏麵顯得如此特別,動作有一點點的笨拙,表情也有一點遲鈍。

這時候,周圍的小販突然喧鬧起來,步調一致的開始結賬、收拾桌椅,不用問楊彥已經猜到了,大概是城管來了。

很多手腳快的、人多的攤檔已經訓練有素的轉移走了,但是林詩遙隻有一個人,隻是很緩慢的推著車子往前走。她的表情有些木然,又有些無奈,許多人從她身邊穿過,有人莽撞的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讓她有些踉蹌。

跟了大概有一段距離吧,附近的福合巷口,隻見有一個小男孩跑出來,幫著林詩遙一起推車,這大概就是林詩遙十歲的小孩了,兩個人一起推著小車的背影看著令人格外的心酸。

她們母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線裏了,可是楊彥還是邁不開腳步。

心無法避免的往下沉:她為什麽會過著這樣的生活?林詩遙從小就是單親家庭,由媽媽撫養長大,現在又重複了這樣的淒慘宿命。

這一切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楊彥心知肚明,說到底還是自己吧,那個懦弱的自己。

4

如果彌補不了年輕時釀下的遺憾,那麽離開就會變得像是一場逃亡,至少楊彥是這麽覺得的。

親眼目睹了林詩遙生活的窘境之後,楊彥頓時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弱爆了。雖然常常用“最終都是自己做的選擇”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但是內心深處自己知道,如果當時不是自己放棄的話,她就不用嫁給那個男人,她的人生就不用變成現在這樣子,兩個人的終生遺憾,都是自己造成的。

到家之後,妻子並沒有看出什麽異常,她自己泡了一壺功夫茶之後就跑去彈鋼琴,女兒正在非常專注的學畫畫,誰也沒有注意到楊彥臉上沉重的表情。

回到了自己的書房,楊彥收拾了一下心情,從自己書桌的左下格、羽毛球袋子的下方抽出一個黃色的信封裏,這是妻子都不知道的一個角落。

信封裏裝滿的是自己年輕時滿滿的回憶。

97年的礐石山上飄然亭;

98年的中山公園的大榕樹下;

99年的人民廣場的花圃旁……

照片裏兩張年輕青澀的臉,散發著令人羨慕的甜蜜。那一刹那,楊彥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向往、計劃未來的日子。

“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

回想起來,楊彥覺得,這是自己人生裏聽過的最大的謊言。說這種話的人,潛台詞無非是門當戶對、家庭條件、社會關係比感情更重要,可是,經過這麽多年的波折和生活的熏陶,楊彥發現,婚姻歸根究底就是兩個人的事。

沒有感情的兩個人,談什麽其他都是多餘的,勉強的結合,隻會給命運帶來無謂的負擔而已。

回到現實,楊彥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幫她找一份工作,擺脫生活的困境。自己也好坦然的麵對該麵對的命運。

但是這並不容易。

一個四十多歲的離婚女人,沒有穩定收入,窮困潦倒要如何把一個小男孩撫養長大,被城管追著趕的擺攤生活完全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楊彥查了查自己的銀行賬戶。他一共有兩張借記卡,收入比較多的那張一般都交給妻子保管,自己隻留下一張基本工資卡,平時和朋友吃飯喝酒用的就是這樣,基本上沒有什麽積蓄。

歎了口氣,想從資金上支持,就憑這一點微薄的收入是不可能的。

林詩遙的年紀跟自己差不多,這個年紀要去再找一份工作也不容易,大型超市、連鎖店之類是不可能了,給人家看看店,極不穩定不說,能不能吃飽還是一個問題。

難道唯一的出路是嫁給一個中年喪偶的老頭嗎?這樣的念頭剛一出現在楊彥腦海就被他自己掐死了。

無法接受,自己一定要想方設法做點什麽。比如說,看看有什麽穩定的職位可以介紹。

想到這裏,楊彥又給幾個平時接觸感覺比較靠譜的公務員朋友打了電話,很委婉的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其中包括婦聯的副主席、工商局的科長、海關的科長、衛生局的副調研員。

但是都被拒絕了,有的直接就是敷衍,說工作太忙,分管的線條和自己無關,有的是很具體的解釋為什麽不可能,比如說要經過統一考試,監管更嚴格雲雲。

掛掉讓希望徹底破滅的最後一通電話,楊彥又劇烈的咳嗽了幾下,心中充滿的是滿滿的無力感。

每當這個時候,楊彥就特別羨慕那些平步青雲的同僚,如果這時候自己手中握有一點像樣的資源,就可以很輕鬆給她找一份工作。

比如說,去冷門的中專學校裏當個行政,或者在某個未改製完全的的事業單位裏混一個收發文員,最不濟的合同工也行啊,工資不高,起碼有五險一金,總的來說還能把小日子過下去。

但是看起來,這樣的事情自己根本辦不到。

說到底又是自己的問題,如果當年不要那麽硬氣就好了。楊彥歎了口氣。

早些年剛到單位的時候,楊彥勤勞肯幹,工作是很受大家認可,有一位局長很欣賞他,臨調走之前非常夠意思的私底下給他指了一條路子,隻要這麽這麽幹,就可以升遷了。

可是當時年輕氣盛的楊彥心想:“憑什麽呢?全單位是我最早到,每天是我工作最勤奮,晉升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真是太傻了。

現在已經當上裝修公司老總的師弟,有一次喝的酩酊大醉之後對他說:“師兄,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工作上是拚命三郎,但又有點自命清高,但是我們有家庭,有社會壓力,有很多人需要我們往上爬,我們的那點自尊,那點執拗,在家人的需要的麵前算什麽?”

那時候楊彥還不為然,現在想想,師弟說的沒錯。

自己無所作為也就算了,真的很想幫林詩瑤做一點點事啊。

心情沉重的閉上眼睛,難以抹去老淚縱橫的哀傷。

5

第二天,楊彥匆匆從省的調研會上抽身,回到辦公室開始上網瀏覽一些招聘信息,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又打了幾個電話,但是一聽到楊彥提供的年齡和單身母親的身份,招聘單位一點興趣都沒有。

歎了口氣,隻有初中學曆,沒有任何有價值的職業經驗,這樣履曆估計拿到哪裏都不會有人要吧。

不過楊彥轉念一想,現在的社會不比當年,網上不是經常有些九零後就賺到幾百萬的神話發生嗎?也許有些自己不知道的門道呢。這時候他想起科室裏那個整天擺弄淘寶的妹子——沈小琦,也許她知道點什麽新鮮的玩意。

“小琦啊,你的同學裏麵有沒有初中畢業就出來創業的?”看到小琦在玩手機,楊琦看似不經意的問道。

“楊科,為什麽這麽問呢?”沈小琦抬起頭。

“隻是打聽一下,有個朋友的小孩初中畢業就出來,但不知道做什麽好。”楊彥隨便編了個接口。

“有的啊。我以前一中的同桌就是。”

“那她現在做的怎麽樣?”

“很可以的啊,比我的收入強多了。她做微商的。”

“微商?”

“就是用微信做生意啊,在朋友圈發發廣告什麽的,多半是賣一些假的代購品,但是盈利還不錯。”

“什麽,賣假貨?”楊彥一驚。

“是的,反正朋友圈裏多得是人傻錢多的白富美啊。先通過各種關係加一些家境還不錯的朋友,通過篩選之後建一些群,確定目標客戶,然後再從福建那邊進一些以假亂真的代購品,再找幾個托,拍些顧客反饋好評的照片,生意就會滾滾上門了。”

“這怎麽可以,這不就是誆人嗎?!”

“要不這樣,你覺得初中學曆的人在這個社會能賺什麽錢?”小女孩的言辭倒是非常犀利。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吧,沈小琦迅速轉換了畫風:“其實,楊科,說句心裏話,我們現在的社會這麽浮躁,我最佩服的,其實就是像您這樣有才華又踏實肯幹的人。”

語氣倒是很誠懇。

頓了一頓她又說:“我知道自己平時的工作做的不太好,我也很想向您學點東西。希望您有空能指導一下我。”

小女孩的心思猜不懂,但是楊彥還是點了點頭。

公家的路子行不通,楊彥又想到了企業上。

這些年,細數一下,和自己打過交道的商界人士也不會少。有的現在生意做得很大,在公司裏多一個職位應該不是什麽問題吧。

但是,在這個以“交易”為前提的社會,所謂的交情隻是大家不想捅破的一種撐撐場麵的說辭罷了。

如果找那位仗義的師弟幫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隻是最近那個師弟因為喝酒應酬過度,眼球爆裂,正在醫院住院,情況還不明朗。

人家也不容易啊,這個時候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其實楊彥心裏也很明白,現在這些老板們都是勢利眼,年輕的時候對自己客客氣氣的,現在看自己四十幾歲還是個副科長,前途有限,估計也不會好聲好氣吧。楊彥很小心的在肚子裏打好了腹稿,還按照自己預估的交情深淺排了一個撥打電話的順序。

畢竟這麽低聲客氣的給別人打電話,對楊彥來說還是極其少見的,但是這時候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隻要能把事情辦到,自己怎麽樣是無所謂的。

沒想到,情況比想象的還糟糕。

有的電話根本不接,有的隨便說了幾句便匆匆掛掉,最客氣的一位,跟他說自己在出差,等回去再聊。

還是行不通啊。

沒想到奮鬥了這麽多年,想為別人做一件事這麽艱難,無力感襲來,差點就把電腦裏的所有文件都刪掉了。

就這樣折騰了一天的時間,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楊彥已經快放棄了。

手機通訊錄被自己翻爛了,本地能搜索到的招聘信息也已經看了個遍,幾乎快成就業小能手了,可是還是一無所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楊彥還是徒勞無功的在職位搜索引擎裏嚐試各種各樣的關鍵字眼。

這時候,一家玩具企業的招聘頁麵出現在屏幕上。

當“玩具”這兩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楊彥突然想起一個人。

那人隻是一麵之交,叫蔡櫟晉,現在剛過四十歲的他,已經是一家大型玩具公司的老總了。

在幾乎是不抱希望的情況下,楊彥撥通了他的電話。

“是彥哥啊,有什麽事嗎?”蔡櫟晉的口氣出乎意料的熱情,讓楊彥重燃了一點點希望。

“是這樣的……”楊彥小心翼翼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

“可以的,沒問題。”蔡櫟晉二話不說就應承了下來。

“真的……可以嗎?”楊彥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報個名字,直接來上班就行。說起來,當年你幫我的那個忙,我現在還記得。”蔡櫟晉說。

他說的那件事情,其實對於楊彥來說也是微不足道的。那時候,他在大學裏學的專業是電子,而蔡櫟晉當時隻是一個從事電路板生產的年輕人,做一些產品銷往深圳,剛好他生產中遇到一些技術問題沒法解決,經過朋友的介紹找到了楊彥,楊彥很爽快的答應了。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研究了一下,最後真的解決了,也沒收蔡櫟晉什麽錢,這件事他過腦就忘記了,沒想到今天還派上了用場。

真的做到了?

掛掉電話,楊彥情不自禁的跳了起來,差點忘了自己已經是個絕症病人了。

6

明天就打算和家人坦白自己的病情,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那天晚上,楊彥站在林詩瑤家門口,猶豫著要如何向她開口。

這裏林詩瑤的舊屋,和前夫分居之後她就搬回這裏住,林詩瑤的老母親前兩年也由於心肌梗塞去世了,現在這裏就住著她和兒子兩個人。

這間屋子楊彥再熟悉不過了,兩個人熱戀的時候,楊彥也經常到這裏來做客,隻要一閉上眼睛,那些情境就好像剛剛發生在昨天一樣。

這真的不是一場夢嗎?

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小巷子裏一片漆黑。屋子裏透出來的燈光也不明亮,是為了節約用電的緣故吧。

始終鼓不起按門鈴的勇氣,徘徊著的楊彥走到屋子另一側。透過那裏的窗口,昏暗的燈光下,他遠遠的看見臥室裏的林詩瑤一個人站在鏡子前,呆呆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然後左手拿起什麽會反光的東西,在右手手腕上劃了一下。

有一個可怕的念頭楊彥的腦門上一閃,難道她要自殺?他飛快的跑回門口,焦急的按著門鈴。

不一會,門開了。

“阿彥?”開門的是林詩瑤,表情很驚訝。

“我……”楊彥看見林詩瑤右手上新的金屬手鐲,突然覺得很尷尬。

曾經無數次的偷偷想著這張臉,但是真的見到的時候,心緊張得砰砰直跳,根本不知道說什麽好。

為了不吵到小孩溫習功課,兩人把聊天地點移到了海濱長廊。

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散步看海的人不多,帶著濕氣的海風吹拂著兩個人的臉。對岸已經是漆黑一片了,海麵上隻有漁船上零星的燈火。

“以前舊的廣場你還記得嗎?那邊有兩個花圃,中間還有一個球場。”望著前麵燈火通明的人民廣場,林詩瑤感慨的說道。

“記得,那是好久前的事了。”楊彥回答。

“大概有,”林詩瑤掰著手指頭數了一下,“十八個年頭了吧。”

“嗯,是的。”楊彥點點頭。

“為什麽突然想到來找我呢?”林詩瑤突然問。

“我得了肺癌,是晚期。”停頓了幾秒之後,楊彥說。

林詩瑤猛地轉過頭,眼神裏充滿了強烈的感情:“你在開玩笑?”

“是真的。醫生說我隻有幾個月可活了。”

“是嗎?”林詩瑤表情從痛苦慢慢變得非常絕望,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隻剩下肩膀在微微的抖動,“為什麽,為什麽又是這種事呢,為什麽你們一一個都要離我而去?”

被連續的厄運打擊之後,人會出現一種無力抵抗的絕望姿態,甚至是逆來順受的麻木感,林詩瑤就是這種狀態。

疼痛穿越了麻木的邊界,林詩瑤仰起頭深深的深呼吸了一口,讓眼淚都倒流回眼眶裏。

“還沒有確定的,隻是醫生的判斷,但是很不樂觀。這件事我還沒有對家裏人說。”楊彥反過來安慰她。

“你這時候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還是說有什麽心願要我替你完成?”林詩瑤轉過頭來,臉上表情非常的複雜。

楊彥也望著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有太多的遺憾,有很多的事情已經不可能完成了。”

“別說這種話!”林詩瑤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好,”楊彥小聲說,過一會兒,他又問道,“詩瑤,我隻想知道,以前那件事情,你會不會很恨我?”

“以前有一點,現在已經完全沒感覺了,都是過去的事情啦。”林詩瑤大方的說。

“那……那就好。前幾天我看見你一個人在夜市裏擺攤子,真的太辛苦了。我看了覺得心裏很難受。”

“自力更生嘛,女人本來就應該學會的,是我自己太沒用了。”林詩瑤強顏歡笑。

“女人一個人謀生還是不容易,所以我幫你找了一份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做一些貨物等級,上班地點也不是很遠,待遇還不錯。你看怎麽樣?”楊彥終於切入了主題。

“這個時候,你怎麽還能想到做這種事!?”

“因為我……我想,”楊彥喉嚨動了幾下,好不容易才把話說了出來,“我想你的下半生可以過得不那麽辛苦。”

“別這麽傻好不好!”

兩個人的視線終於碰在了一起,目光交織中,洶湧的情感傾瀉而出。

在那種感情的驅使下,楊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林詩瑤的頭發。

這十幾年來楊彥從來沒有做過這個動作,但是一旦麵對著林詩瑤,這動作就像是練習了一千次一樣熟練。

“對不起。”在內心如有千斤重量的話語,終於借助內心奔騰不息的情感,借著一股愧疚的巨力送出嘴邊。

“我等那麽多年並不是為了等這一句話。”林詩瑤苦笑了一下,咬咬牙說道,“一個人過得苦也就算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命運還要拉上你。”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懲罰吧。”

“不要胡說。”

“這些都是我的心裏話。”

“彥,人生苦短,既然什麽也改變不了,不如聊點開心的事情吧。大家都不要難過,好嗎?”

“好。”

“我的小孩十歲了,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我感到很欣慰。你呢?”

“我的女兒十一歲,快升初中了。我這裏有她的照片。”楊彥說著打開了手機相冊。

“很可愛啊。”林詩瑤望了一眼說。

“是的。”楊彥也露出了笑容。

“所以她媽媽也是很漂亮咯?”林詩瑤突然問道。

“大概,大概是吧。”楊彥支支吾吾的回答。

“這麽多年你還是沒變啊。”

“什麽沒變?”

“說話的口氣、神態。”

楊彥傻笑了一下,又說:“我說的那份工作你考慮一下啊,真的不錯的,老板還是我朋友呢。”

“當大官了,門路很多哦。”

“沒有啦。”楊彥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不過真的不用,我現在有自己的事業呢。”

“擺攤真的不好的,又累又要被城管趕,太漂泊了,小孩也不會有安定的感覺。”

“不是擺攤,我現在靠寫作賺點稿費。”

“寫作?”

“是啊,寫一些情感類的文章,你看,這是我的情感博客。”

林詩瑤打開手機,給楊彥看自己的博客和微博。

“說起來,這些都是因為你呢,當年你總是要我讀書,還送了那麽多本書給我,那些書我到現在都一直留著。就算是生活遇到了什麽不順,我讀書的習慣一直沒改變,所以慢慢的,文筆就稍微好一點了,也嚐試自己寫點東西,不過有那麽多人支持,真的是意想不到。”

“可是你寫的東西,真的很有感覺呢。”楊彥讚歎道。

“真的是很偶然。我想你以後可能不會找我了,所以我就在網上把我的心情記錄下來,變成了一篇篇博客。我寫這些,都是希望有一天你會在網上碰巧看到。”

說好不流眼淚的,可是這個時候,楊彥的眼淚還是無法抑製的奪眶而出。

一隻手握住了楊彥的手。

“彥,你總是太實在了,沒有人是完美的,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不要總是苛責自己。我們已經活得太辛苦了。”林詩瑤柔聲說道。

楊彥擦了擦淚水,說:“看你現在說的話,也許你以後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作家呢。”

林詩瑤笑了笑,說:“沒有那種厲害啦,但是人活著,總要有一點精神支柱的。”

這時候,楊彥突然劇烈咳嗽了起來,林詩瑤心疼的抓著他的肩膀。

晚了,有點涼,不知不覺,兩個人就靠在了一起。林詩瑤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的頭靠在楊彥的肩膀上,兩個人就這樣依偎著,一切都是那麽自然。

“這麽說,是我自己白忙活了啊。”楊彥自嘲似的說道。

“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這樣子嗎,到頭來都會覺得什麽都像是白做的,但是做的本身不就是很有意義嗎,比如說,我們能在這時候重逢。”

“但是,完全想不到是這種情形之下。”

“是啊,真是……太可惜了。”

說著說著,眼睛又濕潤了。

“不過,我說的工作,你還是考慮考慮,工作不辛苦的,也可以一邊寫作嘛。是不是?”

“哎呀,你怎麽那麽堅持呢?”

“是的,這件事我不會放棄的。”

“好啦,知道了,為了你我會去的。”

“那就好。”楊彥終於露出了歡心的笑容,“詩瑤,我想聽你唱歌,你以前唱歌很好聽的。”

“好久沒唱了。你想聽什麽?”

“隨便呢,都行。”

“唉年紀大了,很多歌詞都忘了。”

“唱首你記得的就好。”

“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怎麽樣?”

“好啊好啊。”

“在你身邊路雖遠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麵。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練,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愉快悲哀在身邊轉又轉,風中賞雪霧裏賞花快樂回旋。毋用計較快欣賞身邊美麗每一天,還願確信美景良辰在腳邊,願將歡笑聲蓋掩苦痛那一麵,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發現。讓疾風吹呀吹,盡管給我倆考驗,小雨點,放心灑,早已決心向著前。”

十八年前,在礐石山的夢之穀,女孩答應了男孩一生中最重要的表白。

十八年後,那句話帶著海風的呢喃,世事的殘酷、幻變的人生,又回到兩個人的身邊。

終究沒有再次說出口,但是埋在楊彥深深的、深深的心裏,永遠的閃閃發光。

“對不起,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一定和你好好再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