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密

藏劍後山閉關室內,石龕上燃著橘色長明燈,其上微微流轉的燈油取自東海鮫人之淚,傳說可以千年不滅。陰冷的山腹內亮如白晝,案幾上擺放著雕花食盒,盒內食物分毫未動。石室中排列著幾行木架,古樸的神兵寶甲和發黃的武林典籍羅列其中。

山腹兩側是幽香陣陣的蘭草田,中央的白紗帳內人影晃動,床榻之上的男子內息混亂,豆大的汗珠滴落在錦衾上,他的雙眸霍然睜開,高聲驚呼後吐出一口鮮紅。

雲子安的眉頭微蹙,腦海裏的夢境依舊揮之不去。

他站在火光映天的海灘上,兩個垂髫小兒躺在沙地酣睡。左近的雷千仞的頭劇烈搖晃,隨身的火雲彈散落了一地。麵色慘白的唐無邪按著自己的腹部,渾身抽搐著。兩艘長艫靠岸後,十數名黑衣勁裝的殺手奔襲而來,雲子安抱起白綢下的屍首,掠至海邊將其扔入了海中。劍鋒光寒而起刺穿了兩名殺手,越來越多的杏黃長衫出現把黑衣殺手逼的且戰且退,他們背起月白衣衫的女子,跳上長艫揚帆而去,女子怨毒的眼神如同姑獲鳥般可怖,凝視中讓雲子安不寒而栗。

刻骨的寒冷在他的身體中盤旋,他告訴自己這隻是個夢境而已,可是心頭的寒冷還是一點一滴地蠶食著自己的勇敢。他側過頭去竭力遠離海岸,地上痛苦的唐無邪和雷千仞漸漸緩解過來,唐無邪突然拉開了剩下的一張白綢,慘死的屍骸映入眼簾。

在看見那張臉的瞬時,他覺得仿佛有萬千蛇蟲齧咬著自己的身體,遽然驚醒後他從榻上摔倒在地。桌案上的菱花銅鏡裏,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一覽無遺。

他激靈道:“雲子安,你在哪裏?雲子安,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瘋癲的雲子安拔出長劍,在空中紛亂撩切,白紗被割的四分五裂,銅鏡當啷一聲碎裂在地。

“我一定要殺了你!”雲子安眼神渙散地走進蘭草田裏,舉著劍輾轉刺撩。望著無數花瓣分崩離析,他轉而放聲長嘯起來。

“師父,你沒事吧?我是飛宇,今天是師妹的大喜之日,師娘讓我來請您下山主持婚禮,江湖豪傑已然等了太久,請立刻出關。”石門外傳來淩飛宇驚惶的呼喊聲。

雲子安拂袖而起走到石門前,已恢複神智的他感到了肋下的陣痛。噩夢加上走火入魔導致他真氣逆行,氣海完全提不出一絲真力。他握住長鋏,緩緩撥動了石門的機括。

石門洞開,門外星月燦爛,他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他剛一走去就緊張起來,麵前的淩飛宇以拇指推動著劍格,向上努了努嘴。

快如流星的一記劈斬,角度,力度,包括風的流向,刀向下的軌跡以及出擊時間蝰蛇都拿捏到了極致。而剛剛出關的雲子安麵對這些將必死無疑。

蝰蛇的長刀直斬向雲子安的腔子,心頭狂喜裏突然寒芒閃動,長刀被震得高飛出去,喀嚓一聲沒入了竹林中。

落地的瞬間他發現雲子安紋絲未動,眉色裏毫無慌亂。淩飛宇的眉峰中掩映著殺機,蝰蛇倒吸了口冷氣。

在接連騰轉了五個身位後,他的右手握緊了身上的第二把長刀,左手摘下千機弩引箭待發。

這是他們做的一個局,淩飛宇就是誘餌,一步步通過自己套出了這個秘密,幕後主使應該正是藏劍莊主雲子安,紅袖姑娘可能就是內鬼,而現在這些都已不重要了,現在暗殺的優勢條件已**然無存,麵對如此強大的對手,自己絕無勝算,不過憑借自己的武功,勉強保命應該可以做到。

淩飛宇訕笑道:“師父,徒兒給您的中秋賀禮如何,您老還滿意嗎?”

雲子安拊掌以賀:“不錯不錯,驚羽在昆侖攻伐數日都難以斬草除根,飛宇你巧施妙計就讓他自投羅網了。”

他轉過身正色道:“蝰蛇,煙雨樓一等殺手,入樓時間五年,暗器毒藥和刀劍機關無一不精,這次終於可以就勢把你翦除了。不過我還是應該稱呼你的本名比較好吧,昆侖少掌門冷淩棄。”

蝰蛇心頭一凜,原來自己的身份行蹤早已經暴露了,那麽歿的任務他們難道也完全知曉?紅袖難道真的是他們安插在樓中的內線?不,這絕無可能,他知道紅袖是怎麽來到樓中的,有些事情藏劍和煙雨樓都不知道,他卻是一清二楚的。

淩飛宇撮口而鳴。竹林深處傳來不迭的腳步聲,杏黃長衫一字排開弓展如滿月。箭矢的半圓包圍圈裏,蝰蛇無處遁形。

雲子安正色道:“蝰蛇,難得你長途奔襲前來暗殺我,隻不過白落梅實在太蠢,從一開始就被我們先行一步算計了。你現在負隅頑抗隻有死路一條。我雲子安是一個愛才之人,你身手高強,正是征伐武林不可多得的良將,隻要你把歿的秘密說出來,我可以收你做關門弟子。”

蝰蛇左手扣動機弩,箭矢飛出後被淩飛宇撩劍擊落。林間寒蛩淒切,氣氛如濃墨般化不開。

“蝰蛇,你沒必要這樣,我最後給你次機會,隻要你把秘密說出來,我可以讓你安全下山,這樣如何?”雲子安彈了彈劍脊;“其實想要殺死你,根本不用我親自動手。”

蝰蛇的眼神裏寫滿了輕蔑:“隻因為江湖傳聞說我爹得到了一份劍譜可能是失傳許久的歿劍訣,你就命葉驚羽帶人屠戮昆侖一門,可是葉驚羽最終帶回的,真的是歿劍訣嗎?雲老賊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不要以為你和藏劍山莊可以欺瞞整個武林。遲早有一天你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冷淩棄今日根本不會逃,我會成為送你下地獄的第一把刀。”

雲子安幽幽歎了口氣:“年輕人誒,你以後在武林中會大有作為的,隻要你說出歿的秘密,我可以替你銷毀在煙雨樓的過去讓你免受追殺,甚至可以助你重振昆侖派。”

蝰蛇啐了一口:“你個江湖敗類!這個世界,除了像你這樣追求權勢和利益的偽君子外,還有一類人他們是為武林道義而活的,我就是這種人,這一點你永遠都不懂。”

雲子安挑了挑眉:“我會有什麽不懂,我和藏劍山莊的存在就是你所謂的武林道義,你想得到什麽,我都可以幫你實現。”

蝰蛇舉起了千機弩,箭矢利如目光:“我想要的就是殺死你,匡複江湖正義!”

羽箭疾飛後在雲子安胸前斷為兩截,雲子安挽了個劍花咬牙切齒道:”飛宇你帶領眾人把他給我擒了,記住一定要抓活的。”

鳴鏑飛蝗而出,穿入竹林後倏然沒有了響動。

“大家要小心,他穿著杏黃長衫,很可能和你們混在一起,大家用火把互相照一照,都好好看清楚周圍兄弟的長相。”淩飛宇高聲叮囑道。

淬毒的透骨釘從蝰蛇的手中交疊而出,釘入藏劍弟子的眉心,竹林裏布滿了屍骸。

“在那裏!”淩飛宇急掠而起,帶著眾人蝰蛇團團圍住。

蝰蛇嘴角泛著狡黠的笑容,他雙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屈伸拉展後幾名藏劍弟子的膝蓋血瀑如注,如紅蓮般盛大綻放,在夜色裏說不出的詭異。淩飛宇覺察到了劍尖的異動,它被一種柔軟物什生生拉緊,完全不受自己控製,多年修煉的膂力似乎一夕盡失,他眼望著長劍脫手,而後被無形的力量切出一道豁口。

是煩惱絲!淩飛宇心底泛起了涼意,煩惱絲用特殊材料合成形如蛛絲,無影無形密布之下可以碎石裂鋼,更可以殺人於無形,乃是蜀中唐門秘製暗器。而今正值黑漆漆的夜晚,憑著月光根本無法看清煩惱絲的位置,況且這竹林幽深綿密,一旦觸碰到煩惱絲自己立刻就會血肉橫飛。

“飛宇,快回來用火攻!”雲子安趺坐下如老僧入定,高聲提醒著淩飛宇。

淩飛宇和身後的弟子皆躡雲逐月,紛紛逃離開竹林,掠向閉關室前的空地。痛苦的悲號與皮肉撕裂聲還是在竹林中此起彼伏,雲子安聽著弟子接二連三死於非命,憤怒地攥緊了拳頭。他取出一支羽箭將箭頭包上茅草,取出一囊火油灑在茅草之上,以火折子點燃後引弓連射三箭,趕回來的藏劍弟子皆如法炮製,竹林中騰起噴湧的火舌黑煙滾滾。

雲子安從淩飛宇身後取過角弓,側耳聆聽竹林中的細微聲響,唇角泛起了壞笑。

“嗖嗖嗖”三箭穿行而過,竹林中依舊一片闃寂。火光掩映下雲子安依舊挾箭虎口,他眼神凶狠道:“我看他能撐到什麽時候。”

淩飛宇站在西風裏,身後的雲子安悠然地掏出顆檳榔咀嚼,火攻加上弓箭手環伺,蝰蛇已然成為了甕中之鱉。淩飛宇暗暗笑道:“雖然你是煙雨樓的一等殺手,但是今天遇到了雲子安,殺死你也不過如撚死一隻螞蟻般輕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焦黑的密林中滾出了兩個金黃色的圓筒。

幾名藏劍弟子箭步上前,淩飛宇借著火光定睛一看頓覺後心發涼:花紋繁複的圓筒上,高傲的孔雀雕刻精細典雅,雀眼上的翠玉璀璨奪目。

他知道這是什麽,它叫做孔雀翎。

在下一個瞬時,他撐開了身後的鐵骨傘,猛地掠至雲子安的身前,半跪在地將雲子安和自己牢牢護住。

夜色彌漫中金黃色的光芒大盛,皎潔的月色黯然失去了光華。漫天的勝景裏,形態各異的暗器如傷春時節的落花,飄灑間如夢如幻。

身體半焦的蝰蛇用手拭去唇邊的血痕,跌跌撞撞地從竹林裏爬了出來,他筆直地站起身來,眉睫裏滿是譏諷,時間好像瞬間靜止,他望著神色各異的藏劍弟子身體僵直,得意的用摘星劍畫下了休止符。

他們的屍骸,隨著夜風裏飄颺的白色花瓣輕柔地倒下,恍若一曲離歌。

蝰蛇左手取出一隻銀色小匣,步履蹣跚地邁向鐵骨傘下的兩人。他的胸前一支箭杆深沒入內,墨黑色的毒血順著前襟流遍全身。他對準鐵骨傘用力扣動小匣上的機簧,蒼白的麵色如沐春光。

三十六枚暴雨梨花針淬著毒液,蝰蛇聽到那皮肉撕裂聲如聞天籟,他不住地吐著口中的淤血。

他以摘星劍撩開鐵骨傘,身形猝然震駭後開始狂笑不止。傘下是兩名血肉翻卷的藏劍弟子,合抱在一起抵住傘蓋。

蝰蛇放聲道:“爹,孩兒不孝,幾年前負氣離開昆侖做了煙雨樓的殺手,而今你們皆死於藏劍狗賊之手,我奔赴而來雖拚盡全力亦無法手刃仇人,孩兒隻有以死謝罪了。”

他反手欲引劍自刎,身後淩厲寒芒沿著他的手臂滑過,在背部準確地畫下之字形。他用盡最後的力氣,飛起一腳踢出了摘星劍,劍在絕壁上被突兀的石塊幾番撞擊落下了懸崖。

他躺倒在地眼神漸漸迷離:難道這就是死亡的滋味嗎?自己終於可以死了嗎?做了那麽久的殺手,最終還是像一柄磨損許久的刀般斷裂了,可是我心有不甘,我還沒有殺死仇人完成任務,我真的不願意這樣死去!

他模糊的視野裏出現了兩雙鞋,一雙潔淨的白靴,靴角沾染著血跡和焦黑的泥土;一雙考究的鬆紋履,上麵沾著撕裂的杏衫碎片和半根手指。

“師父,幸虧有這兩個替死鬼,否則現在身首異處的就是我們了。淩飛宇咳嗽道:“這燒起來的煙塵還真是大誒。”。

“作為藏劍弟子,在最危險的時候舍身取義,他們兩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飛宇你一定要將這些弟子厚葬了,今天我能在孔雀翎下逃生,說明我真的命不該絕。”雲子安扼住蝰蛇瀕死的頭顱,撩開了他蓬亂的頭發。

“師父,冷淩棄就要死了。”淩飛宇望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骸撇了撇嘴道:“死了這麽多人,結果這歿的秘密還是沒問出來。”

雲子安泛起陰冷的笑容,他將手中的兩隻白瓷小瓶扭開,滴入蝰蛇的耳洞裏後得意道:“明月宮之毒相思淚斷腸,藥王穀良藥長牽念保命,這兩味人間極品混合在一起,歿的秘密必然呼之欲出了,飛宇你把他扛起來。”

雲子安一捋頷須,指了指左近的石棱地:“讓我來看看這小子究竟能說出來些什麽。”

淩飛宇將蝰蛇伏在背後,快走兩步將他放置在石棱地上。雲子安拂袖而展,指間的兩根銀針插入淩飛宇的背脊,淩飛宇足踝一軟便厥倒在地。

蝰蛇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在無邊的黑暗裏過去的事情紛至遝來,點點微光在漫長的道路上指引自己前行,可是愈發強烈的疼痛像縛在身上的鎖鏈,生生地將自己拉了回來。

他的雙眸猛然睜開,痛苦在身體裏蔓延,骨頭在皮肉間穿刺,每一寸肌膚都仿佛被蛇蠍噬咬。

“啊!”他的喉嚨中發出低啞的嚎叫,身體在凹凸不平的石棱上翻滾,石棱擦破皮膚的疼痛此時此刻對於他來說更像是一種解脫,可以讓他盡力緩解那種難以忍受的痛楚。他半跪在地,全身浸滿汗和血,他昂起頭就瞥見了雲子安禿鷲般的眼神。

“你想痛快的死其實很簡單,告訴我你所知道的所有關於歿的秘密,還有白落梅給你的東西,我可以讓你立刻去死。”雲子安揚了揚手中的長劍,對於痛及骨髓的蝰蛇來說,它無疑是此刻求死不可多得的聖物。

蝰蛇晃了晃腦袋,那種前所未有的劇痛陣陣襲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向絕壁上滾去。雲子安引劍刺入他的脛骨裏,將他釘在了石棱間。“你必須說出來,否則我會讓你慢慢痛死。”

蝰蛇以頭捶地,痛苦已經讓其行如鬼魅,他一字一頓道:“我告訴你,歿就是紅袖姑娘吩咐的任務,由宗主授命讓我把鐵匣交給雷千仞,盜取摘星劍,還有就是殺死你。其他沒有了。”疼痛讓將舌頭咬爛,他將牙齒撞地粉碎,混合著血水從口中流出。

雲子安一腳踢在蝰蛇的腹部,厲聲說道:“你還是有沒說的,白落梅不可能有歿的鐵匣,究竟是誰給他的,究竟是誰?”

蝰蛇氣若遊絲道:“密函中說此事攸關雲子翼死亡的真相,就是他將將鐵匣交給白落梅的,他就是……”

“他是誰?”雲子安的神情驚,不住地追問道。

“雲……,蝰蛇竭盡全力隻說出了一個字,接近生死邊緣他的唇意晦暗難辨,劇烈抽搐後全然沒有了氣息。

“雲,雲?難道是他,這絕無可能誒,這根本不可能。他究竟是誰,他究竟是誰?”雲子安用力搖晃著蝰蛇的身體,可是回應他的,隻有逐漸冰冷的屍體。

蝰蛇死了,在慘不忍睹中活活痛死。雲子安將屍體丟進吞吐的火舌裏焚燒殆盡,他自說自話道“如果當年我真的沒有殺死你,你得以大難不死完全可以好好的過活,完全沒有必要再來染指藏劍山莊的事情。”他挾起雙指捏斷了蝰蛇的長刀:“也許你想要前來複仇,可是如果你想要結束我所擁有的,我就會毫無懸念地重新殺死你一次,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淒迷的月色中他桀桀而笑,在山頂上久久回響著。

雲子安的身後,淩飛宇一直半睜的雙眸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