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惘生兵陣

聊雲,風瀾城,庭角落葉無人掃。

殿中氛圍又與前幾日迥異。自從做了那個噩夢,高河整個人便變得癡癡呆呆,兩眼無神,仿佛丟了魂魄。幾日不曾進水米,神色慘白,十八不到的年紀臉上竟露出離世的光彩來。

年輕的聊雲城主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噩噩渾渾,有時從**滾滾下去,像是被痛醒了,就用手和牙齒往前艱難緩慢地爬去。次數多了,才發現他口中一直念的是“快拔劍,是邦山人來了”。

可他到底是想拔出哪把劍?

這可真是急壞了人!

一幹陪臣往日裏趾高氣昂,此時一個個都愁得團團轉,哭爹喊娘。

若城主傻了的消息傳出去,就算是風言風語,也必會在聊雲掀起軒然大波,甚至是震動天下也不是沒有可能。

更不妙是,萬一蘇總管知曉了,非得要了他們的腦袋!

天下人都知道,聊雲城隻有一位城主,年輕氣盛,身後未來得及留下血脈。

聊雲有六司,之一的雲護府有兩位總管,一正一副。赫連總管是先城主托孤重臣,可惜近年來年老體弱,漸漸力不從心。雲護府四衛大事小事,漸漸都移到了蘇總管肩頭。

蘇肅早就有言在先,若是城主有一絲一毫的損傷,他們這些從世家子弟中遴選出的陪臣都難逃其咎。

陪臣,陪學,陪玩,陪死。

這幾日風瀾城大門緊閉,嚴加防備,連一個婢子都不敢放出。

天河殿連負守衛之責的劍衛都不得進入,隻能在門口守著,一日三餐都由專人送入。

雲護府兩日之內連派來三人,嘴上說為的是三月後周流山顏皇祭奠之事,可誰知道他心中是在懷疑什麽?

最後一個來的是審慎司的人,揚言若是不見到城主,他絕不離開。

“紙包不住火,若是這兩日內城主還不清醒,黑白狐肯定會察覺,到時候天都要塌了!”

“你看看城主這個樣子,還能撐得到明天嗎?”

“看來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啊。我想回家去……”

“誰都不許走!城主沒醒來之前,誰敢走出這大殿一步,便是我的仇人!”

“死又怎樣,我父兄十三年前都死在天子門。我家中除了我沒有男子,隻盼蘇總管網開一麵,不要連累到我的母親和姊妹。”

“諸位,若是他一死,誰來當這個聊雲城主,聊雲城怎麽辦,你們想過沒有?”

“唉,沒想到你我到頭來竟都成了聊雲的罪人!”

眾陪臣年紀與高河相仿,最大的都不過二十。他們入風瀾城本是想為日後謀一個好名聲、好前途,沒想到一朝天黑落到今日這種局麵。

“人生,須行樂!”

此時誰都沒了念頭,臉上灰暗一片,拿起酒壺便往臉上澆去。高河愛酒,常常在這天河殿中設宴狂飲,通宵達旦。是以天河殿中牆角便壘著不少好酒,這幾日全被這些落寞陪臣喝了個精光。若是高河醒來,見到這些“醉人”淋漓潑灑的場麵,必定是欣喜萬分。

借著酒興,一幹陪臣又爭又論,轉眼便是兩個時辰,終於得出了最後的結論。

“喝完這酒,咱們便帶著城主一塊去雲護府自首吧!”

他們已經從門口的劍衛得到消息,天色一暗,劍衛總使便會親自帶著人闖入。到時候就算他們再想遮掩,也遮掩不了了,不如早些繳械投降。

就在此時,緊閉的殿門外突然發出一陣喑啞的響聲,被推開一條縫。眾人隻當是劍衛提前到來,皆是大吃一驚,急忙轉頭看去。隻見那來人身材矮小,五短身材,沒穿著金袍,並非劍衛而是消失多時的張忙兒。城主昏迷後不久,這張忙兒便離開了風瀾城,眾人隻當他沒義氣自顧逃了,沒想到這時他會去而複返。

張忙兒興衝衝地跑進來,大叫道:

“城主,有消息啦!”

他跑得太快,說著便在玉階前撲了一個跟頭,惹來一陣發笑。

陪臣譏笑道:“張忙兒,在這天河殿上,你到底想做什麽?”

“你們快讓開,我有要事稟報城主。”

“要事,你想求城主開恩,饒了你張家嗎?”

“你們難道都沒聽見,城主這幾日嘴裏喊的什麽?他在找一個人!”張忙兒顧不得額頭的傷,大叫道,“城外金水河,有人潑沙為兵,擺下一個陣法,重現十三年前聊雲守衛的情景。快快把城主扶起!”

這幾日陪臣都在天河殿中侍奉,寸步不離,城中發生了何事全沒人知曉。

這時聽張忙兒說起,都是驚疑兩問。

說起聊雲守衛之戰,但凡是個聊雲人都不會陌生。當時南方聯軍在邦山城主的帶領下繞過長佑關,乘小船從東麵大海登陸,突破絕壁,千裏奔馳。聊雲人猝不及防,千裏腹地被南方聯軍貫穿。小的城鎮、部落望風而降,隻剩下一座孤零零的聊雲城。六萬鐵甲兵臨城下,亡城不過翻掌。

此時正值六月飛炎,忽天降下一場冰封大雪,硬生生將南方聯軍的步伐拖住。南方聯軍縱然馬不停蹄,仍比預計晚到了三天。聊雲軍民十倍少於敵軍,可得此大雪如得兵十萬,頑守了十天。南方聯軍士氣大跌,雲江長佑巡野軍趕到,內外夾擊,將南方聯軍殺得片甲不留,魚蝦似的跳入雲江。

聊雲人的死敵南方霸主,此次聯軍主帥邦山城主也斬旗自盡。南北方迎來了新的一段和平。

有人問到:“這人擺陣便擺陣,和城主的病又有什麽關係?”

張忙兒推開眾人:“十三年後,這人拱手求戰,陣法中並無大雪,他是想說本來贏的人是邦山人!”

一語驚醒,終於有人聽懂,訝然叫道:“你是說,這在金水河穀擺陣的是個邦山人?城主夢中一直念的那人?”

張忙兒不再解釋,跪倒在簾幕前,昂聲道:

“城主,邦山人來了!可以拔劍了!”

許久那**都沒有反應,張忙兒爬到床邊,抬頭就被高河僵屍般的臉色嚇了一跳。

他心中直跳,原來城主已經死了?

“你看城主這個樣子,哪裏還聽得到?”有人歎了口氣,“我看你是白折騰了。”

“走吧,趁天黑,咱們快去雲護府見蘇總管。”

“城主……難道真是我想錯了嗎?”

張忙兒臉上滿是不可思議,那些陪臣一個個從他身上踩過去。

就在他也要放棄之時,突聽身後一個聲音道:

“邦山人來了?他們走哪兒,快帶我去找!”

眾陪臣隻當聽錯了耳朵,齊齊回頭看去,隻見高河突然一陣清醒,從榻上坐了起來,口中連聲叫道:

“在哪裏?那人在哪裏,快帶我去找他。本城主要砍掉他的腦袋!”

眾人驚喜之餘,卻又被嚇了一跳,城主睡了幾天,難道連腦子都睡壞掉了,一睜眼就要砍人的腦袋?

他要砍的人是誰?心中更是惶恐不安。

“邦山人!邦山人!”

張忙兒撲到床邊,高河已再次倒了下去。雖仍是昏迷,臉上卻又有了人氣。

直到半個時辰後,高河複才再次醒來,喝了太醫開的安神湯,狀態也穩定了許多。眾陪臣見事有轉機,不由得麵露喜意。看著張小忙心情複雜,皆暗想道,他那一句難道真有那麽大的魔力,定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城主這傻得突然,好的也古怪。城中必有妖孽!

高河披衣起身,聲音也恢複了氣力,問道:“方才是誰,上前說話。”

張忙兒大喜,急湊上去把這兩日在城中的見聞與高河說了。他並沒親眼見到那邦山人和他的陣圖,但說得煞有介事,仿佛身臨當場一般。他口才甚好,短短幾句話正中要點,把那人那陣誇得神乎其神,說得高河心動不已。

“張小忙,那人可還在?”

“稟城主,屬下剛剛從城外回來,清流、墨城兩道的好手把金水河穀都快踏平了。”張小忙眉飛色舞地道,“可猜怎的,就是沒人破得了那邦山人的怪陣。”

“好,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去找他。本城主倒要看看這邦山人的陣法有多了不起!”高河談笑之間,又恢複了之前的洋洋神采。

在場除張小忙之外,那些陪臣在一旁皆是唯唯諾諾。

他們心中雖有狐疑,但見高河興致高昂,似要殺人,誰也不敢說一個不字。

可城主離開風瀾城畢竟是件大事,出事非同小可。

一人蹙著眉頭方要張口,便被高河的冷眼狠狠地嗆了回去。

張小忙大聲道:“今晚難得城主有興,諸位也都不急著回家吧?”

一片死寂中,獨一個綠衣公子出列道:“城主,今晚是家父的六十大壽,恕屬下先行一步告退。”

誰知話音未落,一道劍光從斜刺裏鑽出,染紅了那條碧玉一樣的衣裳。

綠衣公子哇得一聲,人已栽倒在地,身下血流漫下玉階。

“好個孝子,回去給你老爹祝壽吧。”張小忙抽出血劍,幾滴殷紅的血濺到他臉頰上,顯得分外猙獰,“還有誰的老爹過壽嗎?”

眾陪臣見狀俱是心驚膽駭。沒一人料到這張小忙為了討好高河,竟然不惜在天河殿上殺人。

這人難不成是瘋了?

高河仍是一副笑然,如未見一般:“好了,好了,別鬧了。各位,還有人過壽嗎?”

眾陪臣惶恐地伏地求饒,張小忙臉上冷笑愈發寒冷。與此時腳下這些世家子弟不同,他沒有那麽好的出生,隻是一個聊雲人的奴隸,隸屬於風瀾城的卑賤仆人,後來因善抓蛐蛐被高河看重,才被破格提為陪臣。

他知曉平日裏這些世家子弟是如何看待、議論他的。

他為了能拔出這一劍,實在忍受了太多的艱辛與恥辱。

張小忙心中得意難以言表,特別是聽到高河的那句話後,他就知道自己還可以再殺一個人。

既然可以再殺,那為何不殺!殺,自然要殺!

這些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此時都顫抖如待宰豬狗,而那把無上的屠刀就握在他自己手中。

張小忙便難以遏製地感到一種快感。他很快挑中了一個人。腳下這些人都曾或多或少地欺負過他,但唯獨這個人例外。他曾經在圍毆之中向張小忙施以援手。

可你憑什麽這麽善良呢?我偏偏不感激你!

張小忙的劍是地上撿來的。

他連劍都握不穩,他用力就往前一刺,那人的眼中滿是匪夷所思。

張小忙心中大叫:“死去吧!”

可就在這出劍一瞬,天河殿緊閉的三門九窗同時洞開,無數道明亮的光柱筆直地射了進來。

大殿中的黑霧頓時被驅散得無影無蹤。

這光亮太過刺眼,高河連忙用袖子遮住眼睛。

張小忙趕忙丟下劍,擋在高河身前,大叫道:“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眾人猛地回過頭,這才發現天不知何時已經黑了。

那些光亮都是一個個熊熊燃燒的火把。

其下風聲,金袍獵獵作響。

一陣整齊沉穩的腳步聲裏,隻聽一個洪亮莊嚴的聲音喝道:

“是誰在教唆城主?城主,此人可斬!”

他手中的火光令人暈眩,無人再感受到心跳,直到那火光又前進了十幾步。

殿中眾人才看清楚了那金袍男人的臉和他眼角的疤。

“城主恕罪,劍衛總使簡晴天護駕來遲。”

霍然一聲,猶有人未及思索,他腰畔銀劍出鞘,鋒口已懸在張小忙脖頸。

張小忙寶劍脫手咯噔幾下滾下玉階,死亡的威脅從未如此接近,煞白的臉上爬滿汗珠。

“我的簡大哥呀,嚴重了嚴重了。”高河不笑不怒地道,“這小子也是怕我悶壞了,沒什麽惡意。我們大夥都在這兒鬧著玩呢?”

“原來是鬧著玩,雲家的公子你快從地上起來吧!”

“是啊,張小忙, 你還不快扶雲公子下去?雲公子為聊雲而死,賞雲家一千匹絲綢。”

高河說話的口氣極是輕鬆,各人聽頭心頭寒意如霜。

若非高河突然上前攔了他一步,簡晴天這一劍已取了張小忙的性命。張小忙從愕然中回神,慌忙拜謝城主、劍衛使撿命溜走了。

簡晴天悶哼一聲,知曉今日這雲公子是白死了,也不再多看張小忙,撤手收劍說道:

“剛才聽見有人說城主要出城。不知城主要出的是哪個城?是風瀾城,還是聊雲城?”

高河悠悠道:“依簡大哥,這兩處有什麽區別?”

“若是風瀾城,屬下寸步不離,可若是聊雲城,恕屬下無禮了。”

“簡大哥不同意我出城?”

“為了城主的安危著想,此事還須請示過赫連總管。”他本是受蘇肅之命,前來探查城主接連幾日閉殿門不出,究竟是是出了什麽狀況。但沒想到卻給他遇上了更棘手的情形。

“赫連叔叔病著呢,簡大哥,你說就這點小事值得嗎?”

“值得。赫連總管會理解的。”

“那簡大哥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呢?你不會不知道,赫連叔叔過去管著我,我都幾年沒離開過這監牢了。”高河失望無比,賭氣道,“若是簡大哥不肯陪我去,那也由得。我隻好和我這幫兄弟出城逛一逛了。”

“近月來聊雲混入了許多江湖人士。城內尚且有雲護府,城主出去城怕是會有危險。”

“危險,怕危險還是聊雲城主嗎?當年天子門上何等危險,我叔父不還是持劍上前?”

“這……”簡晴天沉思再三,見高河大步往殿門走去,心意難回,終於做出讓步,“出城之後,城主須得與我約法三章。”

“哪三條?”

“第一條隻需看不許與外人說話,第二條今日日落前必須回來,第三條若遇上危險城主一切都得聽我的。”

“好說,才這三條,本城主允了。”

高河如出籠之鳥一般,跑得飛快。

簡晴天急忙追上前,餘光撞上玉階上那雲家公子的血流,眉心猛地一痛。

且說這聊雲城主高河,年少好玩,喬裝打扮親率劍衛出城。不多時便被他尋到了那邦山人和那變幻兵陣,簡晴天方知曉中計。他看出這兵陣有詐,立時勸說高河返回風瀾城。

可高河好奇這陣法詭譎,流連數個時辰,連簡晴天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簡晴天想要用強,卻被那幫陪臣攔住:“城主千金之體,你敢以下犯上!”

這幾日來前來看陣的人越來越多,這兵陣像是一塊巨大的磁鐵,將半個聊雲的人都給引了過來。一時間這往日冷清的金水河穀人滿為患。道路口上開起了茶棚、澡堂、客棧,吃喝玩樂應有盡有。

還有一家黃金城賭坊,為每日這破陣之人開下盤口。高河看得手癢,礙於簡晴天在不能靠陣太近,索性就在這臨時賭坊裏遙觀變化。一日之內先後至少有十幾個破陣者,卻沒一個能夠成功。眨眼高河便輸了上千兩銀子,那賭坊老板見他出手闊綽,一個保鏢便如此氣度,隻當是聊雲“布、白、卓”三家的年輕子弟,少主一類的人物,自是不敢怠慢,好酒好茶。

再後來沒人再敢買破陣,隻能賭破陣人能堅持多久,是一炷香還是一個時辰。高河看的津津有味,猜得也準,接下來幾天竟給他反贏了幾千兩銀子,大殺四方。

“這銀子這樣好贏嗎?”簡晴天走到賭桌前道,“少爺,讓我也來玩一把?”

高河喜不自禁,大笑道:“回去全買了糧食送到長佑城去。”便讓人將簡晴天趕了出來。

簡晴天無法,又不得動武,隻得暗下吩咐道:“城主在此野宿,立即回去讓二隊、三隊帶著所以有人回來。”

“那風瀾城怎麽辦?”

“城主在哪兒,風瀾城就在哪兒。”簡晴天沉聲道,“雲護府‘劍獵羽驍’,並非隻有一個劍衛。”

“總使,此事要不要……”

“蘇總管已經知道了。”

手下劍衛領命去了,當晚這小小河穀口便聚集了近百人,雲護劍衛所有的力量。

夜半,簡晴天守在河灘邊,看著對岸那古怪兵陣中漫卷的黃沙,心中泛起好一陣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