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選擇相信

陳衝再找到喻紅林的時候,是在一家無名的小酒館裏。

溫酒的酒保說,他在這兒長醉不醒一個時辰了。

酒館馬上就要打烊,而這位酒客絲毫沒有離去的跡象。

“喻總使,喻總使。”陳衝奪下喻紅林手中的酒瓶,想把他推醒。

“眼下我已經不是你的總使啦,赫連總管放我的假!”喻紅林不用看,也知道是來的是誰。

“赫連總管也是為了喻總使您好,等這陣風過去,便沒事了。葉白水這小子什麽地方來,就該滾回什麽地方去。”

“你倒是想得開。”

“喻總使,要不我再去問問蘇總管?”

“誰要你去求他!”喻紅林突然發怒,借著酒意大叫道,“連你也看不起我?我喻紅林又豈是那種需要別人憐憫的人。”

陳衝道:“喻哥,我不是憐憫你,我是在為你抱不平。”

喻紅林哇得一聲,險些吐了他一身。

陳衝搖頭道:“喻總使,你明明很久都沒有喝酒了。”

“今天我有了人陪我。”喻紅林稍稍平複心情。

“誰?”陳衝環顧四周,除了皓皓涼月,習習清風,仍是一個人也沒見著。

“鬼。”喻紅林又喝了一大碗。

“喻總使,你不能再喝啦!你繼續這樣不要命地喝下去,還怎麽抓住凶手?為你自己,為聊雲雪恥?別忘了,還有人在鬼市等著呢……”

“鬼市等個鬼,把酒還給我。”

喻紅林想去抓陳衝手中的酒瓶,但眼前一花,撲了個空。

“你還要喝?”陳衝揭開紅塞,硬聲道,“好,喻總使,我陪你喝。”

“你別喝光了,人家都不賣給我了。”喻紅林急道,但陳衝早就猜到他會來搶,絲毫不給他機會。

喻紅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陳衝把酒喝完。

空空如也的酒瓶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咕嚕嚕地向外滾去,直滾到一個人的腳下,方停了下來。

那是一雙雪白的桃花靴,邊緣用五彩的絲線縫好,鞋尖如劍一般鋒銳,不沾染一絲塵埃,踏在地上就如鴻爪雪泥,不發出絲毫聲響。

“好漂亮的鞋子。”喻紅林語聲一呆。

陳衝聽見聲響,才發現有兩人已經走了進來,先進來的是位一身粉衣的公子,頭戴玉冠,膚白勝雪,五指修長,身旁之人神色澹然,披著一件黑金軟袍,正是蘇肅。

喻紅林抬頭看去,不禁失聲:“雲葉,你怎麽來了……”

陳衝清醒,認出來人是羽衛總使邱冷,忙行了個禮。

邱冷冷瞥了他一眼,瞧見這地上一片狼藉,俱是酒瓶還有些未幹的酒液。

她臉上罩著一層薄怒,許久方道:“我隨蘇先生來瞧瞧你,也替雲葉來。”

蘇肅輕聲問道:“酒中更有百川,酒中更有青天,瞧你麵容發光,喻公子你喝得可盡興?”

當下四人便在方正酒桌四麵坐了下來。

眼下他們都沒穿著雲護府的衛府,也不願隨意暴露身份,都是以其他稱呼相稱,此種默契早已養成。

喻紅林醉著臉道:“蘇先生,你是不放心我,來看我有沒有惹是生非嗎?”

蘇肅道:“我來看看喻公子有沒有帶酒錢,這兒酒聽說不便宜。”

喻紅林笑聲:“多謝蘇先生好意。”

邱冷在他身邊,壓低聲音道:“北城臨的卷宗,我與蘇總管已經交給赫連總管過目。”

喻紅林又驚又喜:“邱總使,蘇先生,你們也相信凶手是北城臨?!”

蘇肅道:“也許是他,也許不是他,二者擇其一罷了。龍蹤之地的天才,聲名天下藏不住。他這回到聊雲城來,羽衛也聽到了風聲。簡晴天在時,他也照過鏡子。”

蘇肅故意將龍蹤兩字說的含糊不清,而這鏡子無疑暗指鑒,暗指劍衛。

“鏡子……”

喻紅林大感意外,原來在他此前,劍衛與北城臨已有過交手。

但如今簡晴天與劍衛隨城主失陷惘生兵陣,雲護府最精銳的一環成了一個暗淡的圖騰。

否則聊雲豈會容北城臨這一宵小作亂!

“北城臨罪無可恕,聊雲不歡迎龍蹤之人。容情不容法。喻公子,你得記得,你可是獵家的長子!”邱冷提醒道。

喻紅林道:“北城臨確實有罪,但他的罪是從哪兒來的?他的罪是被人種下的,蘇先生!他是個可憐人啊。”

邱冷道:“喻公子真是雲神一樣的心腸。”

蘇肅道:“那些人的業,自然有別人來了解。我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求全責備不能。誰都想破懸案,可那高度讓人為難。”

“那些人在聊雲三年,卻沒有得到老天的任何的懲罰。隻因他們有蔭庇,就可以年年高枕無憂?如果獅心門人真的是北城一案的凶手,求劍館主多麽厲害的人物,那蘇先生,你可否告訴我,法和情,他們到底占了哪一樣?”

“喻紅林,你想得走火入魔了!求劍館主即便去了,他也不是我們可以構陷的人。”

“不是求劍館主,那凶手是誰呢,總會有吧。至今還沒有抓到。”喻紅林連連搖頭,“這頓酒讓我喝清楚了,如果北城臨自己不拔出魔劍,那麽誰會來幫助他?這些不是我們雲護府本該要做的嗎?我們做不到,所以他才會甘心入魔。是我們讓北城臨成為了殺人小刀!”

“雲護府畢竟還是人力。”蘇肅冷靜地道,“聊雲立城百載,也沒有憑空而來的蔭庇,其中的牽扯絕非你能想象得到。我們要做的,就是破開這些蔭庇,來發掘最可能的公平正義。”

“如果破不開呢?如果我們做不到呢?像北城臨這樣,被命運欺淩的人,我們該不該救他?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發瘋喪心?”

“雲護旨意,救無辜人,也救可憐人,但不救墮罪之人。”蘇肅惋歎一聲,“若是你再見到他,給他一個痛快吧。他也不會放過你的。”

“好,既是如此,這身白袍喻某不穿也罷!鷹揚門訓,守衛聊雲城的獵鷹,甘願舍棄性命所保護的,乃是三十萬聊雲百姓,卻不是那某一人的窮奢極欲,某一人的法外逍遙!”喻紅林不知哪來的酒意,猛然搖晃著起身,“我想錯了,雲護府裏,也沒有什麽公義!那是一隻瞎眼的貓在碰死耗子!”

蘇肅臉色發白,冷冷道:“喻公子,蘇先生現在以長者的身份,再勸你一次,別說這樣的話。”

素日溫文爾雅的蘇肅,這時候語氣出奇得強硬。

喻紅林一字一頓:“凡披起金袍之人,從不效忠任何一人,從不謀害任何一人。”

這是雲龍衛每人皆要念的誓詞。

陳衝急道:“喻……你可別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喻紅林自嘲般地笑了:“前途?蘇先生,幾位,喻紅林的路子,野著呢。”

“你不能走。”邱冷的眼神太像秦雲葉,喻紅林假裝沒看見。

他仰頭一笑,笑聲浪**:

“誰說我不能走,我走啦。蘇先生,過幾天我再回去。我要開始養傷了。”

喻紅林半扶著身子,帶著酒意。

陳衝想要去扶他也不讓。

喻紅林邁出大門的一刹那,他忽然有種感覺,自己就像被人囚禁在鐵籠裏的老鷹,重新沐浴在一望無垠的碧空之中。

直到喻紅林走了很久,蘇肅低低念道:“看來獵衛老總使的心意是到頭了。”

任何一個有些了解蘇肅的人,聽見他如此奇異的語調和神情,心底裏怕是都會生出一種驚怖來。

“還請蘇先生三思。”邱冷的聲音透著無奈。

喻紅林一口氣奔出數百米,胸中酒氣漸散,不覺生出些古怪想法來。

蘇肅和邱冷好心好意來勸他,他又何必如此不領情?

多思無益,喻紅林也不願再去想,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天色黑透,五指隻見得一個粗略的輪廓。長街暗淡,星河北落,越是到了該燦爛的時候,天地仿佛成心要與你作對,將一切都壓抑下去。

夜深風寒,喻紅林緊了緊外袍,偶有行人歸途未遠。

喻紅林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眼,發覺沒人跟著他,這才走了進去。

這一片街巷,稍離黃金城遠一些,路上連一個報更的守夜人都看不見。

牆角有一隻黑貓叫了幾聲,沒有任何個人和聲音去回應。

它身後寄居的那座大宅,儼然一副人去樓空的樣子,塵埃遍地,在夜色中更顯荒蕪。

黑貓沿著東牆繞了過去,沒看見人,似乎是打算順道從偏門出去。

這時候,從右方的黑暗中傳出一陣雜亂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翻找東西。

喻紅林有些好奇,聲音像是廚房中的竊鼠發出來的一般,雜亂而不絕,令人心煩意亂。

他剛走過去幾步,眼前猛地一黑,一個龐然大物以不可預的速度朝他懷中撞去。

這龐然大物不但是個人,還是個頗有份量的胖子,喻紅林差點被他撞得岔了氣。

喻紅林後退一步,隨之有一聲石塊斷裂的聲響,似乎是後腳跟所踏的地磚裂開了一道紋。

胖子懷裏的東西也灑了一地,都是些饅頭、大餅、肉幹之類的吃貨。

喻紅林揉了揉胸口,看著還坐在地上,一臉震驚的胖子,哭笑不得地道:“白遲,你這是趕著要投胎啊。”

這胖子正是雲護府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白遲。

白遲聽見喻紅林的聲音,頓時喜出望外:“喻哥,是你!你沒被我撞壞吧?”

“你小子早該少吃點了。”喻紅林見他動手動腳的,連忙推拒,“行了,你小子的家生得可真偏。要不是聞著那股子臘肉味,鬼才找得到。”

“哪來的酒味。”白遲摸了摸鼻子,“喻哥,你來我家也不提前招呼一聲,我好準備準備?”

喻紅林道:“準備什麽準備,我又不是來找你喝酒。別扯了,進去說話。”

白遲見喻紅林一臉提防,連忙掩住口。

門剛關上,問道:“喻哥,有什麽人跟著你?哼,要不要我去把他們打發了!”

“是你的同僚,你想去就去唄。”

“驍衛?他們怎麽敢跟蹤喻哥您,一幫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吃了豹子膽的不是他們。”

“是漠風總使?”白遲嚇了一跳,“你們之前有發生什麽事了。獵衛和驍衛難不成要幹架!”

喻紅林假意打了他一下:“吃多了也想多了。要幹架也是,我和他幹,和獵衛、驍衛什麽事。”

白遲嘟囔道:“你們一個是獵衛頭,一個是驍衛頭,你們要幹架還不是我們這些小弟先上。”

“真動起手來來,還得請白兄弟你高抬貴腳啊!”

“說到底,還是為了那起案子?喻哥,赫連總管什麽意思?”

“赫連雄根本沒打算讓我再查鞘歸人的案子。他這是讓漠風盯著我呢。”喻紅林搖了搖頭,“我這麽長時間都沒破案,本就惹得兩位總管不悅。若是這回我再被漠風抓到把柄,那我這塊獵衛金牌當真要交出去了。”

“不能不能,獵衛府哪能離不開喻哥您!獵衛府上上下下,都盼著喻哥您的傷早點兒好呢。”

“少在那兒拍馬屁。對了,那場大雪湖的賭局怎麽樣了,張酒歌還沒把金牌送來,難不成是我輸了?”

“大雪湖,喻哥你是說那兩隊江湖劍客?呀,說起來也嚇人,那‘兩人一劍’輸了!這江湖中果真是臥虎藏龍。”

“他們輸了?”喻紅林心頭一奇。

這實力擺在那裏,當日他與之交手,也是力黜不敵。

難道自己是猜錯了人,還是說‘兩人一劍’並非那兩個雪劍人?!

“喻哥,你想什麽呢?”

“想起了兩個新結交的仇家。”

“喻哥,接下去你打算怎麽辦?給自己補個假,你這半年南跑北跑,怪辛苦的。”白遲見喻紅林遲遲不語,複道,“其實赫連總管不讓你管這案子了,我看也好,免得惹一身麻煩。那凶手的劍這麽快,你上次能大難不死,也是雲神的福祉啊。”

“補假,不存在,有人還在等著我呢。”

白遲的話喻紅林半個字都沒聽,他嚴肅地道:“白吃兒,如果我天亮沒回來,你就把我們掌握的線索和資料,通通告訴那小子。”

“那小子,誰啊。”

“我師弟,葉白水。”

“葉白水!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白遲深吸一口氣。

喻紅林與葉白水之間的嫌隙他再清楚不過。

如果要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唯有水火不容。

喻紅林道:“等會我就從後門出去,這些驍衛你幫我攔住。無論什麽人來,什麽人問起,你都說沒見過我。”

白遲道:“喻哥,能不能別這樣生離死別的。大晚上的,我害怕。”

“這麽多肉,你還怕什麽?”

“喻哥,等等,你去哪兒來著?動刀子嗎?”

“說了,是見一個新結交的仇家,自然是相見分外眼紅。”

“你好歹把位置告訴我啊,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了,暴露我行蹤。”

“我給你撐場子!”

喻紅林忍俊不禁,聽見外頭隱隱有腳步聲,離這兒越來越近。

那些尾隨而來的驍衛見他久久不出屋,怕是已經起了懷疑。

“白吃兒,之後的事可就拜托你了。”

喻紅林說完這句話,便輕輕推開後門閃了出去。

白遲還沒來得及同他告別,前門就被粗暴地撞開,六個冰臉的金袍人死死地盯著他看。

“嘿,兄弟,喝涼茶不?”白遲尷尬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