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三）
人走了，病房裏清淨了許多，可是李雲的心裏卻一點兒也不平靜。他不知是怎麽了，他就是忘不了剛才王晶對他說的一切。這一切都是真的嗎？她真的都隻是為了我嗎？她真的為了我甚至和她父親吵架了嗎？她為了我要不遠萬裏來到這慌亂的邊疆嗎？他心中有多少的疑問，他有多少事想問她，可是他無法開口，他放不下自己的麵子。真是可悲啊，世上有多少美好的愛情往往由於一絲猶豫而喪為烏有？麵子，麵子什麽東西？是幸福嗎？麵子能給你愛情嗎？麵子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而已，看起來美好，其實隻是虛無。他跪在**，他用手狠狠地拍打著床鋪，甚至不顧右手那尚未愈合的傷口，直讓它獻血直流。但是這外在的痛啊，當它跟內心的那種愧疚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呢？當他在狠狠傷著王瑩的心的時候，王瑩的心是不是比這手臂更痛？流的血更多？他哭著，一個大男人本不應該哭，但是為了愛情哭一次又何妨？軍人還有鐵骨柔情呢。但是，他能做的了什麽？他想告訴自己，我也隻是在為她好而已……
王晶在前麵走著，王瑩在後麵走著。“姐，你就不要生氣了嘛，我也隻是怕你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而已。”王瑩在後麵可憐巴巴地說著。
“有什麽不能說的？讓他知道更好，讓他知道自己的路還遠著呢！”王晶氣呼呼地說。
“姐，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這些事我自己會處理的。”王瑩試著辯解。
“處理？你處理到現在有結果了嗎？你處理出什麽東西了？”王晶的話戳到了她的內心，王瑩無話可說。王晶接著說，“瑩瑩，你是我唯一一個妹妹，我不想你以後過得不幸福。我也隻是想激激他而已，我隻是想他振作起來，這樣即使他斷了一隻手，但至少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啊。隻是他的消極讓我看不下去……”
姐姐說的話是對的，王瑩在心裏想。他到底怎樣才能振作起來呢？是啊，身體殘缺了並沒有關係，但是隻要內心年輕，就永遠不會有老去的一天。這世界痛苦的人並不隻有他一個，他隻是不了解別人的痛苦罷了。人一定要活在現實中，用現實的眼光去看待問題，想想那些手腳都沒有的，或是葬身沙場的，多少年後又有誰問津呢？世界始終是美好的，太陽會落山也是會起來的，況且即使是落山也留給世界美麗的餘暉。人不該這樣嗎？別說受傷了還能重新找回生活的信心，就是犧牲了，這為國家為人民流出的鮮血，也總讓有心人感激不盡的。王瑩拉住姐姐的手，貼著她的身體，“謝謝你，姐姐！”這一貼不用多說，包含了無盡的深情與感激，這是從小到大一直未變的親情！
李雲在醫院待了幾天之後實在是待不下去了，這小小的房間不僅束縛了他的身體更束縛了他的心靈。他這些天不斷地考慮著，不斷地回想著之前王晶對他說的話，他心中似乎已經有了確定的答案。他不顧醫生的阻攔，強行回到了部隊。他拋不下那群兄弟，即使他現在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樣陪他們戰鬥了，但是哪怕是看看他們也好。
“團長？你說他們都去老山了？”李雲用左手向團長敬了個禮。
“是的。高地剛剛奪取，必須要有人守護。而且敵人眾多，最近的地方離敵人不過幾十米，形勢十分嚴峻。”團長眉頭緊皺，然後忽然間又想起了什麽，“對了，李雲，上次評功評獎時你不在，軍委給你記了二等功，而且封給你‘獨臂英雄’的稱號”
“什麽？二等功？還有獨臂英雄？”李雲突然驚訝了，“怎麽沒人告訴我呢？”
“同誌們都趕著戰鬥，就沒來得及去看你了”團長安慰到。
“獨臂英雄？”李雲低聲念叨著。確實每一個軍人都是愛好榮譽的，可是這榮譽卻讓他聽起來有些難受，“獨臂英雄？嗬，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軍旅生涯的結束了？”他神色苦惱。
“李雲，你如今成了這副模樣，戰鬥還能繼續嗎？”團長本是關心的一問，可是到了他耳中，他卻覺得無比難受。
“我……團長，我不想走……”他現在一方麵對自己失望透頂，一方麵又不肯麵對事實，“我想留在這兒……”
“留在這兒？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留在這兒！”這時突然一聲渾厚的聲音傳了過來。李雲一聽這話有點兒來氣，團長也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便同時抬頭往門外一看，隻見一個頭發略白，個頭不高的老頭正向這邊走來。
“起立！”團長趕緊下了個命令，然後帶頭敬禮，“軍長，您怎麽來了？”團長大吃一驚，這之前根本沒有通知吧。他看向跟在軍長旁邊的師長，師長對他搖了搖頭，像是在告訴他“我也不知道！”
“怎麽？你這兒還不歡迎我了？”軍長皺了皺眉，站在了原地。
“嘿，那怎麽能，我這不是看前線比較紛亂，您這突然過來，我得提前做好準備嘛。”團長嬉笑著。
“準備？你想做什麽準備？”軍長說話不怒自威。
“軍長，您先坐。李雲，把凳子拿過來。”李雲趕緊拿了張凳子過來。他也很緊張，作為一個士兵，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見到將軍。俗話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現在一個將軍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實在是驚訝過頭，不過……這軍長剛剛為什麽要卡我話呢？團長接著說，“軍長，我這不是考慮到前線危險，怕影響您的安危嘛？”然後他又轉向師長，“師長，您今天怎麽有空陪軍長來這兒？”
“哦~今天上午開完會後，軍長說什麽也要來這兒看一下，我這不就跟著過來了嘛。”師長明白團長的意思，這是在故意套軍長話呢。
“我來有公事，也有私事兒。公事兒就是關於前線戰場的情況，我必須了解實際情況。私事就不跟你們說了，我找個人。”軍長坐下來簡單說了一下。
“私事？”師長和團長心裏一“咯噔”，這到底要找誰啊？難道軍長他有什麽親屬在這兒？
李雲在一旁站著，軍長連看都沒有看他，隻是一個勁地詢問團長有關戰鬥的一些情況。聊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李雲就來回不斷地倒茶，或者在一旁聆聽著關於目前戰鬥的形勢。這時，軍長突然看向李雲說到。
“你就是李雲？”軍長眯著眼睛，站起了身子。
“報告軍長，是！您有什麽吩咐？”李雲一時間愣住了，師長和團長也愣住了。他們心裏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怎麽？他就是軍長的親人？”團長也對李雲從新審視了一下，似乎在說，“這小子，隱藏地倒是挺深的！”
“你跟我來一趟！”軍長語氣深沉堅定，不容任何人否定，然後就轉過身向內堂走去。
“哦，好。”李雲也不知道發生了啥事，怎麽軍長會點名找他？還有剛剛進門時他說的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李雲帶著疑惑跟他進了內堂。
“坐，我有些話跟你說。”進了內堂，軍長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然後又指了指旁邊的凳子示意李雲坐下。
“啊？”李雲一個士兵哪裏敢和一個將軍並排坐著？
“啊什麽啊？讓你坐你就坐。”軍長放沉聲音。
“是，軍長。”李雲還是沒有放開，小心翼翼地在凳子上坐了下來。軍長一開始也不說話，隻是不停地皺著眉頭，這樣李雲就更緊張了，他不知道對方想要幹什麽。他想試探著問問，“軍長？”可是軍長還是什麽話也不說。李雲就這樣坐著，他感覺是如坐針氈啊。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軍長開口了。
“先恭喜你獲得了二等功，還被封為了獨臂英雄。”軍長看著他說。
“多謝軍長誇獎了，這戰場上犧牲的人還有不少，榮耀都該歸於他們！”李雲受寵若驚，他站了起來，趕忙答到。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軍長突然把話題轉向這方麵，這讓他手足無措。是啊！打算，該有個打算了。從斷手到現在也過了一些日子了，可是李雲什麽也沒想，更別說做什麽了。他一片迷茫，難道以後就這樣？就這樣碌碌地過著？聽團長的意思，這部隊我可能很難繼續留下去了，回到了家裏呢？我又能幹啥？豈不是白白給父母增添麻煩？
“我想繼續留在部隊。”考慮了一下，李雲終於下定了決心。畢竟部隊是他第二個家，他在部隊生活了幾年，完全對這兒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他不願離開。
“你的手臂已經沒了。你還能幹啥？”軍長皺著眉頭。是啊，他現在斷了手臂，況且還是斷的右手，別說正常的生活有時需要別人的幫助，那工作訓練呢？更是不能正常進行了。軍長的一句話使他無話可應。
“嗬！我當李雲是個怎樣的人呢？原來就是你這樣的一個孬種！”軍長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軍長，你！你這是什麽意思？”李雲頓時又來了氣，剛開始進門時他就卡自己的話，進門後自己來來回回倒茶，他連抬頭看都沒看一眼，如今又突然罵我，這是什麽意思？是故意針對我自己的嗎？
“李雲，你先別急，等會你就知道我是誰了，你就知道我到底要幹啥了。”軍長十分沉穩。
“什麽意思？軍長，您不是軍長嗎？”李雲顯得十分好奇。
“看來她沒跟你說啊。”軍長突然覺得很有趣，“你不認識我，，我女兒你能不認識嗎？”
“你女兒？你女兒是誰？”李雲趕忙問道。
“王瑩！”軍長加重了聲音，卻又不拖泥帶水。
“瑩瑩？這……”李雲突然覺得天都要塌了一樣，怎麽會這樣？瑩瑩的爸爸怎麽會是自己的軍長？“這怎麽可能？你怎麽能是瑩瑩的爸爸？”
“哼哼，怎麽不可能是我？”軍長嘴角的肌肉動了一動，“我就是特意過來看看，看看我家丫頭喜歡上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軍長陰陰一笑，“原來是個殘廢！”
李雲腦袋上如同被拍了一磚，“原來是個殘廢！”殘廢？嗬，原來我是個殘廢。這句話不斷地在他腦中回旋。是啊，二等功又怎麽樣？英雄稱號又怎麽樣？我現在隻不過是個連正常人生活都不能享受的殘疾人。如果說一個人的外在的痛苦可以使人憔悴，那麽這個人內心的絕望將毫無疑問地將他推向深淵。李雲現在就是這種狀態，一方麵他外在的缺憾使自己倍受痛苦，而來自內心的壓力又使自己無力營救。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墮落頹廢，卻毫無辦法。此時外人不斷的鼓勵在他看來隻不過是嘲諷，而不是催人奮進的激勵。
“我女兒為了你不惜和我吵架，我原以為你應該是個不錯的男人。”軍長搖了搖頭，“瑩瑩這次真是看錯了人啊。”接著他又問到，“你還喜歡瑩瑩嗎？”
“喜歡！”他突然飛快地答到，這種速度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怎麽會這樣？這難道就是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嗎？他再次想起了前幾天和王晶的對話，“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站起來！”他似乎還看見了瑩瑩臨走時那種充滿殷切希望的眼神。他長歎一口氣，這樣美好的女人他又如何舍得贈與他人？而且自己和她真心相愛，又如何忍心再次使她傷心難受？當初梧桐樹下一別，想必我已經傷透了她的心了吧？
“喜歡？你憑什麽再喜歡她？你想連累她一生嗎？”軍長也怒了。
“憑什麽？就憑我滿腔的熱血！我斷了手又如何？但是我還能站起來！”他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勇氣敢對軍長如此說話，甚至他說完後連自己也都吃驚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一定要挺住，他絕對不能再頹廢下去了！如今的軍長在他眼中也隻是個普通人而已，也隻是個父親而已。
“啪！”軍長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指著李雲問到，“熱血！熱血頂個球用！熱血就能出人頭地，熱血就能生活幸福嗎？”
“軍長，在工作上我敬重你是軍長，但是在生活上，在這件事上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原本他可能是個絕望的人，但是絕望的人也有他的心理底線，毫無疑問，軍長觸及到了他的底線。同樣，一個人也並不是毫無可救的，隻是沒有遇到能夠激發他信心的一係列因素而已。
“你不放手有用嗎？怎麽？你還想死纏著她？”軍長語氣嚴厲起來。
“軍長，無論你怎麽說都是沒用的，不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會放手！”李雲毫無顧忌，隻要能夠挽回，隻要能夠讓瑩瑩不再傷心，他什麽也不怕。難道軍長還會以權壓人麽？他突然覺得，這些當大官的也逃不過普通的生活的禁錮，甚至有時候比普通人更脆弱。
“好，好，好！”軍長一連說了三個好，“那我就給你一次機會，給你證明自己的機會！一年時間，如果一年後你還是這樣的殘廢，那我就算毀掉瑩瑩的一生也絕對不會讓她和你在一起！哼！”軍長站起身子，瞪了李雲一眼便往外走去。誰都沒有看見他在出門前的那一刹那，嘴角微微地一撇。是啊，畢竟是自己的女兒，我就算再反對又有什麽辦法呢？他記起瑩瑩出走前的那天晚上，記得瑩瑩拋下的最後一句話，“如果不讓我和他在一起，以後我絕不再踏入這個家門！”他看到了女兒臉上的淚水，既有委屈又有倔強，他忍不住心疼。後來啊，他躺在**久久地思考著這個問題，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畢竟她是自己的女兒啊，畢竟這是她認為的一生的幸福啊。罷了，既然她喜歡我也就不阻攔了，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過法，要怪就怪我自己，從小帶她在軍營生活，現在長大了非要學醫援軍。“誒！”他忍不住歎氣。
“你歎什麽氣呢？”妻子在身邊問到。
“我在擔心瑩瑩啊，我不是非要限製她，隻是我怕她年輕犯錯啊！”他一臉憂色。
“孩子她爹，可能是我們多慮了。瑩瑩也不小了，我們一直把她當孩子看，現在她也該長大了。”
“嗯。或許你說得是對的，不過那個叫李雲的，我還是得過去看看。”這是他十幾天前的一個夜晚和自己妻子的對話，他好不容易放寬了點心思，好不容易肯讓一點步，卻沒想到會突然聽到李雲斷了一隻手臂的消息，這時候他是徹底憤怒了，連那剛剛釋放的一點希望也立即給它撲滅了。一個斷了手臂的人可能還需要別人照顧，又談什麽照顧自己的女兒呢？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當他將事情告訴瑩瑩她媽時，這次就連她也有點鬆動了。隻是他沒想到李雲這麽冥頑不靈，竟然如此固執。也罷，那就給他一次機會，若是他真的有所成就，那女兒也不算選錯人了，若是他一事無成，那到時候他也就有了說話的把柄。想到這些，他剛剛才同意給李雲一次機會，姑且讓他試試。
他們兩在內堂裏說的激烈，師長和團長在外麵也等得著急。“軍長，您出來啦？”團長趕緊了上去，師長也跟著站起了身。
“嗯。”軍長不留痕跡地瞟了團長一眼。“李雲，暫且就不讓他回去了，讓他在部隊留著。”說完這句話，他就直接朝門外走去，留下師長和團長在那裏大眼瞪小眼，滿腦子疑惑。
“師長，這……”團長忍不住問道。
“行了，什麽也不管了，按照軍長說得做吧。另外，李雲，平常能關照的地方就關照一下吧。”師長擺擺手跟了上去。
“嗯，好，您放心，我記著。”
這時李雲也剛好從內堂裏出來，團長看見了趕緊把他叫過來問道，“李雲？這是怎麽回事？你和軍長是什麽關係？”團長不怒不笑。
“我和他？”他想了一會兒答到，“我和他沒什麽關係，不過……”
“不過什麽？”團長趕緊問道。
“不過以後肯定有關係。”他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