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鬼的話

聊雲城,另一處天地,鬼市。

蜘蛛爬過,老鼠叫聲,一座高大的黑木拱門——門名推磨。

原本平靜的黃布之下一下子多出了八個人。

他們分別占住八個方位,井水不犯河水,或踩在斷裂的石碑之上,或靠坐著露出半個的木樁,或掩身土丘,坦然平坐。夜無燈火,濃濃的黑霧下,看不清他們的麵容,隻有一個隱約的輪廓。

又有一人遠遠地立在一棵參天巨木之上,如慕月圓。後負一把細如柳月的長劍,背影清高孤絕,銀輝灑灑,頗有鶴立雞群之意。

這八人來得很巧,也很齊,遮月的烏雲方才散開,他們就已經尋好了自己的位置。就像是事前演練過一般,沒有一星半點慌亂。若說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係,事先也沒有約定,怕是誰也不會相信。

但八人中卻遲遲都沒有一人開口,都保持著一貫的沉默,仿佛是心領的默契。

沉默像瘟疫,可怕要殺人。

一個文士穿著的男人,毫無知覺一般,仍在饒有興趣在這推磨門下閑庭漫步起來。邊走過一處字跡可考的石碑,就稍作停留,品讀一番,時不時搖一搖頭。

離他不遠的木樁上,一對黑衣蔽體的高個子,正惡狠狠地看著他,文士回頭不經意與他二人一對。他示好地點一點頭,那對高個子卻厭惡地偏過頭去。

“年輕人,好衝的性子。”文士並不生氣,反而露出一個笑容。

說話間,一個妙齡女子撐著一把花傘,姿態聘婷地走了過來,站在了文士身後。這樣冷清的夜,突然多出這樣一個尤物,透著死氣的鬼市門口裏也歡脫許多。

“卦象上說今夜大雨。”文士掐指說道,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接近。

撐花傘的花傘嬌笑道:“那卦象上有沒有說,龍王爺究竟還要幾個時辰,才會來?”

這聲音年輕得很,軟膩香甜,無疑是個很精致的女人。

文士咳嗽了聲:“他已經來了。”

樹頂上的男人神色一動,四下看去,就輕輕跳了下來。

他第一個叫道:“龍王大駕。”

其餘幾人,除了文士,皆是麵色一驚,也連忙恭敬道:“龍王大駕。”

他們話音未落,推磨門正中的一方光滑平台上便有一人飄然而降,一身月白雙龍吐珠長袍,足下踏天穿雲履,金日冠氣度非凡,直如天外謫仙,讓人不敢逼視。

文士上前一步單膝跪地,道:“夜奏九歌,恭迎龍王。”

其餘幾人也紛紛效仿他的動作和神情。

龍王安然對待著這一切,稍一揮手,示意他們起身。

夜風很晚,夜風很藍,吹得他的長袍也開始泛白。

龍王的第一句話便是:“千麵狐,你做的很好。”

“千麵狐”無疑就是這文士,餘人皆知龍王平生極少誇人,這單單兩個很好已是極高的褒獎。但聽這文士聲音淡淡,竟是毫不居功。

“微末小成,不敢言。”

“你們也很好。”龍王掃視而去,目光落在那兩個熊背猿臂的高個子身上,“力撼金剛,伏魔雙雄。”又對著兩大漢身後的一個枯瘦黑影點了點頭:“這千裏迢迢,你也來啦,那人沒有懷疑嗎?”

“我來都來了。”那人慘兮兮地反問道,“龍王有令,誰敢不從?”

龍王麵色不改,搖頭歎道:“老鬼啊老鬼,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老脾氣。”

老鬼抱拳道:“龍王重情重義,念及舊情,老鬼感激涕零。”

龍王不答,最後朝天一笑道:“能將這八人團聚到此,除了你千麵狐,試問還有誰能有這個手段!”

千麵狐微笑道:“皆因龍王的威嚴,否則千麵狐也隻是白費唇舌罷了。”

龍王道:“振敬兄,不必過謙。你與老鬼一人善謀,一人善斷。由你二人來統籌全局,我可高枕無憂。”

千麵狐和老鬼齊聲稱謝,在龍王麵前他們皆是不敢貪功,生怕多說一個字引來大禍。

龍王沉默了會,發問道:“求劍館主的事處理得如何?”

老鬼笑道:“求劍館主膽敢反抗龍王,任憑他再強的劍術,也要變成一塊鏽跡斑斑的廢鐵。”

龍王充滿讚許地偏過頭去:“風葬一道,果然名不虛傳。”

千麵狐道:“龍王明察,這番也多虧了劍客的功勞。這開頭一戰,求劍館的那些礙眼的小嘍羅,還是他出了大力。”

“把他留給我。”

說話的正是那背負長劍之人,那剛從樹頂上跳下的男人。

他好像隻會說這一句話。

而龍王最喜歡也最需要的,恰恰也是這種人,能殺人而不會被別人殺死的人。

求劍館主名動九州,出道已經二十年,在雁雲之地名聲斐然,極有威望。

“有人對我說,文鐵克的一手九天同誌劍法,奧妙無雙,早已進入江湖超一流高手的行列。就算是大宗師親到,也不一定能夠取其性命。但怎麽著,他不還是死了?小刀,你做得好!”

龍王陰晴不定的眼神掉轉過去,落到了那獨自坐在土丘後的削瘦背影上。

黑夜黑霧裏,那少年人在一遍遍地數著天上的星星。

來自龍王的誇讚,他仿佛一個字都沒聽到。

餘下其人皆是紛紛色變,龍王臉上的凝重之色也愈發輕佻。

劍拔弩張,雲出月黑。

便在這時,那背著黑劍,別著小刀的少年開口了:

“三個月前,九州山的一個劍士死在了自家劍閣後山的竹林之中。”

“下手的是個高手,手段極為殘忍,傷口有數種兵器造成的特征,連瞎子都可以看出,這是在刻意隱藏自己的劍法路數。”

“但在真正懂劍的明眼人看來,真正致命的無疑是那最不起眼的一道細細的血痕。”千麵狐頷首道。

那被稱為劍客的人滿臉不屑:“那是劍太快,以至於沒來不及濺出一朵血花。”

這八人之中,也有不少人曾經用劍,但現在他們的劍大都已被他們重新扔回了鑄劍爐。

劍客毫無感情地道:“葬他太容易了些。”

小刀笑了聲:“隻因他近來瘦了太多。單憑你,還殺不了他。”

劍客目中一寒,靠近他的雙子巨漢和其餘幾人都不由得挺直起來,紛紛往後退出幾步。

小刀臉角生出一股異樣,他略瞥眼過去,那是劍客正斜眼覷他。

劍客臉上如常,手則悄悄地按上了劍柄。但轉而,劍客略一轉足,不知為何,身上的殺氣一瞬散去。原來是他身後的一個穿著鵝黃長衫的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劍客的情緒也馬上穩定了下去。

那人隻輕咳了下:“何必。”

餘下七人,無論是“千麵狐”,還是“老鬼”皆是心如明鏡。

要說誰是龍王的心腹,那無疑就是這位黃衫。

就連他們,也遠遠不夠資格。

他才是龍王真正的龍息。

鵝黃長衫安撫了眾人,當著龍王的麵,極為尋常的聲音:

“小刀想說的並不是那個九州山的劍客,而是殺死他的人。我們的消息查實,這九州山的劍客名叫王恩,三年前還有一個舊的名字——金中。”

“金中,當年最受載千道信賴的背劍童子?”

“也是最早背叛他,在他背後捅刀子的人。”

“殺死金中的人是誰?”

“自然是——載千道的鬼魂,如果他能從地下爬出來的話。”

“動手的人,也是小宗師境的強者,甚至,他已經摸到了大宗師的壁障。”

“載千道昔年的手下裏,能夠達到這一層次的人可不多啊。”老鬼悠悠笑道,“放在獅子門中,那可就更少了。”

“除了主帥文鐵克,那便隻剩下一人,王將獅子匪。”

“他還活著?”

“他還在聊雲城?”

“他不惜暴露行蹤也要殺金中,是為載千道報仇?”

霎時數個問題回**在推磨門下。

最後隻匯聚成一個。

——既然獅子匪已經露麵,那他的死期也不遠,該再挑個好日子了。

千麵狐第一個發笑,鵝黃長衫和老鬼緊跟著,笑得最開心的是撐傘的花衣女子,而那對巨塔兄弟,劍客,小刀則保持著由衷的沉默。

仿佛這世間,除了染血的殺戮,再無其他可以觸發他們興趣的東西。

八人神情各異,眼神中冒著同樣的貪婪和嫉恨之色。

他們心底像是燒著同一把火,引導著他們走到這裏的,並非是什麽龍王的號召,而是對於那火光的渴望。

火光將他們集合,將他們重洗。

“得八位相助,天下便是再不可能之事,也變得輕而易舉。”龍王麵露傲然之色,話鋒一轉,“但這惘生圖非同尋常,奪天下氣運,要想真的取得它,我們要付出的努力遠比得上殺十個九州劍王。諸位,可絕不能掉以輕心。我們不能成為下一個載千道!”

惘生圖。

一提到這三字,不僅負劍之人,連其他幾人的目光也都熾熱起來。

“花傘,小刀你們以為此事有多大把握?”龍王很注意觀察每個人臉上的細節。

“殺獅子匪,除獅心門,十成。找到那四份信物,八成。活著到達殺人樓,六成。從殺人樓主手中取出陣圖,四成。破解陣圖,兩成。”

龍王打斷道:“很好,連你都覺得,有兩成運氣。”

從聲音可以聽出,鵝黃長衫的年輕不會很老,他臉上帶著張魚臉麵具,身材不高不矮,一身布衣,顯得普通至極。

現在的亂葬崗上,年紀最小的,該就隻有那撐傘的妖嬈女子了。

見龍王看向自己,花傘搖了搖頭道:“按我看,怕是不到一成。沒準咱們都給載千道騙了,他根本沒把東西存在殺人樓。咱們這樣苦心去找那四份憑證,到頭來若是白忙活一場,不是滑稽嗎?”

龍王不置可否,又道:“小刀和小傘兒的話,你們怎麽看?”

雙子巨漢粗聲道:“照俺兄弟說,此事放在三年前算老大難,但三年過來,咱們苦苦準備,又有小刀兄弟相助,也無須擔心太多,盡力做便是!”

千麵狐笑道:“說起來,當年我在榆關遇見功力全失載千道。我對他坦誠相待,論及此事,他卻叫我早些放棄,此事是絕無可能,古往今來沒人能修成惘生圖。”

劍客不屑道:“載千道自己走火入魔,一敗塗地,他說的話狐師你難道也信?”

老鬼道:“老夫年老體衰,比不得這些年輕氣盛的少年人,還是更同意載盟主的話。想那陣圖之玄妙,其中天地之廣大,哪裏是容易去的?就算咱們按照約定,一同參悟,恐怕也遠遠不及。”

鵝黃長衫隻道了兩個字:“不夠。”

“已經足夠。”說話的是劍客。

“足夠?”

若這話放在其他任何人嘴裏,定然會被當成瘋子,不屑一顧。但說這話的是劍客,劍客的分量不言而喻。一時間,也無人反駁他。

龍王凝目多時,忽然笑道:“我原本以為也是足夠——直到臨行之前,心中惶惑,又向摶天老道討了一卦。”

聽到摶天老道的名頭,傘女忍不住肩頭一動,默默地將傘收了起來,她清麗曼妙的身體也徹底暴露在融融月色之下,顯得靈氣十足。站在她身後的幾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千麵狐喜道:“摶天老道精通易理,江湖傳言,他掐指即可斷人死生,既是他占卜的卦象,絕不容小覷。得摶天先生相助,龍王是如虎添翼。”

“摶天老道這個牛鼻子的卦象傳得神乎其神,但這因果命運一說,向來虛幻,江湖傳言也未必可信,龍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老鬼見龍王麵沉如水,隻道這宋扶搖的卦象,乃是大凶,便乘勢說道。

“不礙事,死人的話,聽一聽也無妨。”龍王搖頭不止,“更何況這不單是那老道的卦象,也是我隱忍多年,遲遲不發的緣由!”

“連龍王都畏懼的……”

“這究竟是……”

眾人麵麵相覷,皆是看向了最知龍王心意的千麵狐。但千麵狐這時顯然也覺得非常意外,他跟著龍王征戰日久,隻知龍王雄圖大略,傲氣淩雲,卻也從未知道自信如他也有所畏懼。

龍王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許久方才開口道:“要做成這樁大事,還一人絕不可缺。”

“什麽人?”

“死人。”

這兩字徐徐講來,穩如山嶽,八人都變了臉色。

千麵狐非常了解龍王的語氣。

龍王並沒有在開玩笑。

鬼市前群鬼過,推磨門下人語漸漸消沉。

夜奏九歌遁入昏沉夜幕,也漸漸睡熟下去。

那高聳的拱門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渺小的人影,他像是鳥兒似的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吭。

身前藍布麻衣繡著“緣來”二字。

很快,天亮了,東方傳出雞鳴,也照亮了這個渺小人影的半邊臉龐和一宿的酒氣。

他知道,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他要回到他的小酒肆去繼續麵對那忙碌的兩個時辰。

他是酒肆裏唯一的小夥計,責任重大,意義深遠。

他該走了。於是他從拱門上跳了下來。

昨晚那九個人說的悄悄話好像還在地板上刻著。

真是調皮的孩子啊。

小夥計心裏想著,邊用腳將地上的圓圈一個個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