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衣歸客

雲江之北,長佑雄關。

北人抵禦南人的唯一鐵壁。

脫我將士衣,著我將軍袍。

信到寒江。

一家簡陋旅店,一個收拾行李的男人。

他身形落拓,行李也很簡單,隻一卷書一把傘而已。不遠處的火盆光亮未滅,燃燒的紙張漸漸化為黑灰。

天外晴雲變,男人持傘離開旅店,行經長街,往將軍府而去。

雨開始下大,兩個路口後,他把傘送給了一個瞎眼的老太。

“白衣歸客江毅求見巡野軍主帥源將軍。煩請通報一聲。”男人疲憊的眼神中閃過一道精光,“小小心意,外頭風冷,兩位換班後去買壺酒暖暖身子。”

朦朧夜幕中,通體烏黑的將軍府宛如一座欲動的礦山。

山門緊閉,隻開出了一個小小的洞口,有兩行螞蟻爬過。

“若是收了閣下的財物,歸軍師可就開了咱哥倆的缺。在這長佑城不當兵,不是要咱們的命嗎?”負責守衛大門的軍士臉色一變,就又恢複了一絲不苟。

“此事天知地知。”

“請閣下立刻離開。”

江毅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長佑城本就是一個巨大化的軍事堡壘,全民皆兵,隻有極少數的人從事生產。

過去幾十年,一切城中物資全賴聊雲供給。隻近些年來長佑兵患消弭,往來南北的商隊逐漸增多,關外形成了幾個大小的市集。商業繁茂,人口發展,百姓安樂。軍隊也開始加大屯田養兵的力度。

“兩位,是嫌這銀子不夠多?”

“嘿嘿,這話還用得著點破嗎?”

“自然不必。是在下唐突了,告辭。”

軍士皆是暗自哂笑,這每天來求見源將軍的人何其之多,哪個不是有頭有臉,有錢有權的人物?

這落魄的狗一樣的家夥算什麽東西?

區區兩壺酒就想把他們打發了?真是異想天開!

這時那白衣人已走下台階。他腳步蹣跚,忽而停了下來,像樹樁一樣紮在台階中間,竟是賴著不走了。

軍士憤而大罵道:“嘿,你這家夥,要滾快滾,別擋著大道!”

“你們兩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你們可知我是誰?我此番乃是奉聊雲城主手諭,有重要機宜交予源將軍。”江毅猛地回過身,曾經淡淡的眼神充滿了殺機,“你敢攔我,就不怕人頭落地?”

天空中恰摔過一個驚雷,雲毫無征兆地陷入墨黑,緊接著大雨便飛快地潑了下來。

“聊雲城主?”軍士果真被嚇了一跳,“口說無憑,你有什麽文書憑證?”

“這把傘,你們認得嗎!”

“啊,是雲護劍衛的印記。你是劍衛的人!”

“若是還想活命,現在立刻進去為我通報。”江毅目如寒雷,手中紙傘瞬息合攏。

“好,你在等著……弟兄們,把這人看住了。”

江毅衝著那瘋跑的軍士大聲道:“源將軍,聊雲劍衛亡魂求見!”

雨來得突然,下得更是驚人,漫天如劍陣。眨眼江毅整個人便被從上到下淋透。雨水聲汩汩作響,宛如冰雹一般。軍士看得忐忑,聽得心驚,忙勸他快快到屋簷下避避雨。

江毅卻是一動不動,他雙唇緊閉,任由雨水一遍遍刺激著他臉上的所有毛孔。

他似乎是在由衷地感謝這場雨,歡欣地迎接它的到來。

時間飛快地過去,壓抑的將軍府中除了暴雨衝擊瓦片的聲音,再沒有其他的聲響。將軍府中安靜得讓人可怕。

“不行,我要親自進去。”

江毅按捺不住就要硬闖,那些軍士立時拔劍將他攔下:

“閣下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擅闖將軍府者,死!”

“六萬巡野軍我敵不過,可你們區區幾人,我還未曾放在眼裏。”

“大膽狂徒,,弟兄們一起拿下這人!”

隻聽一陣砰砰交擊之聲,席卷而來的雨線盡折在劍光之中。

刹那間整個礦山的洞口昏暗交錯。

江毅收回紙傘,踏步直行。

身後八個軍士都在地上連連打滾,口裏痛得連聲叫喚。

手指間水珠匯聚成流跌落在地。

江毅走進大門,肩頭微一用力,噤口、衣袖上的水珠嘩然飛濺,嗒嗒擊在圓柱之上。

隨著步伐的邁進,濕漉漉的全身漸漸變幹,水氣蒸騰彌漫,仿佛給籠上了一層無華的霧罩。

眾軍士見了俱是大吃一驚,方才知曉這人功力著實是深不可測。方才他們合力圍攻,若非是這白衣人存心留手,此時他們全已一命歸天。鬼門關前走一回,各人皆是暗捏了一把冷汗。

江毅略拾衣冠,就要在兩塊影壁之間穿過。

便在這時耳畔忽聽得一種雨水飛快擊打紙傘的響動。

隻見雨幕之中,天地岑寂,一個清瘦的灰袍文士獨自撐傘而出。

紙傘壓得很低,遮住了這人大半張臉。

並不高壯的身材,握傘的手纖細秀氣。

在地呻吟的軍士瞧見這把傘,皆是麵露喜意。想要行禮,方要開口便被這文士空出來的另一隻手以手勢壓下。

江毅見出來的人並非源明初,心中一陣失望又一陣希望。臉上不動聲色,腋下夾著那把紙傘,涉雨朝著那撐傘的文士迎麵走去。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雨線斷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仿佛誰也沒有瞧見誰,所有的目光都被這氤氳的水霧給隔絕、給拆離。於是,這兩人繼續走著,鞋底踩出的水花每一朵,無怨無悔直至要擦肩而過。

“將軍知曉你來了,讓我來送你。”

文士錯手把傘往旁邊一推,遮在江毅頭上,眼神中笑意似有時無。

那是一張很俊秀,很精致的臉,嘴角的弧度有歲月的褶皺。

不屬於江北的溫潤,不屬於江北的儒雅。

未免太過虛偽的笑。

江毅雖從未見過他本人,也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大名鼎鼎的巡野軍軍師,源明初的心腹智囊。

將軍府的大管家。

他索性省略一切,重重地將傘推回,雨水一下子又淹沒了他的額頭。

“歸軍師,久違了。源將軍何在?”

“十年前你從長佑關南下,誓言終身再不渡江而回。白衣歸客坦**君子,今日為何毀諾,為何出現在此地?”

“城主有難,六司疲敝,聊雲如今局勢,在下以為,能力挽狂瀾者隻有將軍!”

“白衣歸客,你還不明白嗎?”

“願聽歸軍師指點。”

“源將軍不會見一個劍衛,更何況這個人已經在十三年前便死了。”

“我要見將軍……”江毅握傘的手突然一陣麻痹。

“江南諸城虎視,江湖黑白顛倒,源將軍不會、也不能參與聊雲的爭鬥。”

歸南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如刺骨的針,無論是寒、還是利還都遠勝過這漫天而來的飛雨。

不知過了多久,江毅仍站在原地,站在大雨之中,隻剩下他獨自一人。

歸南英早已離去,四處回廊中皆立滿了刀劍森森的巡野紫甲。屋頂上萬箭待發。

——“再往前一步,殺無赦。”

江毅夾在腋下的那把傘,傘骨不知何時已根根寸斷。

他取下那把傘,隻剩下一根傘骨的破傘。

抬頭天亮了,他左手握著右手,踉踉蹌蹌地從這座礦山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