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大道如龍
喻紅林出了小屋,沿著來時的屋頂往回走。
一路上麵罩男人見著不少,蒙著頭一下子躲開了。身形可知,全不是剛才暗算他的那個黑手。
這種麵罩鬼市人手一個?是哪家布行做的善事?
喻紅林抱怨了聲,心思仍沒從懷裏那條草編青龍移開。
巧奪天工的手藝,如此鄭重地保管,會有什麽寓意?
不多時,喻紅林便回到了鬼市的大門。
鬼門關依舊跟一個時辰沒什麽兩樣。
好黑的夜,星星都哪去了?
喻紅林抬頭望了眼,腳下無覺徐徐往前邁去。
前腳越過石碑,便在這時,鞘中忽然發出一陣猛烈的顫抖,白墨吐氣吟唱接連不斷。
刹那間,一整個中宵綺思盡斷盡斷,四麵八方大片大片的光亮齊齊黯淡下去。
好重的劍勢……是誰?
喻紅林心頭一動,猛地回身看去,空曠牌樓上空貓頭鷹似的倒掛著兩個模糊的黑影,顯得極為幽深可怖。黑暗中,隱隱傳來兩種不同的淒厲怪笑聲。粗聽時似在山脈叢林,細聽就在耳畔指間。
這兩個黑影的身體完全被霧氣籠罩,一點兒顏色也不露,恍如從幽冥中逃出的惡魔。
但那怪笑聲卻如毒藥一般,似要麻穿人耳,令人心頭顫抖戰栗。
“狐師,如您所料,今晚果然有個不長眼的家夥闖進來了。”一個尖利的猿猴般的叫聲,“這小子看來是發現我們了呢。”
“蟬兄,人家是客人,咱們要懂禮數,不能折了龍王的麵子。咱們下去接客吧!”左手邊一個,被稱為“狐師”之人緩緩道,“夜奏九歌恭迎喻總使大駕,今夜鬼市蓬蓽生輝。”
他身子看去極為單薄,聲音也用金喉訣變轉,根本不露半點蹤跡。腳尖輕一踩石匾,借著一股衝力,整個人輕巧一縮便穩穩翻了個圈落在平地之上。
而“蟬兄”緊隨其後,一點兒不慢。他著一襲黃衫,此時竟像是熱極了,用衣袖連給自己扇風,口中嚷道:
“太熱啦,太熱啦,小刀怎麽挑的這種日子,讓人黃泉路上都不好走啊!”
狐師微笑道:“蟬兄,不是外頭熱,是你的心在熱。”
蟬兄咋舌道:“我的心熱,狐師你難道這也看得出來,還是你剛趁我打盹用針試了試?”
狐師道:“這樣的針,磨出來可不簡單!”
這兩人突然出現,一唱一和,神情恣意,全然沒將喻紅林放在眼裏。
然而氣息深藏,修為不露,顯然絕非弱敵。
這般怠慢輕敵,難道是刻意為之?
喻紅林暗自留心,眉頭更是凜然,方才若非白墨及時劍吟,他絕難發現這二人的窺伺。若是他們暗中出手,自己一個不慎,怕就是要著了他們的道。
“小刀……你們認識那個少年?”
“認識,何止啊,我們還是好朋友呢。”
“原來北城臨並非是單槍匹馬,他還有幫手。是我失算了。”喻紅林打斷二人,手心緩緩按住白墨,一股熱流湧上,“當日鞘歸人告訴我,光憑一把長麒劍,小刀不可能敵過文鐵克。我還不信,差點冤枉了好人。那個晚上,你們也在求劍館?”
“雲神雲我,現在知道也不晚。”狐師四指緊扣,默然祈祝,“可惜我們走得太早,沒能碰上堂堂的新晉獵衛總使,雲護之龍!不然你我也可以早些見麵了。”
喻紅林嗬斥道:“你們殺人作惡時,也恬不知恥地叫雲神為你們開脫?雲神豈會聽從違心的誓言!”
蟬兄拍了拍狐師肩膀,疑惑地道:“狐師,不晚嗎?哎,那要看活不活得過過今晚了?你覺得這小子有這個本事?”
狐師道:“喻總使是小刀請來的朋友,龍王的貴賓。我看他的本事,並不在蟬兄你之下。更何況,殺不殺他,還是兩說呢。”
“區區一個應天子上境,也小宗師都算不上,狐師未免太高看這小子了。”平日狂妄無已的話,此時在蟬兄口裏說出卻是那樣稀鬆平常,“今晚,在這兒的若是鞘歸人,我還會有幾分忌憚。可是他嘛,那就沒法子了!”
喻紅林聽他言語譏諷,也不動氣,沉住氣大聲道:“你們方才口中所說的什麽夜奏九歌,什麽龍王虎王,便是你們的頭子?”
“龍王便是龍王。雁雲是個大龍宮,群雄稱王,龍王便是這王中之王!”狐師微一頷首,聲音也變得高昂,“王中之王,天下的共主,將要一統雲江南北,結束三百年來動**分離之大亂局的英明君相,雲神之子!凡俗間無可比擬的光。”
“你們到聊雲城來,究竟有什麽目的?你們和邦山人是一夥的?”喻紅林眼中閃過一抹亮光。
“什麽都不為,隻為了嶄新的秩序,為了奉獻給雲神的獻祭。”
“膽大妄為的惡賊,想在聊雲翻江倒海,你問過雲護獵衛了嗎!”
喻紅林喝聲之中,銀劍彈起,仿佛刺穿月輪。
一個錯身,他人已消失在原地,飛快往牌樓攻去。
陡見白墨如此強勁的劍威,蟬兄反倒更是興奮起來,隱藏起來的嘴角似乎也在挑動。
“好,果真是雁山的金鐵!”他伸直手臂放開五指,漆黑幽靈袍下發出奸惡的笑聲,“狐師,我會證明你的眼光這一次是生了鏽。就算有劍諦寶刃,這小子也沒你說的那麽了得!”
後方狐師語聲不雜波瀾:“蟬兄,拿穩你的魔劍。”
蟬兄沒有回答。
他的劍與白墨發出一陣猛烈的撞擊,第一個照麵雙方卸勢造勢,都抱著先聲奪人的念頭!
但他們都失望了,因為這半招下來,誰都沒有討到便宜。
蟬兄真正領略到了白墨的威能,他終於確信,這把劍並非是浪得虛名。
喻紅林右臂傷口剛剛愈合,力道仍使不上十分,他仍以左手劍迎敵。劍法雖在心中,但在招式承接的關頭,仍有些不適應。蟬兄看出他的這一痛處,毫不留情連連將朝劍鋒他右手攻去。
“卑鄙無恥,雲神憐之。”狐師微微念道。
兩道劍鋒又是一撞,一陣驚人的煙塵飛揚,這是十餘招“勢”的爆發!
喻紅林抽劍回身,妙聽無垠,就要趁勢追進。不料此時那黃衫人突然消失不見,不知墮入了哪個微塵之中。
他抬頭看去,隻見當空一輪圓月,此時正被一道猩紅之色吞噬。出乎意料的事,那巨大的圓盤中徐徐浮現出黃衫人模糊的臉的輪廓來。就在喻紅林訝然之際,那紅月之中被人一劍劈開,一道磅礴氣浪直衝他麵目。
“死去吧!吾劍人屠!”風太狂太旺,黃衫人的黑袍也被吹開,**開他層層的頭發。
此時月色隱去,上下之間,僅剩那突如其來的一劍!
萬般之時,喻紅林握劍如握石,口中自然而然飛出一句口訣。
那是在雁山時,鞘歸人將白墨賠給他時,兩人立下的空口字據。
那人說:
“——大道如龍,可敬不可侵!”
今夜,白墨劍便是大道真身。
隱約之間,一股澄澈心魂,喻紅林惘然知覺,似乎摸到了一絲大宗師的壁障。
那玄之又玄,空之又空,天人合一,萬物唯我之境!
這壁障還未清晰明朗,還未探出一點苗頭,便被那快如斬麻的劍風擦破了額頭耳角。
當此時,若有明眼行家在一旁看陣定然可以瞧出,這瞬息萬變的戰局風雲。
蟬兄的“斬勢”勢不可擋,霸道絕倫,更富有無窮變化。
而喻紅林的“落勢”與“升勢”的變化已然到了盡頭,這二者之間再無多餘的回旋。
“落勢”與“升勢”最終回到一個零點,而那一刻來自對方的勢則是一個爆發點。
勢與勢對,力與力行。
大劍師鐵則,力盡式滅,勢頹招亡,氣成劍毀!
即便是讓喻紅林此時抽身而出,在山外看山中大霧,他也定會心中一涼,知曉自己已必敗無疑。
可他不能收劍,收劍便不是獵衛,便不是鷹揚的門人。
更何況,獵衛之主也沒有向凶犯收劍的先例。
蟬兄心中大喜,他知曉他的謀略務實有效,一上來便為他爭取了最好的先機。
他抓住了機會,隻要再來分毫就可將這個礙眼的雲龍衛斬成兩段。
有人活不過今晚,但這人不是他!
但偏偏,就在這一刻,一聲令人心碎的斷劍之聲,像極了剛剛蒸好的月光。
狐師一聲輕呼脫口而出。
蟬兄隻當是自己耳朵出了幻聽,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手,那裏隻剩下半截斷劍。
在鬥招上,他勝了喻紅林一回合。
但在鬥劍上,他的劍卻沒能禁得住白墨的一擊。
大劍師相爭,有時候一回合就是一條命,一擊就是一條手臂。
境界越是高邁。這樣的概率也就越高。
令人欣喜,蟬兄沒有少劍,他最後少了一根指頭。
白墨劍貼著他的手背掠過,那刺骨的痛感,那真實的失血感,一下子就濺滿了他半張幽靈袍。
“方才那一招,叫什麽名字?”
蟬兄聲音慘白。
黑袍陰影下的麵具發出破裂聲,一顆顆不規則的小塊掉了下來,肩膀上也像是落滿了雪花。
“大道如龍。”
“好,有點大劍師的樣子,不冤……”
喻紅林收回白墨。
下一刻蟬兄倒了下去,手裏那把斷劍刺進了石板之間的縫隙。
狐師仍在看著這邊,紋絲不動,平靜的身軀如同剛剛被點燃的火堆。
就當喻紅林要逼近時,他仰起頭,口中發出一種的淒狂號聲。讓人聽得不寒而栗。
風一吹,蟬兄的身體像沙子一樣被吹散了。
地麵上隻剩下那一條空****的浮著暗紋的袍子。
喻紅林暗吃一驚,他方才並未刺中對方的要害,最大的收獲也僅是迫他“卸勢”。
這黃衫人袍子還在,人到哪裏去了?
“你傷了蟬兄,便是挑起了龍王之怒!”
狐師未有出手,他仍站在原地,但那股陰涼森冷的惡意直如一條飛瀑。
當空洶湧灌下。
“龍王和邦山城主是什麽關係?你們追殺獅心門人,原來是與惘生兵陣有關!”
喻紅林見狐師腳下恍惚,隻當他要逃走,連忙追上前。
方要跨過那條袍子,其下突然閃出一道刺眼黑色精光。一道喻紅林難以磨滅的氣息震裂堅固的石板,仿佛一條從地下激**而出的幽冥泉水。
不過與之不同的是,這條泉水沒有擺渡的船家,隻有殘暴的風浪。
這樣的威脅感,他再熟悉不過,當日更是差點要了他的命!
他曾經暗暗發過誓,一定要將這種威脅感繩之以法。
時隔一月,他終於又見到這令人生憎的氣息!
“北城臨!”喻紅林大叫一聲,白墨擋住那黑光,“你還沒有來得及逃出聊雲!你竟然還敢回來,你害死的那四條人命在叫你的名字!”
“我是聊雲人,這裏是我的家,我為何要逃?”小刀有小刀的眼神,消滅了恨和愛,多餘的情緒,“聊雲城門沒開,沒金袍護體我可不敢擅闖。喻總使,要不你帶我走一趟?你的那塊鷹揚金牌呢?”
“你這聊雲的叛徒!”
“那也好過做她的陪葬。”
夜空在笑,魔劍皆在笑,那把無華的白墨劍。
毒蛇一樣的劍鋒,彌漫著一股粘稠的血夜味道。
還有少年撕裂眼眶的孤狼的吼叫:
“我父親的仇,你們雲護府不管,我自己會報!無論是獅心門,還是其他背叛我父親的人,他們都得死!”
“你不該做邦山人的小刀。”
白墨刺進大地,磚石碎裂,喻紅林生生遏住退勢。
魔劍的烏黑鋒芒甫一出手,便爆發出驚人的幽光,衝出一刻強大的勁能幾要將半空氣浪掀翻。
方才與蟬兄一戰消耗太多劍力,卸去太多劍勢,喻紅林強弩之末幾個回合便已非長麒之敵。
連環而來的破擊與猛攻,將他再次逼到了生死絕境之上。
“我是自己的小刀,傷害我的小刀。”
“你若是能破開惘生兵陣,救出城主,將功折罪,北城一族還有恢複榮光的一天。”
“北城一族?是那個老頭告訴你的吧!”北城臨大笑起來,“沒有了,沒有了,這世間已經沒有北城的人了!”
狐師察覺北城臨狂笑中的殺機,沉聲道:“小刀,殺一個獵衛總使,不是明智之選。你退下吧,此人交由龍王處置。”
“龍王日理萬機,哪裏管得過來?”北城臨舔著舌頭道,“狐師啊,你難道沒看見,是這老小子成心尋死。他若是不多管閑事,長麒也不愛喝他的血。”
“龍王的怒火,你若是願意承受的話,那便讓這個人消失吧!”
狐師的聲音隱入漂遊大地的濃霧之中,他寬大的幽靈袍也徹底失去了最後一分光澤。
北城臨的小刀出手了!
那是長麒的魔牙,來自龍蹤的戰骨,在漆黑中閃著貓眼一樣的綠光。
喻紅林持劍在手,劍身上發出一陣清澈的吟聲,像是從深澗中躍出的白龍對空而息。
小刀迫近,劍風飄忽,去勢銳不可當。
白墨咬住,英勇不屈的戰士,沸騰的旗,四麵八方盡是同一種深海的鼓噪。
“魔劍魔劍,殺人吧!”
“魔劍魔劍,你的晚餐來了!”
麵對這股滔天的殺意,這顆猙獰的邪心。
喻紅林隻有後撤,他知曉自己無法擋住這一劍。
無論是全盛時的白墨,還是全盛時的他。
他的小刀,遠在劍勢之上,這一劍竟已彌漫出了那股森然的可怖氣息。
那是,第三扇門!
雙劍交擊,宿命之聲。
自從雁山一別,白墨和長麒擦肩而過,走入了各自急劇扭動的人生軌跡。
煙塵消散之後,雙方陡峭的身影拔然而立,沉重的呼吸,渾濁的神情。
不可思議的結果。
正如無法預料的未來。
北城臨錯愕地低下頭去。他滿眼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纖細蒼白的手指幾可看見青筋。
殷紅的鮮血在夜裏失了重,在他掌心匯聚成河,一滴滴地澆灌著貧瘠的大地死草。
“劍……劍氣。”身後傳來獵衛總使的驚呼。
北城臨忘卻了痛,臉上擰成冰涼的笑意,對著茫茫叫了聲:
“師兄,你交了一個好朋友啊。不愧是曾經拔出聊之雲的人物!”
血流不止,叫聲也若有若無。
不遠處的橋簷下,一把傘,兩個模糊的人影,光亮錯綜徐徐浮動。
夜風哪怕隻要再稍大一些,整個天地似乎都要散了。
人影沒有接近的跡象,光亮卻在漸漸消失。
那把傘像是要飄走了。
隻有北城臨看見了,他抬起頭,心滿意足。狐師在等待他,輕輕的咳嗽聲,卻非叮嚀。
戰圈另一邊,喻紅林受不住胸腔的血氣翻覆,若非白墨支撐,幾乎就要支撐不住。
而就在此時,從街角傳出一道響亮聲音:
“雲護獵衛,緝拿要犯!閑雜人等,盡皆回避!”
大風馬蹄飛騰,湧出一隊金袍獵衛,號角**天,從左右兩麵將整個鬼門關圍成一團。
當先一騎,馬上之人英姿風度,正是陳衝。
他眼尖發現了喻紅林,抽鞭直奔而去。
陳衝跳下馬,上前扶起喻紅林,急叫道:“總使,你怎麽樣了?”
“那道劍威……不,隱隱的氣息是……”
喻紅林隻覺瞳孔一刺,念頭衝上眉間,人倒頭昏了過去。
意識仍在時,隻看見一個單薄白衣人撐著一把破傘,從街頭緩緩消失。
而在他身旁,一個吊兒郎當的粗布衣,用半舊不新的抹布一下下拍打自己兩袖上的灰塵。
“江……江大哥?你怎麽會和……”
“喻總使!”陳衝回首大叫,“快,快去九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