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嗚啊,嗚啊”

伴著一聲聲清脆的啼哭,一個新的生命就此降落到世上,這世上就要多一個人了。我在病房外苦苦等候,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時間過得真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利針一樣深深地紮入我心裏。我知道,我有孩子了!在無盡的歲月等待裏,凝聚了雙方無盡的思念,它攜著我和翠英的愛誕生了。我再也沒有個兵樣,我像個瘋子一樣,瘋狂地衝進了手術室。

“翠英,翠英”,我邊喊邊跑,邊跑眼淚就往下流個不停,這是怎樣的激動啊?在這淚水下麵又凝聚了多少的辛酸與苦楚。我飛一樣衝進去,然後猛地“刹車”,停在了距離翠英一米處的地方,我淚水直流,我開始哽咽,我說不出一絲話,我隻有不停地哭,唯有哭才能掩蓋我心頭極大的悲傷。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那種剛剛得到卻又要即將失去的感覺,沒有人能夠體會,況且這種失去會傷了多少人的心?

翠英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嘴唇輕動。

“什麽,翠英?”我趕緊走過去,蹲下來,拿起那雙充滿老繭的,被歲月無情割磨的青春之手,貼在我的臉龐。“辛苦你了,翠英”。我憋不出其他的話,所有的感動像是骨頭一樣梗在我的喉嚨,讓我疼痛不能言語。兩年了,從結婚到現在已經兩年了,我究竟回來過幾次?每次回家都能看見她愈加消瘦的臉龐,都能看見她愈加輕弱的身軀,我卻什麽也做不了。這是一個偉大的妻子,我敢肯定,她自願拋棄榮華跟我這區區小兵遠遁,自願耗費青春在家中苦苦熬煎,每日除了工作照顧父母外,其餘的時間就是用來等待一個男人的歸來。我知道等待異味著什麽,這就像我狙槍練習等待結束一樣,更何況這等待下麵深藏著這樣一份濃濃的愛意。

“我沒事,山哥,隻要孩子平安,你能平安,一切都沒事”她說話無力,卻又吐字清晰。我將耳朵貼在她嘴唇邊,聽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訴說。

“去看看孩子吧,山哥。如今你終於當爸了”。

“孩子?”我腦中突然飄過這個詞,突然想到一副稚嫩的,脆弱的,美麗的像花一樣,像柳樹一樣的畫麵,我嘴角微微地一撇。我想到了我們一家三口在草坪上遊玩,我輕輕地將孩子舉在頭頂,帶它體驗飛翔,翠英穿著一身長裙,於我身旁翩舞,我想到這些,我就輕輕一笑。但是,突然間,一顆子彈飛來,正中那副畫麵,所有的一切像是玻璃破碎一樣,“哢嚓”,所有的美好轉瞬間全部消失。孩子不見了,翠英不見了,隻有我一個人像遊魂一樣在沒有重力的世界裏獨自遊**,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想起臨走之前連長劉雲青拍著我肩膀對我所說的話。

“山子,快些趕回家去,好好珍惜這相逢的幾天,黨和國家還有艱巨的任務”

1979年2月17日,針對越南當局對我邊境入侵和軍事騷擾,我國雲南廣西邊防部隊對越南進行了對越自衛還擊作戰,在實現了預期目的後,3月15日我邊防部隊全部回撤。越軍趁我自衛還擊作戰部隊班師回撤之機,又先後搶占了國界線24個製高點,進而入侵者陰山、扣林山、老山、八裏河東山等地區,設據點,修工事,築碉堡,埋地雷,任意開槍、開炮,騷我邊民,置我國邊民於其火力控製之下。為了懲罰越南當局對我國的挑釁,為了保衛邊疆,守衛領土。中央軍委決定由七大軍區輪番派部隊參戰。我所在的蘭州軍區47集團軍是第一個參加輪戰的部隊。“西北狼”、“光頭軍”接管老山戰場,捍衛祖國的尊嚴。

誰也不知道我即將前往那異國他鄉,將在那異域展開不名生死的搏鬥——為了祖國的安寧,為了人民的安全,我誰也沒告訴。父母不知道,我怕戳傷他們原本年老的心;翠英我沒告訴,誰願意在自己妻子分娩的時候告訴她,她的丈夫可能一去不回?我低下頭看著她的臉龐,輕輕撫摸著她的麵龐,這張麵龐,才見過幾次卻又無比熟悉,我不知道這一別是否還能相見。但我清楚地明白,即使在我倒下的最後一刻,也不會忘記這最美的麵龐。我臉上帶著微笑,但是誰又知道我內心的無邊的苦楚?我要將她一次看個夠,將這畫麵牢牢記在心底。

“山哥,你怎麽了?快去看看咱們的女兒”我緩過神來,艱難地發出一個字,“好”!

我轉過身來,看見母親懷裏正在抱著的嬰兒,看見那尚黏在一起的幾根頭發,看見那緊緊閉著的雙眼,仿佛看見我小時候,感覺無比的親切。我接過孩子,細細地嗅著她身上淡淡的腥味,“老天,但願這不是最後一次見麵”我這樣默默地祈禱。我低頭吻她的臉蛋,這粉嫩讓我渾身顫抖。“真的剛出生就要失去爸爸嗎?”誰也沒有看清,就在我貼近她耳朵的一刻,輕輕地說道“女兒,你要永遠記住,你有一個偉大的爸爸”。話語一歇,淚水狂流,“滴答”一聲直落在她的臉龐。

我將孩子還給母親,便又在床邊坐下,握起翠英的手。她撐著坐起來,要過了孩子,笑著說。

“山哥,怎麽還流眼淚了?這麽激動啊!”我狠狠地點頭,她什麽也不知道。

“你看,山哥,這就是咱們的女兒。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女兒嗎?你喜歡嗎?”

“嗯”,我還是狠狠地點頭。

“山哥,你看看,她的鼻子跟你的是多麽相似,都高高的,很挺直,真漂亮”

“嗯”,我也湊過頭去。

我隻是一個勁地點頭而已,已經滄桑的心何必再要雨水的灌溉?這隻是徒增傷悲罷了。

“她會和你一樣美麗”,我堅信的點點頭。這時,小家夥像是聽懂了一樣,突然咧了咧嘴,翠英看到後笑了起來。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兩張笑臉,比初生的蓮花還要好看,我也忘記了所有的煩惱,跟著她們一起笑。

笑了一會兒,翠英突然抬起頭看著我說。

“山哥,你明天就要回部隊了,你來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名字?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突然聽到,心中浮起無盡的思緒。可憐的翠英啊,她甚至不知道我不是回往部隊,而是遠赴他鄉啊。我這最愛的女人,若是我有一天不在了,你該怎麽活下去?想到這些,我把目光放在了女兒身上,看著她可愛的臉龐。

“衛英,就叫做衛英吧。”我接著說到,“親愛的女兒,在你爸爸不在的日子裏,願你能夠保護你的媽媽!”

聽到這裏,翠英突然放聲痛哭,母親也哭了起來並抱過孩子,這時翠英便像好久未見我似的,直撲到了我懷中。我也摟著她,緊緊地貼著她。房間裏的氛圍跌到了一個穀底,嚴肅的每個人連呼吸也不敢深沉。

過了一會兒,父親開口了。

“行了,大家都出去吧。山子明天就要走了,讓他兩口子自個兒待一會兒”。大家聽後都紛紛散去,房間裏就剩下我和翠英兩人。我和她就這麽緊緊抱著,都沒說什麽話,隻是在感受對方的心跳而已。好幾次情緒激動,我差點就告訴她我要去反擊越南的事實,還好最後都忍了下來,不然我無法想象會產生怎樣的後果。我陪她躺了下來,陪她靜靜地睡著,但事實上誰也沒睡著。到了深夜了,翠英也太累了,最終還是沒忍住合上了雙眼。我側起身看著她,夜下的她顯得更加美麗。我在她額頭一吻,替她蓋好被子,便悄悄地走出了門。

我來到大哥的房間,敲了幾下門。

“誰啊?”大哥疲憊地問到。

“是我啊,大哥”

“哦,是山子啊,你等等,我就來”

說完便聽見“蹬蹬”的踏地聲,“咋了,山子,咋半夜三更還不睡覺呢?怎麽不陪著翠英?來來,趕緊進來”。大哥一連問了兩個問題,兩個問題我都不知道如何解釋。

“不了,大哥,你出來一下,我有點話想跟你說”邊說著我眼睛就往裏瞅著,“爸沒醒吧?”

“沒醒,怎麽了,山子?咋整得這麽嚴肅?”

“你出來吧,大哥,別把爸吵醒了”我盯著他眼睛說。他似乎感覺到了我心底的想法,點了點頭,我們從小就是那麽有默契。

“行,你等我一下,我穿件衣服”,說完便進去披了件大衣,輕輕地帶上了房門,和我一起走了出去。

臘月的天顯得比平時更冷,“嗖嗖”的寒風跟刀子一樣撕扯著皮膚,空氣裏還彌漫著即將成霜的冷霧。我和大哥找了個走廊坐了下來。大哥從從衣兜裏掏出一盒煙,給我也點上一根。我們就這麽靜靜地抽著,誰也沒說話。我看見他下巴上的胡子,原來大哥也不年輕了。直到煙抽完了,大哥才撇過頭看著我,用一隻手輕拍我的大腿。

“山子,有什麽話對哥說?有什麽困難都說出來。是不是擔心翠英?你放心,你走後,我跟你嫂子會好好照顧她的,更何況還有爸媽呢……”

“大哥,咱們上一次像現在這樣坐著是什麽時候,你還記得嗎?”我打斷了他的話,盯著他的眼睛問到。

“上一次?”他想了一會兒,“五年前吧。那時候你剛入伍,進部隊前的一夜咱哥兩也是這樣坐著,不過那時有酒啊,嗬嗬嗬”大哥苦苦地笑著。

“是啊,五年了,大哥,我在部隊裏待了整整五年了。這五年很少回家,都是你一人在照料著爸媽,真是辛苦你了”我越發地感覺情緒難以控製。

“兄弟之間還說這話,再說這不也是我爸媽嘛。你這剛剛當爸,心中難免感慨萬千”

“哥,你也老了,你胡子也深了,這家庭以後還要多多靠你啊”

“這不用你說,你在外麵好好當兵,好生做人,報效國家,家裏的事都有我兜著。咱家出了你這麽個當兵的,都感到榮耀呢。”他把手從腿上拿開,摟了摟我的肩膀。我身體開始顫抖,怎麽樣都控製不住,眼眶裏淚水橫泗,我低下頭不讓他看見。

“哥,幫我好好的照顧爸媽,幫我照顧好翠英和衛英”

“這還用你……”他突然感覺到我劇烈抖動的身體,突然感覺到我低聲地抽泣,他猛地用雙手扶住我的肩膀,“山子,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哥……”我徹底地爆發了,我撲向他的懷裏,像小時候一樣撲進去,我再也控製不住我的淚水,我放聲痛哭。我是被壓了好久,我的眼再也不能沉默。

“山子,這到底是什麽了,你到底怎麽了”大哥急了,眼睛開始發紅。從小他就是這麽關心我,有什麽事都替我扛著。他開始搖晃我的身體,我還是一個勁哭著。也許是我們都太投入了,完全沉入這個悲傷的氛圍,沒有人發現走廊盡頭的牆角,頂著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的老父親正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兒我聲音漸小,大哥也不搖晃了,雙手搭著肩膀仰視我,“山子,有什麽事跟哥說,哥都給你扛著,別怕啊”他似乎也不相信自己了。他知道我們都長大了,我自己無法解決的事,他肯定也難以解決,更何況如果是部隊的……他開始想到為什麽這次小弟回家隻待匆匆兩天,跟往常大不相同。他開始緊張,開始顫抖。這時,外麵的風刮得猛了起來,走廊裏偶爾隻聽見幾聲風摔門的聲音。我整了整嗓子。

“哥,我這幾天就要去邊境反擊越南”我突然變得很冷靜。

“越……越南?”大哥的手開始顫抖,開始用力,我感覺肩膀被捏疼了,我忍著痛,這點痛與內心的傷痛比起來又能算得了什麽?過了好一會兒,將近有十分鍾,大哥就這樣看著我,目光片刻也沒離開。然後突然深吸一口氣。

“你去吧,自己多注意安全。國家的事不能不辦,這是你的使命。而且辦就一定要辦好,為國家爭光,也為我家爭光,什麽時候勝利了,什麽時候回來見我!家裏的事你都不用擔心,孩子我會當成自己女兒來養,你安心地去吧。”大哥知道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作為一名軍人,就應該在祖國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所謂犧牲我一人,幸福千萬人。大哥雖然疼我,但也知道事情輕重。

“山子,你且記住大哥的話。遇事一定要沉著冷靜,萬不可慌亂,戰場上不比平時。你記住,咱王家的人,沒有一個孬種,永遠不要投降!”說完,他就跟做了很大的決定一樣,又掏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大口大口地吸著。

“你放心,哥,我都記著了。當初選擇當兵也是我自己的意願,今天國家有難,我不得不上,既然決定了,我就不會給咱家丟臉,一定要取個功名回來。”

“好,好,當爸的人了,長大了……好,好。衛英若是知道他有這樣一個血性的父親,一定會以你為豪的。我們全家都以你為豪!”我們這樣說著,而在那走廊盡頭,那個原本滄桑的老人現在顯得更加的蒼老了。那原本就退光的眼圈裏正含著滴滴淚水,那眼眶旁的皺紋也突然多了好多。沒有人知道,直到一年零九個月後的今天老父回憶往事時我們才知道,當初隻有天知地知,我知哥知的消息,早已被父親悉知。而在這一年多的歲月中,父親老的更快,每天都在等我的消息,但又不想聽到關於任何我的消息。這是怎樣的恐懼啊!

我和大哥在椅子上坐到了臨近清晨,誰也不肯合眼,能多看一下彼此是多麽珍貴。是啊,這世間正是這樣,許多東西越是臨近失去,越是格外珍惜。我偷偷回到了翠英的房間,靜靜地躺在**,翠英還是像之前那樣熟睡著,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她太累了……

我起床時,她還沒醒,我不忍打擾她,也不想打擾她,我怕見到離別時那掛滿淚珠的臉龐。母親早就幫我準備好了包裹,我出門時,隻有父母和大哥送我,翠英不知道,衛英也不知道。我去房裏看過一次孩子,我那時多麽想聽她叫一聲“爸爸”,我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但是她什麽也不知道,她爸爸即將遠赴他鄉。我一個人坐在車上,看著車子逐漸遠去,望著他們三個那逐漸模糊的背影,看到大哥眼裏那無比的堅定以及老父眼中無比的滄桑,還記起了上車前父親將包裹遞給我,對我說的那句話:“好好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