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後逝英雄先拭淚
我們坐在地上聊天,戰士們正圍在一起做著晚餐。直到那一綹綹清香飄進我的鼻子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了小楊的那句話,做飯的時候洞內是最好待的了。的確,飯香彌繞,掩蓋了所有古怪的味道,這時我們至少能夠順暢的,敢放開膽子來呼吸一次,排除肺裏所有的雜質。如果我們被問起在貓耳洞中的願望有哪些的話,我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讓我們出洞大口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或者找個平坦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覺,亦或是能夠洗上一次熱水澡,喝上一杯熱騰騰的綠茶,不用大紅袍,不用鐵觀音,自己家裏種植的小茶小葉即可。
不錯,如果一直在地獄中徘徊,有一天來到了人間也會覺得是在天堂。在最艱苦的時候,哪怕一根火紅的紅薯也能滿足人們的需求。就像現在,我們煮的並不是什麽大米飯,更別說炒些什麽小菜,來兩杯小酒了。那樣的生活是不可奢求的,至少在和平到來之前是絕對不允許的,這是戰爭的不允許,不是人民的不允許。現在社會中的人兒,若是剔除了他們的自由,把他們關在屋子中,不說再跟我們一樣弄上一地的水,放進去一些臭氣,就是每日三餐提供他們美味的大米飯,他們又能忍受得了幾天的寂寞呢?然而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卻從不寂寞!外界有蚊子,有螞蟻,有蜘蛛甚至還有蛇相伴,內裏有絲毫不鬆的心相伴,有時刻盯著我們,隨時將我們滅殺的敵人的可能相伴。寂寞有時候可以歸結為無聊,是肉體疲乏,內心空虛的一種外顯,而孤獨呢?孤獨是內心極端充實而使外物無法進入的一種內斂,這種內斂導致無人理解,隻能自我承受。而我們的生活呢?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但是並不寂寞。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使命而行,都是為國家,為人民而行,從這點上說我們首先不寂寞。其次,複雜的環境造就了我們複雜的內心世界,艱苦的生活錘煉了我們過人的意誌,除了命令以外,幾乎沒什麽外物能夠簡單的撼動我們的心靈,我們是孤獨的。可能有不少人感到難以理解,為何要辛辛苦苦地過來當兵,甚至有可能在未知的某一瞬間就失去了自己的寶貴的生命,他們說得並沒有錯,他們是從自身的現實情況出發的,這種想法也是大部分人所抱有的。可是我們呢?我們自願入伍,自願付出,這是思想上的升華,高尚者之所以高尚,是因為他的靈魂先於行為高尚。而我們之所以孤獨,也是因為我們的想法大多數人無法理解,太過充實,因而他們無法進入!倘若每個人都有著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品格的話,當年抗日也不會那麽辛苦,耗費整整八年光陰了。
戰士丁鵬飛給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糧食,這不是白米飯,也不是高粱膜,更不是牛肉麵,這隻是一碗加水燒熱了的罐頭而已,這已經是很好的東西了,至少在2號洞或者8號洞中是享受不到如此的美味的(由於地理的限製,而且洞挖得淺,一旦燒東西的話很容易被敵人發現)。丁鵬飛個子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頭上戴著一頂斜斜的帽子,上嘴唇留著一撮胡茬,身上一片古銅色,軍裝還有些破爛,由於長期浸在水中,他還卷起了一隻褲腿。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拖到戰場上看起來像當年被打敗活捉了的日軍戰俘,拉到大街上像是經遭了驚天災禍隻能外出乞食的丐頭。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單兵作戰能力少有人敵,投擲、射擊、跑步、刺殺樣樣精通,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
“來,排長,吃些熱食吧!”鵬飛把碗送到我手裏,他對敵戰鬥很殘酷,對自家兄弟還是特別謙和的。
“嘿。好,謝謝你了,鵬飛!”我趕忙接過碗,把它放在地上。這可不是普通的瓷碗,這是把罐頭盒剪開了捏起來的,剛剛燒好的糧食放在裏麵,哪裏能用手直接端起來啊。我疑惑著看著他,“手沒事吧?”
“沒事呢,山哥,你看!”他開心地說著,甚至在不知不覺間轉換了名稱,一切陌生並不是由於沒法相處,更多的是因為缺少相處的機會吧?他攤開手給我看看,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啊?那一條條掌紋像老樹的虯根綁在了手上,黃色的老繭如同平地上無緣無故凸起的土丘,一個一個,給人一種沉厚的感覺。
“好!快去吃飯吧,冷了就不好吃了。”這樣一個優秀的人總是會不自覺地引起我的好感,我也忍不住關心道。
“好咧,山哥,那我走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有著說不出的感覺。
“咱們是不是好久沒吃過熱食了?”我轉過頭對李全說道。
“是啊,真的是好久了,我印象最深的一回就是那一次穿林拉練,隻是那一次煮的是餅幹而已。”他低著頭,看著手裏的晚飯,那眼中滿懷深情。
“熱食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冷食的生活也已經到來。”我輕輕呡上一口熱罐頭,心中有著說不出的熱流。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在苦痛中徘徊與掙紮,可是也沒見到有任何一個人被痛苦壓彎了腰。我想起了當初探親回來後小楊給我留下的那幾個包子,那真是最好的美味了!我看了看他,沉入了回憶當中。
“山哥?”小楊拿手在我麵前晃了晃。
“哦!沒事,想到了一些東西!”我趕緊岔開話題,“等會吃完飯就把糧食收拾一下,晚上我得趁黑回去。”
“這麽快?你不在這住一天嗎?”小楊用他那隻獨眼看著我,那眼裏滿是關切與期盼。
“我也舍不得你們,可是那邊還有兄弟在等著呢。”我盯著小楊的那隻眼睛,我能看到他的真心,我也想留下來陪他,但是我絕對不能因為一個人而連累整體啊。
“要不?”小楊想說啥但是又沒好意思說,他看了看李全。
李全趕緊接口道,“要不什麽?”
小楊又看向我,“要不讓丁鵬飛代替你過去?”他聲音很小,足夠我剛好聽見。
“不行!”我一口否決,“他對那邊情況不熟悉,出了事情不好處理。”
“山哥!”李全看向我。
“怎麽了?李全?”我眉頭緊皺,我也很為難。
“要不你就留在這兒吧,讓鵬飛和我一起走?”他用著商量的語氣,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隻是說出我說不了的話而已。
“能行嗎?”這次換到我用疑問的語氣。
他一拍腿,“怎麽就不行了?他的單兵作戰能力你又不是不清楚,整個連裏有幾個能超過他?”我剛要開口說話又被他搶過了話頭,“沒什麽不行的,你也不用擔心他情況不了解,我在路上可以慢慢告訴他。”他瞟了一眼在場的所有的戰士,又怕我不同意,接著說,“再者,你看這兒雖說是排指揮所,可是卻沒有一個排長,二排長在連部,這兒最大的就是個班長,你剛好留在這兒做做指導,你說呢?”
我沒有說話,我看了看李全,我能從他眼裏看到深深的蘊意,我又看了看小楊,他眼裏飽含了渴望,我又思考了一下他的話,李全說得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在矛盾著。小楊也在等著我的回答,他的心“砰砰”地猛烈地跳動著,“山哥,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一定要留下來啊!”我雖然聽不見他心裏所想的,但是我能感覺得到的他的期盼,再加上李全的比較安排,我終於點了點頭。小楊頓時笑了起來,看到他如此燦爛的笑,我也禁不住笑了起來,心中所有的陰霾全都一掃而空,感情是最好的藥,能夠和我的兄弟待在一起,什麽地方都是可以的。
這時外麵的天又開始沉了下來,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風也逐漸往大了刮,一些樹葉從樹上飄下,一些已經落到地上的樹葉也開始隨著風飄到空中。我看了看他兩,“這麽辦不是不可以,你們得先問問鵬飛,看看他願不願意走。”我用眼睛暗指了一下他。
“好,我問問他。”說完李全就對鵬飛喊到,“鵬飛,你過來!”
鵬飛正在吃飯呢,突然聽見李全叫他,趕緊放下碗跑了過來,“怎麽了,李全?”他情緒有點激動,能夠待在排長的旁邊,他很開心。
“這次排長過來是向我們借糧食的,但是如今他要留在這兒做一些指導工作……”
“什麽?留下來?那好啊,那是好事啊!”丁鵬飛一聽到這話就樂了,那自己豈不是可以天天和他在一起了,他想到。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李全對他招了招手,然後繼續說,“現在主要問題就是……”李全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我一個人沒辦法回去,需要一個人的幫忙,所以……”
鵬飛不是傻子,這下子是聽出來了,敢情他們這是要我替排長回去啊,一股失落之情頓時湧上他的心頭。“你的意思是……”
小楊接過話,“是的,是想讓你代替山哥陪李全回去!”
丁鵬飛把頭轉向我,我沉默著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他的詢問了。知道是我的想法後,鵬飛隻能歎了口氣,可是轉眼一想,到哪兒不是一樣,能夠代替排長做事也是一種快樂的事吧。“行,排長,那我就替你去吧,你在這邊不用擔心,好好待著!”轉眼間丁鵬飛又笑了起來,露出兩排黃黃的牙齒,像初生的月亮一樣。
是啊,他為了情義走得是如此的從容瀟灑,我在這兒待著,也是待得從容瀟灑,可是幾天後我就開始後悔如今的決定,後悔我為了個人的事情而傷害了一個人,拖累了整個集體。這是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一個決定,一切看起來是多麽的有條有理,卻沒人發現在可靠背後隱藏的可能。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自己去承受一切苦難,可是,每次事故發生後我都是僥幸逃脫,而受傷的卻是別人。從那以後我決定所有涉及到外出的我都要親自過去,即使是死,我也要往自己身上攬。
“嗯。你一定要多加注意,雖說你單兵戰鬥可以,但是實戰經驗還差一些,在路上務必要多聽李全的安排,這不僅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那些等待糧食的兄弟,知道嗎?”我聲音低沉,語重心長地提醒道。
“你放心吧,山哥,我一定會好好配合李全的。”說著他還看了李全笑了笑,李全也笑著點了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我如釋重負般點了點頭,後來想起來我甚至不知道為何當時會如釋重負,我為什麽感覺輕鬆了好多,事情交代下去就真的可以安枕無憂了嗎?這真是袁世凱式的悲哀啊。
小楊興致勃勃地往我旁邊挪了挪,嬉皮笑臉地看著我卻不吱一聲。“兔崽子,有啥可得瑟的!”我拍了他一下,心裏雖然也比較開心,但是表麵上還是裝作嚴肅的模樣。
“對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們都看向我,睜大著眼睛,“我說的事李全和鵬飛記住就行。”小楊縮了縮頭,像是做錯事一樣,輕輕哼了聲,“哦!”我忍不住好笑,“你們兩記著,回到2號洞以後一切要聽李雲的安排,切不可發生有令不行的情況。李全!”我老向他。
“怎麽了,山哥?”他伸了伸脖子。
“你一定要切實配合李雲,這裏隻有你兩比較細心,各個方麵你一定要提出建議,遇到問題不要慌亂,有事的話向這邊報告!”這次我是真的嚴肅地說著,指揮安排的事一定要落實下去,否則到時候內部亂成了一鍋粥,誰也不知道聽誰的,還打個什麽球戰?
“你放心吧,我一定多加配合李雲班副的,我也會堅決把你的命令傳達下去,外部的不管,內部是絕對不會出現什麽意外的!”
看著李全這麽打包票,我也跟著點了點頭,這群兄弟我平常都看在眼裏,一起吃飯,一起訓練,一起洗澡,一起睡覺,在一起出生入死,啥事都在一起,就是拉個屎也得幾個人一起,我對他們絕對放心!那種感情不是幾杯酒,幾塊肉能買得到的,這是血與淚堆積起來的情感。
淩晨的夜是夜還是晨?是朦朧細雨還是縹緲薄霧彌漫在整個樹林?葉上的水滴積滿後突然“滴答”一下掉落在地麵上,驚醒了整個黑夜。
“李全。你切記,萬事都要小心,這個天雖然適合隱遁,可是敵人有過白天的教訓後一定會加強警戒,稍有不慎肯定會引來麻煩!”洞口外我對他們一再叮囑,我實在再經不起一點挫折了。
“放心吧山哥,有鵬飛這麽好的警衛員我還怕出什麽事嗎?哈哈”他不由笑道。丁鵬飛被他這麽一說倒是羞澀了起來,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是我能猜想得到那種表情,猶如乞丐會突然被人誇自己帥一樣。
“行,如果真有什麽事,一切以性命為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糧食沒了我們可以回來再取,可是人沒了的話就不僅僅是人沒了,而是一切都沒了,況且還要留下一群人為你哀傷,這是世上最可氣的事。但是人總要講求心中的一口血氣,軍人也要講求什麽英雄氣概,這是本性使然,是血性,是烈性。嶽飛是這樣的人,於謙也是這樣的人,英雄都是這樣的人。
他們一離開我就開始後悔了,我總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麽事一樣,可是又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雨逐漸下大了,薄霧也沒了,原來那隻是細雨而已。
我好像聽到了一聲蛙叫,“小楊,你剛剛有沒有聽到蛙叫?”
“蛙叫?”小楊一臉的疑惑,“沒吧?還沒到時季呢!”他停頓了一會兒,“不過也說不定,樹林裏不同於農村,偶爾有幾隻先出來了也不會錯到哪裏!”他看向我,“怎麽了,山哥?”
“哦!沒事,隻是隨便問一下而已。走,我們進去吧!”然後就跟小楊往下爬了十幾米進了洞內。
洞內的光是昏暗的,昏暗到我明明能看清別人的臉可是一眨眼後又看不見他們的臉了,我們如同置身虛幻之中,隻是不知道是我在虛幻中,還是他們在虛幻中罷了。
“小楊,你有沒有感覺有點冷?”我打了個冷顫。
“冷?”小楊看我抖動了一下,“哎呀,山哥,你冷?快,快把我衣服套上!”說著就要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我。
我趕忙製止,“別,算了,我也不知道為啥,突然就感覺一陣寒冷。”我平常根本不怕冷的,再說我們這些當兵的天天活動,天天鍛煉,怎麽會怕這點兒嚴寒呢?
“山哥,你還是披上吧!”他突然盯著我的眼睛說,“你也不是鋼鐵打的,你也可以受寒,也可以受傷。再說這洞內本來都是水,雖說空氣溫度比洞外要高上一些,但是畢竟一直泡在水裏啊!”
我看著他那滿懷關心的眼光,那眼光像是不可抗拒一樣,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能夠有什麽東西讓我心軟一下,然而此刻,我卻心軟了。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又趕緊補充道,“要是你冷了,就得立刻告訴我,我好還給你,我一會兒可能就好了!”我也那樣堅定地看著他,我在等待一個同樣能令我滿意的答案。
“好的,隻要我冷就一定會跟你說的,來,你先穿上!”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給扒了下來,然後又慢慢地給我套在衣服外。這還不夠,他又給我拉到牆角的一處稍幹的地方安排我住下來,“山哥,這兒要好一點,你住這兒!”他笑嘻嘻地看著我,像是小孩子剛給媽媽洗了碗等待媽媽誇獎他呢。
“那你呢?”我故意避開他的要求。
“我?我當然睡你旁邊啊!”他指了指我身邊的一塊狗大的位置。
“就這?就這你怎麽睡?”這麽大的位置才夠坐下來呢,又怎麽能說睡覺呢?
“沒事兒!我就喜歡坐著睡,地上太涼,躺著對腰不好。”他說得似乎挺在理的。
“胡扯!坐著也能睡?以前怎麽沒見你坐過?那兒不是有寬敞的位置嗎?”我指了指一個位置稍大的地方,“去那兒!”我故意放低聲音。
“嘿嘿,我就要待在這兒!”他也不說原因,但就是耍起了性子。
我盯著他看了幾秒鍾,“行,那我移點位置給你,咱兩一起睡!”他還想再說話,但是被我立刻製止了,“要麽聽我的躺下睡,要麽到一邊去!”說著我往旁邊挪了挪,留出一點位置。
小楊撅了一下嘴巴,“行,就這樣吧!”然後又笑嘻嘻地躺到了我的身邊。
深夜,戰士們都睡著了,洞裏時不時還能傳來一陣呼嚕的聲音,我悄悄坐起了身子,一切顯得那樣的和諧。小楊歪著身子睡著,嘴巴上還露著一絲微笑,不知道是在做什麽好夢哩。隻是,那可憐的右眼,卻永遠留給了黑夜。外麵的雨越來越大了,老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怎麽哭得這麽厲害?外麵的土地盛不下了,又開始往貓耳洞裏頭灌,戰士們的身體被水給掩蓋,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都進入了夢鄉呢。我脫下外套,輕輕蓋在了小楊的身上,雨是這麽的大,而夜卻是這麽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