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煙迷舊事

月色如小刀。

小刀如月色。

小刀的杯子裏盛著一潭月色。

小刀來這裏喝酒第三天了。

每天從晨起到日落,漁唱到蟬鳴,人最少的時候來,最多的時候去。

小刀總是坐在最靠近樹蔭的那張酒桌上,這樣當他強撐不住趴下的時候,可以不用忍受太強烈的陽光。

“你喝的究竟是酒,還是水?”

小刀抬起惺忪的醉眼,瞬息之後又馬上垂下,說話的原來是送酒的叫燕四的小夥計。

看得出他等這一個問題已經等的太久。

他臉上有些不耐煩。

小刀可憐他:“是酒是水,對我沒有任何區別,酒又如何,水又如何,不過都是自欺欺人。”

“那你為何要喝酒?”燕四問道。

“為什麽?”小刀出奇地笑了,“不為了什麽。”

“盲目地去做一件事,很可能會害慘你自己。哪怕這件事隻是喝酒而已。”

“多謝提醒。”出於敬意,小刀很爽快地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你沒有聽懂我的話。”小夥計燕四口氣嚴厲直如兄長,“不要再來喝酒。”

“再來更多,今天的酒很好,沒有摻醋,連一滴水也沒加。”

小刀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重。

但燕四能感受到,小刀的心是悲傷的。

他的悲傷就是這酒中的河流,河流中的山川。

想**,卻苦不能掃去這些重巒疊嶂,高山峻嶺。

燕四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一樣的感傷脆弱,一樣的年少悲歌。

燕四當然不認識小刀,燕四之前與小刀也沒有見過一麵。

隻是小刀給燕四一種很熟悉,近乎錯覺的感覺,螞蟻爬過,如同一位故人。

就在這個時候,燕四剛剛給小刀添上新酒,大街上迎來一支迎親的隊伍,鑼鼓轟鳴,鞭炮響亮,就像是剛從古時皇宮裏出來一般。

明明是白晝,卻被遠處的煙火渲染成一片五光十色。上等的煙火,也標示著點燃它的人的身份和地位。

燕四回身看去,原本寬闊,能容得下三匹大馬同行的路上,此刻卻透出一股狹窄逼仄的意味來。

十二個穿著紅色新裝的轎夫合抬中間一頂主轎,前後各是一頂六人抬的小轎,兩旁皆有四匹高頭大馬相伴,差點要貼著屋舍灰白的牆壁。

但即便如此,依然不改這支迎親的心情。馬上之人皆是精神奮發,滿麵紅光,就好像今日就是他們的大喜之日。

大紅的轎子鮮豔異常,頂上綴滿了做工精美的繡品,鴛鴦織就,清水芙蓉。

令人不禁浮想聯翩,那坐在轎中的新娘定然也是個絕色美人。

長街兩旁的各個茶亭、酒店、胭脂鋪、布莊裏的顧客都紛紛探出頭來,爭先恐後地想要去一睹盛況。

原本冷清的小酒肆也受其感染,也變得充滿了熱鬧的空氣。

幾個貪杯的酒客鼓噪起來,紛紛大叫起來來。

“這是哪家的姑娘出嫁?老子的,嗬,好大的排場。”

“還能有誰,自然是公冶大財主咯。”

“這公冶婉是公冶孝的掌上明珠。大家夥也都知道。公冶孝霸占著一條雲江,做著南北的生意,據說他的錢能足足能買下半個聊雲城!他的女兒又哪裏是好娶,這東床快婿又豈是好當的!還不得大搞排場,裝模作樣一回?”

一個長脖漢子大笑道:“要不怎麽說,這裝模作樣的事還得指望著您老兄。”

又一窮酸文人忍不住吟了兩句詩:“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兩大樂事。哎,不如喝酒!”

“還早著呢!也許直到你討著了功名,這公冶婉兒卻還在閨閣之中嬌睡呢。“應他的是個破爛戶。

窮酸文人驚奇道:“這又是什麽道理?這裏麵難不成還大有文章。”

破爛戶道:“你道今日初幾?。”

窮酸文人掐著指頭算了算道:“今天是十一月廿九,離掃神壇還差三十一天。”

破爛戶道:“你考試是哪天?”

旁邊有人搶著道:“聊雲文筆在下月八號。”

破爛戶聽了,哈笑道:“這就對了。白容若這倒黴新郎,要娶公冶老兒的掌上明珠。這不娶則已,一娶就要先由著公冶家的性子,今天娶親花轎上門,你猜怎的?連公冶家的大門都進不去,碰了一鼻子的灰不談,最後還隻能娶個丫鬟回家。”

窮酸文人驚道:“竟有這種事,白家如此家勢,怎麽肯?”

破爛戶笑道:“你情我願,又什麽主張。如此反複幾次,禮到心誠,公冶家才真的肯放人!若是公冶婉的丫鬟太多,這白容若可真是倒了大黴。”

“如此說來,現在這轎子裏竟還不是公冶大小姐!”眾人聽了,不禁咋舌。

“這些有錢人,就是麻煩。討個媳婦,哪有那麽多廢話,要照俺說,磕個頭,行個禮,洞房一送,不是萬事大吉?”破爛戶哈哈大笑道。

“這才第一天,可憐這新郎官還有的罪受!”窮酸文人歎道,“這世上竟還有比我更可憐之人。”

“這種罪,不受白不收!不知是哪個龜孫有這樣的福氣?”

“……”

迎親隊伍走遠了,喧騰的聲音也隨之消逝。

娶親的隊伍每走到一處,便在一處大發紅糖,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不拿白不拿。原本喝酒喝茶的客人一聽見有著好事,都飛也似地走了。

酒客們沒了話頭,更是一哄而散,都忙不迭去追隊伍的屁股。

掌櫃的屁股一翹,也鑽進了裏屋,酒肆一時間寂寞就隻剩下了燕四一人。

燕四一人開始收拾滿目狼藉,顛倒的杯盤,還有那疊的如山高的酒壺。

地上和桌上酒客有意無意傾倒出的酒液此刻也大多凝固,充滿了一種難聞的氣味。

付錢的不是他,收錢的更不是他。

花錢的是祖宗,發錢的是大爺。

燕四抱怨了聲,伸了個懶腰,這才發現酒鋪外的酒桌上原來還趴著一人。

“是他。”

小刀仿佛驚醒一般,下意識地往腰畔摸去,卻撲了個空,他這才想起來此行他根本沒有帶刀。

他的小刀呢!小刀在何處!

他的酒立時醒了大半,額頭不斷有冷汗滲出。

小刀一下子如同變了個人。

殘暴的苦澀和麻木的痛苦使得他的眉頭擰成了一道溝壑,劍客的心撕裂般地掙紮呻吟。

攀爬在刀舌劍唇上的酒味一步步侵入,一絲絲蔓延,終於將他帶入了那段渺遠深刻的回憶。

小刀感覺到自己的舌頭像是被麻痹了,他臉上的每一寸,每一分也像是被麻痹了。

他立馬就要失去他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有力的手蓋在了他的肩背上,如一道洪流從他冰冷幹涸的心胸中流淌過。

小刀出了一身的汗,他猛然睜開了眼。

他抬起頭,看見燕四正站在他身旁。

燕四剛剛把桌麵上的盤碟收拾完,另一隻手手中還舉著一個盤碟疊滿,巍峨如山的大托盤,這時自然地又舉高了些。

小刀喘著粗氣,道了聲謝。

燕四皺著眉道:“別喝了,今天就到這兒了。”

小刀沒有反對,也沒有同意。他提著桌上還剩了一半的酒瓶,晃晃悠悠地往門外走去。

燕四沒有製止。他看著小刀削瘦的背影,心頭忽而湧上一股不安,今日來喝酒的那個破落戶和窮酸文人又浮現在他眼前。

破爛戶留著綹精明的小胡子,脖子上似乎還刺著隻貔貅一類的異獸。

那是墨城的圖騰,他是黃金城賭坊的一個打手。

墨城在聊雲最大的根據地,就是黃金城賭坊。

燕四曾經路過一次,沒等進去便被人先給丟了出來。

而那窮酸文人是個高個,東海來的,他表現得非常驚訝,倒在書海裏的迂腐書生,對世事的模糊近於誇張。

兩人都是單個來的,點的酒口味也大不一樣,破落戶要的是新浸的竹葉青,而窮酸文人要了一碗酒兌水,口味清淡。

這兩人談天說地,一碰到話匣子就如決堤之水般再難合攏。也是通過他們的對話,燕四方才知道,原來就在上月。

清流門人,外號鳳羽白鴿的阿濤從朋友家吃酒回家來,突然忍不住跑進巷子裏去小解。

在外麵等著的侄子聽見動靜,衝進去的時候,白鴿身上已經多出了十幾個口子。前後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是一個劍法非常之快的殺手暗殺了白鴿,手段極為殘忍。

白鴿是被活活疼死。

那劍的來曆也已經查出來了,和殺死文館主的是同一把。

竟然也是鞘歸人!那窮酸文人渾身哆嗦地叫道,這個惡魔!

鳳羽白鴿金盆洗手三年,在聊雲城做小生意過活,鞘歸人喪心病狂連他都不放過!

破落戶猛喝了一口酒,再算上那瞎眼的送鍾人,鞘歸人一月之間連殺三名應天子境大劍師!

而這三人與清流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瞎眼送鍾人、鳳羽白鴿都曾是清流盟中的精英。

而文鐵克,這是窮酸文人不曉得的,他表麵上不插手江湖黑白兩道,實地卻接受過前清流盟主的載千道的邀請,擔任清流四門之一獅子門的門主。

獅子門的解散瓦解,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三年前載千道練功走火入魔、屠殺功臣。

破落戶猛然壓低了聲音:而那殺死載千道的,正是魔劍長麒鞘不歸!

無怪他此番回來,要殺獅子門的餘黨,是要趕盡殺絕啊!

窮酸文人義憤填膺,幾乎就要拍案而起……

燕四感興趣的交談戛然而止。

“鳳羽白鴿和瞎眼送鍾人竟然也敗了!”

燕四沒有選擇用死這個字眼,因為他覺得這不夠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