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畏生死拔老山(一)

夜是這樣的寂靜,隻有風偶爾伴著我們的呼吸吹動著初生的小草。我們臉上塗滿了綠色的顏料,鋼盔上還纏繞著幾根綠柳條。天黑得像粘人的漆,讓人摸不清一點方向,卻又壓的人喘不過氣。我們像生在地上的石頭,狠狠地插進泥土裏。向上看去,那偶爾的模糊的燈光在那裏搖晃,這是哨位!李雲早就尋到了一個高地,端著狙擊步槍對著那兒瞄準。此時的他如同消逝一般,人槍合一,時隱時現。他心中一片平靜,如果不是心髒還在跳動,根本感覺不到他在呼吸。他眼神堅毅,盯著那來回走動的哨兵甚至不會眨動一下眼皮。我們這次的任務是奪取對麵的老山,這是邊界的關鍵部位,必須順利拿下。之前越南鬼子趁著我軍撤回之際,突然發起進攻奪取了老山,是對我國的再一次挑釁。根據原計劃,今夜我們兩百多人的突擊隊員集結於此,並分開三路分別對老山山麵的三個主要部位進行進攻。我帶著隊伍摸索到指定位置後立即趴下來等待另外兩個分隊的準備。我們必須要協同作戰,必須要在同一時間內對敵人進行強有力的打擊,讓他們無法相互支援,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間中潰敗死亡。

現在是淩晨三點十五分,我看了看表,還有一刻鍾戰鬥就要打響。我朝著李雲所在方向打了個放心的手勢,告訴他一切就緒,讓他放心射擊。春天的夜風是卷著霧水而來的,我們的鼻尖上都掛滿了晶瑩的水珠。

“山哥,大概多久能完成任務啊?”小楊忍不住問我。

“別急,頂多幾個小時就行。”我示意他不要作聲。之後想起什麽,又對他說了句,“等會緊緊跟著我!”

現在是淩晨三點二十五還剩下五分鍾。這是我們第一次參加戰鬥,我也感覺十分激動,渾身的熱血不斷地沸騰。馬上就要戰鬥了,但願他們都能活著回去!我瞟了瞟四周的兄弟們,心中禁不住祝願到。這幾分鍾簡直是像過了幾年一般,我發誓我從來沒這麽緊張過,我額頭冒汗,不知道是不是熱出來的。

“啪!”淩晨三點三十分,隨著一聲槍響,戰鬥正式打響了。是的,是一聲槍響,不過卻是三發子彈。來自預定的三個部位,三個哨位的哨兵準毫無預兆地倒下了。我聽到山上一陣慌亂,我趕緊打起手勢。

“給我打,兄弟們!”我一聲大吼,帶頭開出了一槍,擊中了一名敵軍的頭部。這時,所有的槍聲都響起來了。我們按照預定計劃先遠距離用炮火進行進攻。那夜,突然亮了!那天,突然裂了。炮火手不斷地上彈擊發,一連的動作就像村中婦女洗衣做飯一樣嫻熟。機關槍手在一旁猛烈地助攻,“咚咚咚”的聲音不知道響了多久。耳朵像是被震碎了,什麽都聽不見,完全是看著兄弟們的嘴唇動作,依靠平日裏的協同與配合進行戰鬥。

山上囤積了對方的很多人,我們要想奪取高地必須要將他們徹底打垮。子彈不斷向我們飛來,炮彈也在向我們飛來,幾乎平均每十幾平方米的地方就有一枚炮彈炸落。我被炸起的灰土蓋住,爬起,然後又蓋住。這剛開始的戰鬥完全是用炮彈在堆積。這時,機槍手突然被飛來得塵土蓋住,然後就再也沒起來,我們頓時失去了掩護。

“我去!”小楊趕緊向那邊匍匐。

“行,你要萬分小心!”我在後麵喊到,不過我估計他未必能聽得見。

炮火還在響,在若隱若現的火光下我看到戰友一個個倒下。我的心如同被絞割機絞了一樣,然而緊接著就被一陣憤怒所代替。“媽的,越南鬼,看我不幹死你!”我又拿起槍匍匐起來。

李雲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不過我似乎看到他每開一槍,對方就要倒下來一個人。我們不斷向前進,依靠著石頭和樹木,依靠著背後的機槍和炮火,我們把命交給他們,對他們無條件信任。敵軍在我們的前進下緩緩後退,後麵一部分甚至快要撤進山裏了。我下令所有人員趁機快速前進,務必要把他們圍困在山中,我們是第一突擊隊,我們不能比其他分隊慢,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反應和出擊。

“兄弟們,給我狠狠地打,越南鬼已經快頂不住了!”我嘶聲喊到。我像發了瘋一樣,我雙眼發紅。“砰!”我剛說完,一枚炮彈在不遠處炸落,我被卷過來的氣浪給掀翻了。我雙耳發鳴,臉上頭上全是灰土。我看見幾個兄弟過來扶我,嘴巴不斷地動著,像是在說什麽東西。但是我聽不見,一陣“嗡嗡”的聲音久久地回繞在我的耳朵。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隱約聽見一絲聲響。

“隊長,隊長,你沒事吧?”他們搖晃著我的肩膀,想要讓我徹底清醒過來。我緩了一口氣。

“沒事,扶我起來!”說著就撐了起來,“你們趕緊回去戰鬥,我沒什麽事!”我對他們說。

“那好,隊長,你一定要小心!”

“嗯。”我沉重地點了點頭。人在上戰場前可能會有所畏懼,但是真正到了戰場上卻什麽也不顧了,隻想著能夠多殺些敵人,隻想著怎麽奪取高地。我拿出一顆手榴彈投進了敵堆……

小楊在不遠處用機關槍為我們開路,他把所有的火力都往他那兒引,我看見他咬著牙堅持著。他的手已經失去了知覺,隨著槍身不斷地震動。當看到我被氣浪掀翻後,他似乎開始氣憤起來。我似乎聽見他的狂吼!

“山哥受傷了!他娘的越南鬼竟然敢傷我哥!”他心中一片怒火,瘋狂地用機槍橫掃著,甚至站起了身,不惜把自己暴露給敵人。“來,打我呀,打我啊!”他邊喊邊笑,像是一個魔頭,不過卻殺著一群魔鬼!“山哥,是你一直帶領著我,關照著我,你不能有事!”他要把火力全引過來,這樣他的親愛的山哥就能多一絲生存的機會。

“小楊,趕緊放低身子!”我在遠處大叫,這樣子該有多麽危險啊?我不敢想象,萬一他出了什麽問題。我對他做著手勢,但是他什麽也沒看見!

就在這時,我似乎看見一枚炮彈往他那兒飛落。是的,確實是一枚炮彈!

“快趴下!”我撕心裂肺。然而慘劇還是發生了。所有我不願見到的仍然以各種方式出現。“砰”隨著這一聲爆炸,我的心也炸了,我的朝夕相處的兄弟就這麽沒了?那個整天纏著我、跟著我的兄弟就這麽沒了?我的心底在呐喊,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你不聽我的話?

就在我沉痛的同時,小楊感覺大腦失去了知覺,然後右眼處突然一陣疼痛,他幾乎昏迷。他趴在地上,無力地掙紮,機槍這時也停止了掃射。他感覺自己沒死,他知道,自己一定要站起來。他還要看看他的山哥還是否一切安好。他爬著,他身邊沒有一個人。我們飛速朝他趕去,“他沒死,他沒死!”我淚水直流,萬分激動,我恨不得能夠飛起來,把他抱到安全的地方。

小楊感覺眼睛有點痛,他發現他看不到右邊。他感覺臉上還黏黏的,像吊著個什麽東西。他用手托起來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右眼珠。他知道自己的右眼瞎了,從此以後他將隻能用一隻眼睛來觀看這個世界。他不後悔,至少他是真心付出,並且他的付出拯救了多少的兄弟,或者,那個疼他愛他的山子哥?他試著將眼珠塞回眼眶內,無奈塞了幾次也沒成功,他想了一下,拿起軍刺狠狠地割斷了連著眼珠的皮肉。當眼珠掉落在地的時候,他的心猛烈地震了一下。他從身後抽出一條三角巾,將自己的右眼包紮了起來,鮮血溢出染紅了布,再順著他的臉龐流下。

這時,我們終於趕到他的身邊,我看到他那被布包著的眼睛,我突然想放生大哭,多麽年輕的一個孩子啊,然而如今卻失去了一隻明亮的大眼。我記得那隻眼睛,多少次透漏著活潑與靈動,多少次看著我向我調皮撒嬌,然而現在卻沒了,完全地淹沒在戰場的硝煙中。

“山哥,原來你沒事啊。太好了”他苦苦地笑著。我趕緊衝上去扶住他。

“哥沒事,哥好著呢。來哥扛你去救護隊。”我正待動手時他攔住了我。

“別,哥。我能行。隻是受點小傷而已。”一隻眼睛算是小傷,那什麽才是大傷?“還有許多兄弟在這兒受苦,我不能丟下他們一個人在這裏拚搏。我一定要跟敵人奮戰到底!”他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你能明白我嗎?山哥?”

我的心被狠狠地震撼了。我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做出的承諾是不會任意改變的。我點點頭,“好,兄弟。哥跟你一起戰鬥!”說著我把手上的槍交給他,自己端起機關槍繼續掃射著。我心中的情感跟隨著彈火一起飛揚。這不僅僅是在完成使命,這也是在完成他的願望。我同樣不顧一切,為祖國而戰,為人民而戰,為榮譽而戰!

戰爭又持續了幾個小時,我們的陣地向前推進了許多,敵人幾乎都躲進了山中。此時炮火的聲音也逐漸變得零落,天空開始有一些明朗,隻是偶爾才能聽見幾聲槍聲。我們和敵人的第一輪交鋒算是正式結束了。小楊這時也終於堅持不住了,臉色發白,然後頭一倒暈了過去。

“小楊,小楊!”我十分擔心地喊到。然後趕緊讓人給他抬到救護隊那,送到了當地的醫院。

我坐在大炮旁邊,拿出一根煙放在炮膛上,沒一會兒煙就著了,我遞給旁邊的炮手一根,他也照做。我靜靜地抽著煙,過去的幾小時簡直是在鬼門關邊走了一遭。我們所有人都很累,有的雙手甚至都提不起槍。靠在樹邊的,躺在地上的。沒有一個人像正常人的樣,衣服破出了口,頭發也被灰土染了色。幾個戰士拿出刀在樹上刻著:堅決完成任務!看到這兒,我禁不住心中無限的悲愴,我想起小楊的那隻眼睛,是不是現在還在地上滾動轉悠?戰爭開始前幾分鍾他還問我需要多久能打完這場戰,而如今已經過去了幾小時,仍然沒有完全奪取高地。

“山哥!”李雲突然從遠處走過來。

“李雲!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太好了!”我丟下煙,猛地抱住了他。

“嗯。活著呢,我哪有那麽簡單就死了?”他突然嗬嗬一笑。

“李雲,小楊出事了。”我再次沉入悲痛。

“什麽?小楊出事了?他怎麽了?”說著他就朝四周看了起來,“他人呢?人呢?”

“他被救護隊抬走了。”我不忍開口,但還是接著說,“他右眼瞎了。”

李雲的心往下一沉,眉毛也皺了起來。“山哥,雖然我們這次打了個敵人措手不及,殺了不少的敵人,但是自身也有一些傷亡。敵人正處於疲憊與慌亂中,而且被我們打進了山裏,我們休息片刻後應當繼續加強攻擊,給他們最後的打擊。”李雲正色倒。

“不錯,咱們確實應該乘勝追擊。傳令下去,再休息十分鍾,十分鍾後發起攻擊!”我站起身來。

“好,我這就去!”他轉身走去。

我抬頭看著這碧藍的天空,誰也料不到就在這平靜的天空下,剛剛發生了一起驚天動地的戰爭,有多少人在這兒長埋,有多少故事就此消失和產生。東邊一縷霞光斜射過來,第二次拔點戰鬥打響了。

我跟李雲走在一起,“來,山哥,讓咱們比一下,看誰殺的敵人更多!”

“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神槍手到底有幾分水平!”他也激起了我的鬥誌。

我跟他一人一邊不斷地向前摸進,偶爾有幾顆子彈從我耳邊呼嘯而過,也隻是打到身旁的泥土上。敵人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更何況他們之前根本談不上是什麽強弩。

“六個,七個……”我心中默數著,對於戰場上的敵人,對於侵犯國家的敵人,我從來不會手軟!李雲也在一旁不斷地躲閃與射擊,當他給我做了個八的時候,我笑了一笑,不愧是神槍手,果然不同凡響。

這世間就是這樣,所有的快樂都是短暫的,所有的短暫都是漫長的。當一個人原以為一切都將變好時,厄運卻一連串地降臨。在倒下的一刻,李雲是這麽想的!他想起了王瑩,他剛剛得到愛情卻又失去愛情,他剛剛還在和山哥比拚,現在卻倒在血泊當中。他看到一個越軍戰士向我軍中扔手榴彈,他向他射擊並擊中了他。隻是李雲並沒想到那個人並沒有死,在他臨死的那一刻他轉而把手榴彈扔向了近處的李雲,李雲倒下了!如果說一命嚐一命的話,那個越南士兵的命豈能抵上副班長?他的各個方麵的技能能比得上副班長?不能!李雲的命是黨和人民的,不能由其他任何人奪走。我往他那兒逼近,我要救他。不論如何,哪怕他現在就是死了,我也要背走他的屍體。

李雲已經盡最大的努力避開了,但是手榴彈還是炸到了他。他趴在地上,他試著用手撐起來,卻發現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是要死了嗎?”他痛苦地想到。“也罷,死就死吧,至少是光榮的死,至少讓那些兄弟可以繼續活著。隻是……再也見不到王瑩了。”他十分痛苦,他可能堅持不到見麵的那天了,還有,不知道他親愛的山哥如今殺了幾個人了?子彈不斷地打在他旁邊。還有手榴彈在他周圍爆炸,他躲不了,遲早有一下他要死在這裏。

此時,我正在不停地翻滾,匍匐,前進。我腦子中隻有一個想法,“李雲,你要給我好好挺住!”這時其他的幾個戰友也在從別的方向往他那兒趕,他們掩護我,給了我繼續靠近的機會。我一個臥倒直接衝到了他的身邊,趕緊扶起他。

“李雲,李雲!你沒事吧?”我趕緊問道。

李雲原以為自己要死了,可是沒想到在這個最後時刻竟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山哥,是你啊,你終於來了……”他無力地笑了笑。

“我來了,兄弟!你要挺住!”我一把摟住他,卻突然發現他右手在空****地搖擺。“李雲?這……”我不敢想象。

“怎麽了?山哥?”看他一臉疑惑的樣子估計他什麽都不知道。

“李雲,你……你右手……”我實在不敢直接說出來。

這時他也像發覺了什麽,拚命地使著勁可是右手卻不動分毫。我幫他掀開了已經被炸破了的衣服,隻見大臂處一片血肉模糊,我不忍直視。但我知道我必須得看,他也在看,我輕輕地動了動他的手臂,發現這手臂早就斷了,隻是還有一層皮肉連接著上下兩部分。我的心像是被刀砍了幾刀,痛不欲生。我麵部肌肉猛烈地抽搐著,淚水嘩嘩地流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可是李雲卻沒有一點兒反應,我看見他眼角藏著的一滴淚,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了。然後他伸出左手,我懂他的意思,從腰間抽出軍刺交給他,然後他閉了一下眼睛,朝著那斷裂處猛地一劃,手臂往地上掉落的瞬間,那滴淚終於也從眼角滑落。我趕緊拿出繃帶給他纏住傷口,他緩緩地蹲下身子,撿起和自己陪伴了二十多年的右手,跟著我向旁邊走去。這是一隻怎樣的手啊?就是這隻手,曾經和兄弟們一起訓練戰鬥,一起爬行,一起吃飯;也是這隻手,夜間射擊時打出了49環成為了軍中的槍王;更是這隻手,曾經牽著王瑩的手,發誓與他此生不離。然而如今,什麽也沒了。手沒了,槍打不了了,佳人也不見了,唯獨那過去的痛苦的回憶,伴著如今滴落的血淚,隨著硝煙逐漸散去。我的心中比他更痛!我擔心他,這樣一個優秀的人少了這樣優秀的手還能怎麽生活?我更是辜負了王瑩對我的期望,我沒有好好照顧好他,我拿什麽來見她?我將他送去了救護隊,臨別前我對著他耳朵說,“李雲,我們的比試還沒結束,我等你歸來!”我希望此別不是最後一別!

“兄弟們,不要留給敵人一絲喘息的機會,給我狠狠地打!”我帶頭往前衝去,幾乎一槍一個敵人。我的心被憤怒所包圍,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失去理智,這滿戰場的兄弟還得靠我指揮,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把他們帶回去。

槍聲漸稀,整個山野已經被炸得土石翻飛,樹木上或者枯枝落葉上仍然星星點點地冒著煙氣。敵人已經完全退進了山洞中,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大半了。接下來,我帶著他們一點點地摸索,讓他們分為幾組分別對各個洞口進行包圍鎖定。戰爭是無情的,可是人是有情的,共和國的軍人更是正義的軍人。我對他們說:“願意繳械投降的留以活命,勸說多次無效的靈活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