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星宿無極
“這是……太微,還有北鬥……”
喻紅林本以為這隻是光亮無意的投射,但他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光芒極為耀眼的光點,在不遠處赫然還有幾點構成了一把銀勺,勺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換著方向。
“星機圖,古人用來模擬星鬥移位,早已在數百年前失傳,這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公冶婉太過驚訝,不小心踢到了一塊碎石,碎石在地上滾了數圈,飛快地往深穀墜去。
空穀之中,這一聲清脆的碰撞瞬息之間就被擴大了數倍。
“誰?誰在哪兒?”一聲疾呼從浮橋邊傳來,這是阿翠的刻薄嗓音。
喻紅林拉著公冶婉連忙伏下,正巧一股風刮過,又吹落數顆碎石,數息後穀底又傳來熟悉的聲響。
“原來是風呀。”阿蘭吐了口氣,笑道,“翠姐姐,你也太疑神疑鬼了。”
“嗯,我真是累昏了頭。”阿翠歎了口氣。
兩人走上浮橋以後,腳步聲越來越遠了。
喻紅林兩人才複站起身來,公冶婉吐了吐舌頭:“好險,多虧了這陣風,差點兒就被發現了。”
喻紅林不置可否,待到那對麵飄來的聲音一點兒也聽不見了,兩人才小心翼翼地走上浮橋。
這浮橋頗為狹窄,隻容得一人通過。
喻紅林本想讓公冶婉走在後麵,但拗不過她,隻好同意讓她開路。
快到浮橋中央,風也凜冽了許多,公冶婉道:“喻大哥,橋下麵是什麽?”
喻紅林一愣道:“是許多很漂亮會發光的石頭,像海一樣。”
公冶婉道:“那一定美極了。”
喻紅林方知原來她怕高,一直不敢朝下看,不由得暗自好笑。
一時起了玩心想嚇她一嚇,不意就在這時,從浮橋底下一隻手鬼魅般地探了出來,直朝著公冶婉右足抓去。
公冶婉猶未察覺,喻紅林看在眼裏,心中大驚,向前踏出一步。
那隻手反應也是極快,見勢不妙,立刻縮了回去。
而此時從另一個方向,又有一隻手發動了襲擊。
喻紅林鞭長莫及,隻聽公冶婉驚呼一聲,她整個人重心已經失去。
喻紅林攬住她的腰,瞬時一轉,那隻怪手隻扯去一隻粉靴。
橋板的裂痕中露出一隻眼睛來,公冶婉叫道:“橋下有人。”
喻紅林叫聲:“小心。”
運氣巧勁猛地往橋板上一踩,這久曆風霜的木板登時給他踩破一個大洞。
那底下之人身手敏捷,早跳到隔壁的一塊板上。
“好。”喻紅林喝一聲彩,帶著公冶婉且進且退。橋下之人步步緊逼,絲毫沒有放過的意思。
這一番較量的身手,哪裏還是兩個粗使弟子的樣子?
“沒想到清流門內,連這兩個婢女身手也如此了得。”公冶婉驚歎道。
不知為何,喻紅林有一種感受,那阿蘭還好,可那叫阿翠實在不像個尋常婢女。
快到了懸崖邊,喻紅林心中稍定,下了浮橋他自信絕不會輸於這兩人。
這時情勢陡變,兩道身影一左一右從橋底躍出,矯捷的身形在空中化成一個十字,從喻紅林兩邊堪堪掠過。
阿蘭麵上帶笑,阿翠則是神情冷峻,兩者皆是一柄鋼刀,似風一樣刮過。
喻紅林知她二人意在公冶婉,這一夾攻盡是虛招,當即向後半傾,身子呈一個弓形。
兩人一擊不得,立刻轉變了攻勢,似乎是早有演練,這一專攻毫不拖泥帶水。
阿翠翻過橋去,又向公冶婉逼去。
喻紅林自不會讓她如願,正要出手阻攔,背後一人叫道:“看招。”
出手之人卻是阿蘭。
她二人一前一後,配合無間,喻紅林舊傷未愈,一時半會倒也奈何不了她們。
可他能等,公冶婉卻等不了。不過幾個回合,就已是險象環生。
喻紅林猛握一掌,生風鼓鼓,便朝阿蘭心口打去。
阿蘭身子嬌小,本說這一掌她想避開,亦是輕鬆無比。
誰料她腳底一滑,踩中了一塊光滑的木板,卻是方才阿翠揮刀時削平的。
阿蘭還沒來得及叫聲出,便從橋上跌了下去,情急之中,她雙手胡亂抓住,給她抓住一塊突出的木板。整個人半懸在高空之中,她當即忍不住害怕地大叫道:“救我!救我!”
喻紅林並沒有立刻去救,善意地提醒道:“你還不去救她?想看她摔死麽!她是你的同伴!”
“好,我去救她。今天是我們輸了。”阿翠表情失落地道,“我一會兒就帶你們出去。”
“阿蘭,你再撐著點,翠姐姐來救你了。”
“翠姐姐。”阿蘭帶著哭腔。
“來,把手給我。”阿翠俯下身子,遞過去一隻手。
眼見阿翠本來伸出去的手就要夠到阿蘭,不料她臉上突然出現一種詭異的怪笑,一種極度冷漠地表情。
然後她就鬆開了手,幾乎在同一瞬間,又猛地一腳踩斷了那塊阿蘭抓住的木板。
阿蘭臉上是充滿不可思議的神情。
她看著她的翠姐姐,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
她仿佛在看魔鬼,眼中含著憤怒,驚訝,急切,恐懼,但最多的卻是悲傷。
她抓了個空,身體向下飛快地落去,就如同那幾顆被風吹倒的石子。
人命何時真得貴於石子?
石子不死,而人卻會被摔死。
“你瘋了嗎!”喻紅林大吃一驚,整個人不顧一切地往前一撲。
他拚了命地想去抓住阿蘭的手,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另一邊,傳來公冶婉的驚呼之聲。
喻紅林回頭一看,阿翠用一把小刀架在了公冶婉的雪頸之上,隱隱露出紅來。
喻紅林萬萬想不到阿翠竟不惜舍棄同伴的性命,也想要去擒住公冶婉,好來“要挾”自己。
“你難道就不在意同伴的性命?”喻紅林仍有點兒難以置信。
阿翠毫不後悔地道:“若是失手,我二人都得死在這裏。我能活下去,總好過兩個人都白白送命。”
“我並不想傷害你們。”
“你這個負心漢也許不會,自然有別人要我們的命。”
“你是說河子旭?”公冶婉出聲道。
“河門主從不親手殺人。”
“你到底想怎麽樣?”喻紅林冷靜地道。
“你馬上從橋上跳下去。”說完這話,阿翠眼珠子一轉,立馬又改口道,“不成,跳下去也太便宜你了!”又從身後取出一截油繩,打成一個圓環,將一頭扔到喻紅林身前,叫道:“你先將自己雙手捆住,然後慢慢走過來。”
公冶婉道:“你好狠毒的心腸,喻大哥,你千萬別聽她的話!”
“好,我照辦就是。你不好傷害婉兒小姐。”喻紅林緩緩低下身,雙手握拳伸進繩環之中,那頭阿翠猛用力一拉,登時就將他扯了個趔趄。
見喻紅林如此狼狽,她不由得得意大笑。
阿翠冷笑道:“原來你這負心漢還是如此多情。我可事先和你說好,可別有什麽壞心思,這千年繩你越掙紮它便縮得越緊,到時候廢了你這雙吃飯的家夥,也不是難事。”
公冶婉忍不住淚:“喻大哥。”
喻紅林安慰道:“婉兒小姐,我沒事。”
阿翠揚了揚匕首,寒光射在公冶婉白皙如玉的臉上,她寒聲道:“好一張如花似玉的臉蛋,要是我不小心失了手,那可是糟糕了。”
公冶婉受她一唬,淚珠兒更是忍不住地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喻紅林心道:“她是公冶府的掌上明珠,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此番真是折磨她了,可見刀劍之下無貧賤之分。”忙道:“翠兒姑娘,咱們不是說好了?你將我們二人帶去獻給河門主,他必有重賞。”
阿翠道:“你倒替我打得好算盤。不要羅嗦,隻聽我的驅使。”
阿翠並不放心,又將千年繩係在公冶婉的腰上,讓兩人保持三個身位的距離。
為防止喻紅林刷花樣,她自己走在最後頭。
手上拿著一支軟鞭,稍有不如意,就往兩人身上抽去。
喻紅林見她打自己也就罷了,這鞭子竟朝著公冶婉肩頭落去。一時不忿,將這軟鞭奪在手中。遠遠一拋,丟進那星宿海中。阿翠氣急,一時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三人在碎石路上歐了一陣,轉過一處岩石,前麵視線陡然開闊起來,一座玄黑色高塔模樣的建築攔住去路,便似一守山惡煞。
公冶婉暗暗吃驚,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阿翠不耐煩地道:“小姑娘,知道的越少可對你越好。”
喻紅林道:“她不過是尋常的婢女,看著玄塔的物貌,怕是已有近百年曆史。這是清流密地,其中的一幹掌故,她又怎會知道!”
阿翠冷哼道:“誰說我不知?此塔墨城創派先祖所立,上明鬼神,下通生靈,立在此地已有兩百年三十二之久。”
喻紅林奇道:“墨城派老祖宗造的東西,怎麽會在你清流的地盤?”
阿翠斥道:“你這個負心漢不是自詡見多識廣嗎!當年我清流創派先祖以萬年劫灰和不死流沙,兩種天下間罕有的稀世奇物,集合首代弟子全力,曆經千辛萬苦才終創下這不世之功,為所有清流弟子膜拜。往後每位盟主繼位,第一件大事便是重修這無極塔。這塔至今已修到一十三丈,是我派曆代盟主埋骨聖地。可不容你這外人妄加揣測!”
公冶婉奇道:“那你們清流老祖和墨城又有什麽關係?”
喻紅林斟酌道:“原來墨城創派之人竟也是出自清流門牆。”
阿翠眼前一亮:“你這負心人,倒也有幾分聰明。”
三人在阿翠的驅策下,就要繞過這無極塔。
不料就在此時,虛空之中忽有一道蒼老腐朽的聲音,低沉地說道:
“什麽人,什麽人……”
語調疏離,意味滄桑,仿佛這聲音不是發自人世,而是來自那遙遠的無垠煉獄。
“離去,離去!”聲音如山巒低吼,捍衛領地的野獸。
是誰?
三人皆是一個心念。
喻紅林和公冶婉四下尋去,那聲音時而虛無,時而高亢,此生彼消,彼弱此強,漸隱漸無。
不知到底是從哪裏發出,不由得麵麵相覷。
再看阿翠,她神色緊張,低聲咒罵道:“都多少年過去了,這老家夥竟然還活著,真是晦氣。”
“你知道這人的身份?”公冶婉忍不住道。
阿翠沒有理睬,反對著空中的無極塔笑嘻嘻地道:
“清流第二十一代弟子花碧樹,敢問來客可是守塔的若立峰若長老?”
“哦,是載千道派你來的?”若立峰沒有否認,聲音也變得慵懶許多。
“若長老久未出塔,有所不知,如今清流盟主早已不是載千道,而是公孫至尊。”阿翠稍露喜色,恭恭敬敬地道,“公孫盟主掌權不久,諸事繁密,如今清流之內暗流浮動…”
“你這個小小的末代弟子,竟也敢直呼載千道的大名,難不成他已經死了。”若立峰打斷她的話,用逼問的口氣,“公孫至尊是哪裏冒出來的野孩子?哦,我記得了,是載千道的那個師弟?”
阿翠麵露不悅,但還是極為溫和地道:“若長老是我教的股肱之將,也是公孫盟主的長輩。言辭或還該恭敬些,免得叫外人看咱們清流的笑話。”
“你好大的膽子!我且問你,載千道究竟死於何人之手?”
“據說是……據說是逐君的徒兒鞘歸人。”阿翠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鞘歸人又是誰?”若立峰追問道,“我十餘年不出此地,竟不知雁雲間又出了這等人物。”
“鞘歸人便是鞘歸人。”這一句話不長,卻被說得極為抑揚頓挫,兩人看去,說話的正是喻紅林。
“花碧樹,這兩人是誰?”若立峰輕咦了一聲。
阿翠道:“稟若長老,這兩人都是門中的要犯,我正要將他們帶回去交給河門主。”
若立峰沉聲道:“好,你且上前來。”
阿翠扯了一下千年繩,叫道:“沒聽見若長老叫你上去嗎!”
喻紅林昂首上前三步,若立峰語透讚賞:“好一副傲骨,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雲護府喻紅林,見過老前輩。”
“聽你的口氣,你認識這鞘歸人,他是你的朋友?”
“不錯,我一直把他當成我平生最值得交的朋友。”
公冶婉訝然道:“喻大哥,你怎麽會和這種人相交?他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逐君之徒,果然非等閑之輩。”虛空之中發出一聲不合時宜的讚歎。
喻紅林歎了口氣,並沒有反駁,公冶婉愈發疑惑:“喻大哥,難道我說錯了嗎?”
阿翠見他們越說越投機,生怕出了變故,急忙道:“若長老,晚輩還有要事,可否先過去。”
若立峰道:“好。你到塔前來,我有一句密語要你帶給你們的公孫盟主。”
“這……恐怕不太合適吧。”阿翠仍有點兒放心不下。
“我在這地方,窮極無聊,就開始重新鑽研起黑天錄來。終於叫我從其中摸索出幾句關鍵的心法口訣,要你帶回去,也傳給後代弟子。我這把老骨頭也可以安歇了。”
“黑天錄,這部書不是一本死書嗎?”阿翠一臉訝然。
“豈不聞世間萬物,皆在正反之間,生即死,而死可以為生。死書不過是無能之輩的托詞罷了。”
喻紅林低聲問道:“婉兒,你知這死書又是何物?”
公冶婉搖了搖頭,也是不知。
不知為何,這阿翠原本鎮定的一張臉,一聽到這黑天錄三字,頓時就湧現出一種狂喜,再沒有任何提防,連聲恭維道:“恭喜若長老為清流又立大功,清流後代門人必定個個感恩戴德。”
人也走到了無極塔下,叫道:“若長老,我已經到門口了。”
這無極塔四壁皆是一狀,粗糙厚重,根本沒有任何門窗,也不知這若立峰是如何進入其中。
“好,你再近些來。這幾句話要緊至極,絕不能被第三人給聽去了。”
“是。”阿翠又走進了三步。
“可以了,你就站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