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中劍

十三年後,雲江之北。

梧桐葉落秋將暮,行客歸程去似雲。

雁雲第一城,聊雲,風瀾城。

“瞧瞧這院子,連蛐蛐都不叫了,冷清啊!無趣啊!”

“你們自己說說,你們這些廢物、飯桶,本城主要你們有何用!”

“都還不如一隻野豬,射它一箭還能跑能跳,快死了知道嚎幾聲。可你們呐,就是幾根空心的爛木頭!”

在一片紛雜的“城主息怒”和“城主當心台階”聲中,高河的忍耐再次達到了頂點。這張略顯圓潤的年輕臉龐,逐漸罩上一種獨屬上位者的深沉威嚴。

他恨恨地想著,若非拔不出那把“聊之雲”,他定要一口氣像踩碎枯葉一樣將身後這些蠢貨殺得精光。

但是為何他偏偏就是拔不出那把石頭劍呢?

聊雲立城綿綿三百年,前後十餘位城主,獨獨他麵對那把石中劍無可奈何。

他是貨真價實的聊雲城第十六任城主。

他是傳說中立城者聊的英雄子孫,他是受皇天後土眷顧的偉大凡人,也是無可爭議的“聊之雲”劍主。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但……

難道居於巍巍九天的雲神已經遺忘了她的信徒?

沒有聊之雲在手,將來即便死了也進不了祖廟。

就像遠方的國王沒有王冠,他知道許多人都把他當成一個笑話。

就算不管將來,眼下就連接見那幾個倚老賣老、咄咄逼人的老臣,高河都有些抬不起頭來。他身為一城之主胸中的計較,這些隻會阿諛奉承的下賤小人怎麽會懂得?

他心中愈是煩悶,往殿內沒走幾步,連番催促道:

“那幾個參加大年比的劍客怎麽還沒來?本城主都在這將龍台等他們半天了,真要我上門一個個親自去請不成!”

身旁那幾個陪臣聽了,麵麵相覷,竟是誰也不敢開口。

直到高河狐疑地轉過眼來,道了聲:“聾了都?”

才有一個劍衛受了個眼色,慌忙伏地:“啟稟城主,那幾個清流的劍客……知道城主要與他比劍,自知不敵,今早天還沒亮便逃了……”

“逃了?”高河拂袖大驚。

“請城主恕罪,小的這就去叫人把他們抓回來。”眾陪臣異口同聲地叫道。

“一個都不用去。”高河冷哼了聲,“這都大中午,現在才去抓還有用嗎?今天誰來陪本城主舞劍,你,你還是你!”

眾陪臣被嚇得連連後退,惶恐大叫:“城主神來一劍,我等草木之軀如何能夠抵擋!城主不必出手,我們也倒下了。城主饒命啊!”

他們幾人進風瀾城前便先後獲悉了消息,這清流劍客自己躲得一幹二淨,可誰來替他們遮一遮風雨?雲神雲我!

眾人極少聽到高河如此冷酷的口氣,連帶著站崗的劍衛也緊張起來。

正不知會受到何種嚴厲的處罰,不料高河竟是不怒反笑,淡淡道:“逃了就逃了吧,也算他們識趣,本城主是雲神之子,鞘中所藏劍鋒摧殺萬物,讓他們來確是有些強人所難咯。可本城主素來是以德服人,禮賢下士,這些莽人也忒得粗蠻懦弱,不過一場小小的輸贏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眾陪臣心悅誠服,伏地高呼道:“城主胸襟開闊,氣度非常人所能想象。”心裏皆暗暗長喘了口氣,想起昨日那兩個墨城劍客的淒慘死狀,喉中不由得一酸,差點又吐了出來。

又聽高河喚道:“去,去獵衛府把那姓喻的小子叫來,那些老二、老三、七七八八不來也好,省得礙眼。本城主直接和他這個大年比魁首比一比,也看看今朝我聊雲人物。”

“城主,喻副使怕是來不了啦。”

“來不了?都說這小子膽大妄為,難道敢公然抗本城主的命不成?”

“城主說笑了,喻副使心裏都是雲護之主,哪能啊。”

“哼,那他為何不來?”

“他是到長佑公幹去啦。”

“長佑城,源明初老兒那兒?這小子跑這麽遠做什麽!好哇,就是為了躲著本城主?”

“嘿嘿,城主這就錯怪喻副使了。月前巡野軍傳來消息,說南方蠻子蠢蠢欲動,似乎又要南侵。源將軍派了他女婿來要糧草、要錢。按照祖製,咱們也得派個同等級的人到長佑看看瞧瞧,交換文書什麽的。”

“哼,邦山人有勇無謀,十三年被我叔父打得兵敗自殺,如今哪兒還有膽子再來!源明初年紀大了,人也忒得膽小。這老虎也有老的時候啊。”

眾陪臣附和道:“城主英明神武,天造之才,源明初一介老朽遠不能及。”

高河慨歎了聲,忽冷哼道:“不對啊,姓喻的最近又升官啦?雲護府四衛十二副使,這種好事怎麽偏偏輪到了他。”

“雲護府這次抽簽抽到了獵衛,可惜長門留總使身體病重,連床都起不來,就隻好讓他這個徒兒代勞啦。”

“長佑離聊雲千裏之遙,他這一去怕是一個月都回不來了。”高河又唉了聲,搖頭道,“想我貴為城主又如何,天天困在這個破院子裏,哪兒也去不得,什麽也不能做,還不如那姓喻的小子爽快,真是愁殺人了!”

“城主是雲神降世,上蒼派來的雲護之主,三十萬聊雲百姓都倚賴著城主,城主切切不可這樣想。”

“赫連老頭都不在,你們還放什麽屁。我看是三十萬聊雲百姓關著我,可憐本城主一個劍道天才,卻隻能在這兒聽你們幾個歪嘴廢話。”高河百無聊賴地道,“這兩天本城主的聊雲城怎麽著啦。哪家著火了,哪家遭偷了,要不要本城主去關切、去慰問一番?”

眾陪臣雙手朝天,歡欣鼓舞地道:“托城主的洪福,驍衛總使呈上來的確報,這個月聊雲沒有一家遭偷,一家著火。”

高河輕笑了聲:“那看來這個月,本城主的百姓都過得不錯啊。繼續努力……”

忠勇的劍衛們肅立崗位,誰也不敢說“今天才初一”之類掃興的話。

高河坐在大殿金階上,吐了這麽多唾沫人也乏了。打著瞌睡漸漸地進入了夢鄉。身邊的陪臣見狀,不敢打擾,靜靜地退出大殿。

時間無限放遠,空曠的金殿內漸漸拉長,這四野之間隻剩下了高河一人。

天遠……地遙……

“聊雲城主……聊雲城主……”虛無之中忽有一個聲音輕輕喚道,“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

高河還未醒來,閉著眼,嘴裏下意識地回道:“嗯……聽見什麽?”

“邦山人來攻城啦!邦山城主和他的六萬大軍,聊雲城已經深陷重圍啦!”

“哪來的瘋子,胡說八道,邦山人早在十三年前就……”

“取我的戰甲和披掛來!”

聲音來自頭頂上方,高河猛地睜開眼,發現那象征著雲護之主無上威嚴的大王座之後,那道凜冽的光竟是空了。

竟有人拔出了聊之雲!是誰?

高河被嚇得心驚膽顫,隻見一個儒雅的中年男人,眼露鋒銳,麵無半分懈怠,正大步從金階之上踏下。

“大膽,哪裏來的賊人!”待看清這人的相貌,高河頓時如遭雷擊,嘶聲道,“叔父,您……您怎麽……”聲音魚刺一樣卡在喉嚨裏,最後那“還活著”三個字差點也吐了出來。

那儒雅中年男人如若未聞,高河衝到他身前想要攔下他。不料中年男人仍是大步,一步便從他身上穿了過去。身後從一人手中接過那條銀亮玄袍,搖身一轉便已灑然利爽。

這時從大殿外跑進來一個渾身浴血的白袍人,背後繡著兩把交擊的紅黑利劍。但若仔細觀察,則會發現這兩把利劍的劍身其實是斷裂的。

這利劍交擊的圖案高河再熟悉不過,這人是雲護府四衛之一,專責保衛風瀾城的劍衛。看他不過三十年紀,模樣有些眼熟,卻不大認得出。

劍衛見到中年男人本要俯身一拜,卻牽動舊傷摔倒在地,在大殿上滾了一圈。

中年男人伸手將他扶起,問道:“城門情形如何?”

劍衛咬著牙,顯然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敵人數量實在太多,我們傷亡慘重。城主,城樓上隻有屍體,就快沒有活人了!”

中年男人聽了,默然許久歎了口氣:“你的傷,怕是以後再用不了劍了。”

他摘下腰畔那枚晶瑩玉璧,“嘣”的一聲將其掰成兩半,年輕的劍衛看在眼裏忍不住啊叫了聲,想阻止已是來不及。

中年男人將一半玉璧吩咐下去:

“傳我的命令,讓赫連雄召集‘劍獵羽驍’四衛所有剩餘人馬,立即馳援南、北兩麵城門,不得有誤!”

大殿中僅剩下的幾個劍衛接過玉璧,匆匆去了。

那受傷的劍衛掙紮起身,緊握住中年男人的手道:

“城主,雲護府去了南北,那東城門誰去?邦山人攻的最凶的就是東門啊!六萬敵軍三萬就在東門,這九天來,城備軍死傷殆盡,衛子彰老帥就要頂不住了。”

“東城門誰去……東城門,我去。”中年男人眼中、鞘中同閃過一抹冷硬的微光。

劍衛大驚道:“城主這萬萬不可,你是千金之軀,城樓上刀箭無眼,若是你有什麽閃失,這聊雲可如何是好?”

“東城門是聊雲主門,我身為聊雲城主,我不去誰去?”中年男人鬆開他的手,道,“你是我的侍衛長,我去後,這半麵雲龍玉璧便交由你保管。有朝一日,但願你會用得到它。”

“城主,我同你一起去。”劍衛拚了命地想站起來,可半條血臂卻灌鐵般沉重。

“你留在這兒,降書我已經寫好了。若是日落之前我還沒有回來,你便把這大印蓋上,為這城裏的百姓謀一條生路吧。”

不待這倔強的劍衛奮起,中年男人已大步跨出大殿,快然而去。

高河本想上前看清那劍衛的相貌,此時也顧不得,連忙跟著衝出金殿。中年男人已翻身上馬,身後隻有不到六騎。

大雪之中,風聲蕭瑟,隻聽他慷慨大叫道:

“都是我聊雲的大好男兒。”

那六騎呼喝一聲,也跟著這中年男人衝了出去。

高河跑得奇快,一點兒也不吃力。他跟在這六騎後頭,眨眼出了風瀾城,跳過了金水河,又橫跨了雲河,那高大的東城門便就立在身前了。高河第一次發覺,從風瀾城到東城門距離會是如此之短。

中年男人舍下馬匹,快步往城樓上衝去。頭頂上破碎的屍體一具具地摔下來,險些把他砸中。

他聽到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是台階上的那一具具早已冰涼的屍體。

高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大叫道:“叔父,你等等我!”嘈雜的殺喊之聲幾乎把他淹沒。

他好不容易忍住嘔吐的衝動,從屍山骨海裏擠上城頭,眼前的一切把他驚呆了。隻見城牆之下茫茫一片的紅甲,宛如烈火焚燒得海洋。

沸騰的如潮鼓聲中,敵方軍陣中推出一隻巨大的火矛,辟易三軍之力直擊而去。

號稱“天之盾”的聊雲東城門在此強攻之下,也發出一陣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巨大顫動。

幹涸的護城河早已被填滿,屍體上燃起了大火。

無數螞蟻一樣衝殺的紅甲士卒奮勇向前,蝗蟲一樣密集地往城牆上撲去。城頭上隨隨便便丟下一塊石頭,都能砸中三四個人的頭。可在密集的箭雨的掩護下,城頭上轉眼便隻剩下了一個個不會動彈的死人。

再無人能夠站起。再無人彎弓搭箭,再無人推石滾木,將進犯的敵軍擊退。

銀灰的城牆被苔蘚一樣的血紅塗滿。紮根大地的東城門漸漸被腐蝕,被連根拔起。

在蒼茫漫天的六月大雪之下,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生命都變得輕飄。

高河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心裏數個不同的聲音一起大叫:

“聊雲城,就要破了!”

一支塗紅的飛箭帶著破空之音從他額頭正中射入。

他人沒死,整個人的靈魂像是被這一隻箭射得支離破碎。

眼界已是爆炸開的青瓷花瓶,一片片都刻滿了絕望。

高河聽到聲音,轉頭看見一個衣著華貴的女人正抱著一個小孩子快步往城頭上趕。

她可真勇敢,那個女人是撫養他長大的母親。

“城主,快和我們下去,東城門是守不住了!我們退回風瀾城去!”

那道停留在高河童年的慈愛聲音漸漸淡去了,隨著那中年男人不斷被吹起的玄色披風。

在所有人驚詫和期待的目光中,他終究沒有回頭,而是冒著瓢潑箭雨,獨自一人迎風衝上了被死亡占領的城頭。此時無數紅甲已經抓住繩索,翻了上來,或驚或奇地看著這個風神過人、氣度超凡的“敵人”。怕是無一人想到,這個渾不避死,無畏挺劍上前的玄袍男人,會就是海納天下的聊雲城城主。

聊雲城主不是早就帶著身家財產,和這個城裏的達官貴人們一起從西麵大江坐船逃跑了嗎?

冥冥中仿佛有一種力量庇佑著他,那最後一陣噴水似的箭雨竟一支也沒傷到他。

身後金鼓聲又起,短暫發愣的紅甲立時清醒,大吼一聲驅刀向前劈來。這中年男人看似弱不禁風,卻幾劍便將最前幾人殺翻。剩下幾個紅甲見他厲害,皆是大駭,當下結成一個陣法一起殺去。

這玄袍男人卻不為所動,隻見他振臂一甩,手中石劍光芒大作,這大半個雪幕似被他整個撕開。一道粲然的金光衝破雲層,筆直照在這一人一劍之上。那幾個紅甲胸口一震,來不及閃躲,向後跌下城牆摔得粉身碎骨。

身前是山海般的呼嘯,城頭的敵軍越來越多。

卻有一個呼喊之聲響徹整個天際,整座東城門如有回音:

“今日,聊雲不破!”

聊雲城主握劍向前,全沒注意到敵軍之中有一道寒光已對準了他的胸口。

“是聊之雲!”高河脫口而出。

那劍光並未對準高河,卻直直刺穿了他的瞳孔,這跨越一十三年的一劍!

他終於意識到,他自己是回到了哪裏。

百載以來聊雲最輝煌同時也最慘烈的一天。

夢中乍醒,高河仍是心有餘悸,一抹額頭濕漉漉的,幸而不是真的血。

在外等候多時的陪臣聽到聲音,連忙跑了進來,看見高河麵色一片慘白,不由得驚呼出聲:

“城主,發生了何事?”

“邦山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