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停了,這場雨一共下了十五天,當駱青山在一場安穩的睡眠後,醒來看見從窗戶裏照近來的陽光,興奮的幾乎喊了出來。被雨水長久衝刷後的世界異常明亮清澈,空氣裏沒有絲毫雜質,幹淨,新鮮,用力吸一口感覺身體都變輕了。明亮的光線像一束鮮豔的花朵,照耀在屋子裏的陳設上,仿佛一切都是新的一樣。

駱青山開心極了,他趕忙穿了衣服去找陸小草。

學校北門已經完全被封閉,駱青山去看過一次,學校門口破裂的管道進行了簡單的處理,其他的景象還是老樣子,基本保持著那天塌陷的樣子,還能看見大坑裏變形的鐵門,破碎的招牌,還有被遺棄的商品。

那條街上沒了人,也就沒有做生意的人。校方在學校另一個方向開了一道臨時用的大門,所有的小攤販都轉了場地,駱記旅館所在的那條街顯然是沒落了。

而駱青山家的老院子,也塌得沒有了樣子。

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駱青山都要準備去睡覺了,駱大年叫住了他,說:“咱們一家子今天都在,說點事情,咱們商量一下。”

駱青山又重新坐下來,蔣春花在裏屋把駱淑哄睡覺了才出來。

駱大年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情,想的差不多了,聽一下你們的想法。”

“啥事?”蔣春花問。

“爸,啥事兒你就說吧!”

駱大年的煙沒有離嘴,說:“我想把旅館轉讓了。”

“為啥?”不等駱大年說完蔣春花就問道。

“你聽我慢慢說,急啥?”

“這裏過不了多久肯定要重新建設了,我們現在脫手吃不了虧。我都調查了,這場雨把門口給塌了,就這樣圍起來,啥都沒管。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這塊地皮肯定要重新建設呢,這塊地皮當初建設的時候本來也就是個湊合事兒,大家都是為了賺錢,現在這檔子事兒一出,旅館也開不了多長時間了,而且這次大雨,不止塌了這一個地方,你仔細想想,要大整了。學校在那邊新開了一道門,你沒見這幾天各種建材都往那邊運著呢,這個門,怕是要封起來了。”

駱青山在一邊聽得很仔細,對蔣春花說:“我爸說的挺有道理的。”

蔣春花反駁說:“那要重新建設,我們可以到那邊繼續開嘛。”

“你說的輕巧,你也不看看那邊的地皮都是幹什麽的,你再想一想,咱們當初開這個店麵花了多少錢,這些年咱們掙了多少錢,現在是錢越來越不值錢了,要是把咱們這些年掙的錢再投進去,等咱們死了怕都收不回來。”

蔣春花也沉默了。

“拿轉了我們住哪裏?老院子都塌了。”蔣春花已經有些生氣了。

“我又沒說現在就轉,你急什麽嘛!”

駱大年沉思了一會兒,說:“老院子我也準備轉了。”蔣春花和駱青山都沒有說話,駱大年轉了話題說道:“青山,你以後想幹什麽?小草跟你是什麽打算?”

駱青山說:“還沒有其他的打算。”

“我是這樣想的,你們先聽聽。我打算把老院子也轉了,完了回老家,在老家給你們買套房子,你們再尋個生活去。老院子修起來也沒什麽意思,現在人家時興住樓房,你到時候結婚也好辦,你說呢?”

駱青山沒有說話。

蔣春花看了一眼駱青山的表情,說:“這事兒咱們再慢慢商量吧,用不著這麽趕鴨子上架,不早了,都睡覺吧,再想想吧!”

駱青山沉默著上了樓,回了小閣樓,關上門。

陸小草此時也沒有睡,聽到樓上駱青山的腳步聲,知道駱青山回來了,便翻身起來,穿著睡衣,小心翼翼的走上閣樓,敲開了駱青山的門。

駱青山見陸小草進來,說:“怎麽還沒睡?”

陸小草走道駱青山身邊,坐在床沿上,說:“我一個人害怕,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駱青山摸摸她的頭發,對她微笑。

熄燈後,駱青山和陸小草兩個人擠在閣樓裏那張小小的**,駱青山在外麵護著陸小草,但他看起來有隨時掉下床的危險,陸小草緊緊的抱著駱青山的身體,把頭深深的埋在駱青山的懷裏,駱青山聞著陸小草的頭發的香味。

陸小草說:“你怎麽了,感覺你不開心。”

“沒有,哪裏不開心了!”

“你就別騙我了,我感覺到了。”

“那你說說你怎麽感受到的?”

“你的心跳。”

“心跳?”

“嗯嗯。你的心跳都沒有力氣。”

駱青山一隻手撫摸著陸小草光滑的肩膀,說:“真沒事兒,行了,快睡吧。”

這天,吃過午飯,蔣春花跟駱青山使了個眼色,把駱青山叫到裏屋,又跟他囑咐說:“你什麽時候帶著小草回趟家,去見見她的家人,你們兩個的事情也就能盡快定下來了。”

“媽,小草說等閑了再回去呢!”

“啥時候能閑下來?不能這麽耽擱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人小草要是懷孕,那就把名聲壞了。”

“媽——”

“這種事情我當媽的還看不出來嘛。”

駱青山很是不好意思。

“你們兩個早些見見家人,要是事情定下了,我也就不管你們兩個了,可是事情沒有定下來,我們還不知道人家家裏人的態度,這萬一,那不是耽誤人家姑娘嘛!”

“我一定會娶她的。”

“以後的事情誰知道,這還八字沒一撇呢。”

“媽,我再和小草商量一下。”駱青山答應說。

但是在這次談話沒幾天後,駱青山終究沒有聽蔣春花的話,選擇和陸小草正大光明的住在一起。兒子大了,駱大年和蔣春花也不好說什麽,一方麵任由他去,一方麵用陸小草終歸是要成自己兒媳婦的理由來自我安慰。

在這件事情上,蔣春花倒是很是擔心,但駱大年反而有些開心,是不是跟蔣春花開玩笑說:“擔心啥,你就等著抱孫子不就好了嘛!”蔣春花這時就給他翻一個白眼,罵說:“就你們當男人的放心。”

陸小草自己心裏也特別忐忑,和駱青山住在一起首先是她提起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這樣做,她隻是覺得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該要找一個歸宿穩定下來了。

當她那天夜裏跟駱青山說起的時候,駱青山還是一臉詫異,說:“這樣不好吧!我媽知道我們的事情,前兩天還跟我說呢,讓我盡早去一趟你家,看能不能把咱們的事情定下來。”

“我不想回去。”

“那我們這樣,豈不是敗壞了你的名聲?”

“我不怕,反正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這輩子也就認定你了,我哪兒也不去了,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陸小草說著語氣中不覺已經帶有哭腔。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不過你家我們還是一定要去的,要不你先給家裏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

陸小草點點頭,從枕頭下麵掏出一個紙包,說:“我把這個交給你,把我也交給你。”

駱青山把紙包拿在手裏,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我來這兒所有掙的錢。”

“傻瓜,你拿著就好了。”駱青山拍著陸小草的脖頸說。

夜晚就此安靜下來。

漸漸的,駱大年和蔣春花對駱青山和陸小草的關係也就默認了,現在這樣就算是一家人了,回陸小草老家的事情也就逐漸擱淺了。

駱青山時常在夜裏想,他和陸小草之間的愛情,一定會圓圓滿滿,他很慶幸自己在這樣的年紀遇見了陸小草,這個美麗,賢惠的姑娘。

當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時,他早已在腦海中把這輩子就走了一遍。

戀愛。

結婚。

生孩子。

然後看著孩子長大的同時自己再慢慢終老,兩個人攜手一生白頭到老。

夏天即將過去,已經能夠感受到秋天的氣息了。天空很高,藍色的天空底色上白色的雲朵緩慢移動,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這個小城,青羊河閃閃發亮,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樹都有著溫暖的模樣。

師範學校的舊門口自從塌陷後就再沒修整過,裝了幾個柵欄圍了起來,一直保持著它當初破碎的模樣,仿佛是為了紀念那場大雨。街道上做生意的人所剩無幾,大都搬了地方另尋出路,而如今那裏又多了一個用途,那條街道的居民把大量的生活垃圾傾倒在那個巨大的坑裏,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陸小草繼續到紡織廠上班。

蔣春花終歸是同意了駱大年的想法,不過想等到年底了再處理這些事情,不過打算先將老院子轉讓了。

那天,陸小草下班回來後,見駱青山在小閣樓倒騰東西,便湊過去一探究竟。駱青山看見陸小草來了,也高興的招呼她過來。陸小草看見一地狼藉,問道:“你這是幹嘛啊,翻箱倒櫃的?”

“小草,”駱青山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搬下去,一起住二樓那間大房子。”

“真的?”陸小草的眼睛裏也滿是欣喜。

“嗯嗯。”

陸小草開心的撲到駱青山的懷裏,差點將駱青山推倒在地上。

“我這會兒把東西收拾一下,咱們明天就搬到下麵去,我們要好好收拾一個我們的家。”

陸小草一個勁兒的點頭,臉上笑開了花兒。

第二天陸小草請了假沒有去上班,她專門跑到市場去買了一些新的裝飾品帶回來。兩個屋子裏的東西上上下下搬了一上午,蔣春花看著兩個孩子那麽開心,心裏也釋懷了,心想,那就這樣吧,隨他們年輕人去吧,讓他們過自己的生活。

下午,陸小草突然想起來還缺一點東西,就在紙條上列了一個單子,讓駱青山再去趟超市。

駱青山走後,再沒有什麽可收拾的,她就到閣樓上轉了轉,看看再有啥落下的沒。小閣樓重新空無一物,彌漫在屋子裏的隻有塵埃和陽光。

陸小草伸手去拿丟在牆角的一本舊書,可是一碰床邊,那本書就沿著床和牆的夾縫掉下去了,陸小草心想駱青山那麽愛書,不能把這些書丟了。便自己去挪床,想把書取出來。等廢了好大勁兒終於把床挪開了,卻發現床下放著厚厚的一摞書,她拿了一本書,是駱青山比較喜歡的書,她還在心裏責備駱青山把書亂丟。

然後她把那一摞書整體拿起來,轉頭間看見了書下麵壓著的小孔,陸小草把眼睛湊到跟前,看過去,她之前住的房子的內景一覽無餘。她突然受了驚訝一般,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

她看見書的邊角夾著一張紙條,她輕輕地抽出來,是一張漂亮的紙片,上麵寫著一些詩句,還有她的名字。

陸小草的心亂了。

她看著那個小小的孔,腦海中閃現出了許許多多的畫麵,她仿佛可以看到在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以及許多更壞的想象。

就在這時,駱青山回來了,他推開閣樓的門首先看到的就是陸小草含滿了眼淚的眼睛。然後才注意到那個**在外的小孔。駱青山一臉驚恐,說不出話來。

陸小草眼裏的淚花打轉。

駱青山仿佛看見了極為恐懼的畫麵,表情僵硬。

四周很靜,所有的東西都很輕。

片刻之後駱青山躲開陸小草的眼睛,丟下手裏的東西跑出去,隻聽見蔣春花的喊聲:“青山——青山——”

駱青山消失在街口。

陸小草在駱青山跑出去的那一刻淚如雨下,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失去了整個世界,仿佛天都塌了。她扶著床沿緩緩起身,又扶著牆壁一步一步下樓去。

蔣春花上樓來,看見失了魂魄似的陸小草,焦急的問道:“小草,出什麽事情了?”

陸小草眼淚不停地流,沒有說話,似乎根本沒有聽到蔣春花說話。

蔣春花心裏更著急了,連問了三遍,但是陸小草都沒有回答,蔣春花很無奈的下樓,沒走幾步,哭聲就出來了,邊哭邊說:“這是造了什麽孽啊!”

駱大年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拖著一條瘸腿,用拐杖用力的敲打著水泥地麵。

一會兒陸小草就背了個小小的包袱出來,臉上也被眼淚濡濕,耳邊幾縷頭發沾在臉上。看見駱大年和蔣春花坐在門口,陸小草濕著眼睛看著駱大年和蔣春花,眼淚就流的更加厲害了。

三個人對視了幾秒,陸小草就轉頭出了門,駱大年和蔣春花看著陸小草的背影,他們兩個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蔣春花哭得更難過了,駱大年一邊敲打地麵一邊沉重的歎息著。

陸小草也走了。

駱記旅館那一晚燈火通明,在小城的夜色裏像一堆燃燒的火焰。駱大年和蔣春花一直呆坐在門口,他們兩個在那一瞬間仿佛又老了許多。

似乎是在等待,卻又不知道在等待誰。今天從駱記旅館的大門裏出去的這兩個人,都成了兩個人心裏的傷口。

一直到了很晚很晚的時候,駱青山失魂落魄的回來了,頭發零散,目光無神,衣服也占滿了泥土。他喝醉了一樣搖搖擺擺的回來了。看見駱大年和蔣春華,有氣無力的叫了一聲“爸,媽。”

駱大年很生氣的摔了一下拐杖,胸腔劇烈的起伏著。

蔣春花看著兒子的樣子,心裏簡直是在被一把刀子剜肉一樣的疼,她飽經滄桑的臉上滿是淚花,哽咽著對駱青山說:“小草,她走了。”

駱青山聽到這個消息,眼淚也掉下來了,一股一股的往下流,又身體一軟,跪倒在地上,跪在蔣春花的跟前,把頭靠在蔣春花的膝蓋上,蔣春花雙手環抱著駱青山的肩膀,母子二人構造了一幅相依為命的圖畫。

一個母親偉大的緣由,就是能在子女無奈和絕望的時候讓他們找到最溫暖的歸宿。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在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陸小草走了,駱青山連著三天沒有睡覺,也滴水未進,整個人憔悴的不像樣子。他一直待在陸小草的房間裏,似乎在那裏,他還能體會到陸小草的存在,還能像往常一樣,等待著陸小草的回來。蔣春花每次看著兒子紅腫的眼睛,總要不自覺地流出眼淚來。

駱記旅館仿佛生病了一樣,以前看它的樣子,感覺像個貴族坐落在哪裏,而現在,竟然有了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當夜晚的燈光亮起,駱記旅館閣樓的燈光依舊長明,在茫茫黑夜裏,如同一點渺茫的希望被圍困在茫茫黑暗中。

駱記旅館從此冷清了很多,自從旅館裏除了那件事兒之後,租客們都搬走了,諾大的駱記旅館,現在隻住著四個人,空空****,無處不散發著淒涼的味道。

駱大年那幾天心裏苦悶極了,當初他看陸小草和駱青山情投意合,而駱記旅館沒有前景了,想著把旅館和老院子轉讓出去,拿這筆錢給他們小兩口買房買車,他甚至已經想好怎麽安度晚年了,去鄉下,他這前半輩子掙的錢夠給他和老伴養老了,再在鄉下謀個生計,日子還能過得不錯,再等陸小草和兒子結婚,生個大胖小子,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帶孫子。

可是現在,誰能想到事到如今還會出這檔子事情。

他越想心裏越堵塞,那天中午吃過午飯,駱大年就拄著拐杖出了旅館,往日裏心高氣傲的他現在完全沒了精神,走在路上,眼睛隻顧著前麵的路,就算有人打招呼他都不敢回應。

深深地自卑。

他甚至可以想象,人們在背後是怎麽議論他們一家人的,離開這個小城,成了如今唯一的出路。

他原本想亮亮堂堂,極為光彩的離開這個他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沒想到如今竟然像一個過街老鼠一樣,要偷偷摸摸的離開了。

想到這裏,他就更羞愧,自覺無地自容了。

駱大年一直到晚飯的時候都沒回來,蔣春花打聽了許多人,都說沒有駱大年的消息,蔣春花一想到這幾天駱大年一直悶悶不樂,一語不發的樣子,心裏就更加著急了。

等到了晚上九點多的時候,一輛警車開到了駱記旅館的門口,這樣的情景倒是吸引了許多人的圍觀。車上下來了兩個警察,蔣春花看到警察走進來,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心想,不會是要來抓駱青山吧!

不等蔣春花開口,其中一個警察問道:“這兒的老板是駱大年嗎?”

蔣春花點點頭,她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駱青山此刻反而有種特別的冷靜,問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另一個警察說:“駱大年醉酒,在青羊路發生車禍,現在正在縣醫院搶救——”

話沒說完,蔣春花就癱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一直待在裏屋的駱淑聽見母親在哭,跑出來一看,也跟著大哭起來。

駱青山眼睛裏也有淚水,不過他強忍著眼淚問警察:“能不能帶我們去。”

那兩個警察看著母子三人,點頭同意。

駱青山把母親扶起來,蔣春花此刻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剛要上車的時候給邊哭邊給駱青山說:“青山,青山,你快去裏屋,裏屋的枕頭下麵有錢,你先去拿。”

她把駱淑緊緊的抱在懷裏,似乎一鬆手就會把她丟了一樣。

蔣春花拖著駱淑踉蹌著走上醫院高高的台階,駱青山攙扶著泣不成聲的母親,最終在病房裏看到了昏迷不醒的駱大年。

駱大年渾身是血,身上包滿了紗布,身上還有好多不知道做什麽用的管子,蔣春花嚇得先把駱淑的眼睛蒙了起來,可那又有什麽用呢,駱淑哭得傷心極了。

駱青山把臉轉過去,眼淚終於下來了。

“你走了,我們娘仨怎麽活啊!”蔣春花淒厲的哭聲在醫院的樓道裏回**。

醫院裏的樓道黑漆漆的,刺鼻的藥味,年代久遠的白牆,牆根下麵有一截綠漆粉刷的邊沿,偶爾有來往的穿著白大褂的女護士,腳步匆匆。木製的過道椅子,駱青山和蔣春花並肩坐著一半椅子,另一半上躺著熟睡的駱淑,樓道裏冰涼,駱青山把自己的外套蓋在駱淑的身上。

樓道裏很安靜,駱青山能夠清楚的聽到駱淑熟睡時的呼吸聲,蔣春花一言不發地坐著,眼淚默默的流,沒有停過。

蔣春花覺得自己命苦極了,當年嫁給駱大年,駱青山三歲的時候,駱大年就遭了一次車禍,殘廢了一條腿,她一個人照顧兩個人,幸幸苦哭終於熬過了那段時間,後來在家人親戚的幫助下開起了這家旅館,自己又做了幾年燒烤,雖然每天也是起早貪黑,但日子終歸是過得有滋有味。

駱青山也長大成人,能擔當起這個家了,再後來又遇見小草,一個很不錯的姑娘,蔣春花覺得自己現在能閑下來,做奶奶,給駱青山帶孩子了,可是誰知道駱青山和陸小草又出了這檔子事兒,本來就讓人夠愁的,現在駱大年又出了車禍,蔣春花覺得自己頂了半輩子的天一下就塌了,沒有任何東西來支撐。

想著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她心裏就更加難受,眼淚流的更凶了。

駱青山看著母親的樣子,實在不忍心,說:“媽,你帶淑娃回去吧,我在這兒守著。等爸醒了,我再叫你。”

蔣春花覺得自己也該休息一下,她累了。

蔣春花沉默著,轉身用手在睡著的駱淑的背上輕輕拍了幾下,駱淑睜開朦朧的眼睛。蔣春花說:“淑兒,醒來,咱們回去睡。”

“那爸爸呢?”

“你爸爸就先在這兒休息著,咱們明天再來看他。”蔣春花含著淚說。

“你先回去,哥哥明天來接你。”駱青山說。

駱淑很聽話的點點頭。

蔣春花走後,駱青山一個人坐在空**的樓道裏的時候,他的眼淚才掉下來。他責怪自己,心裏有著萬分的悔恨。原本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他甚至早就計劃好了未來的生活,可是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甚至沒有給他留下回旋的餘地。

自己犯下的錯,如今卻讓一家人來承擔後果。

陸小草離開,駱大年遭遇不錯,這些事情疊加在一起將駱青山完全摧垮了。

第二天,醫生告訴蔣春花,駱大年的那條腿保不住了。

蔣春花這次沒有嚎啕大哭,她似乎早就知道結果了一樣,對醫生點點頭,駱青山又問醫生說:“沒有一點康複的可能嗎?”

醫生很無奈的搖搖頭,說:“沒有。”

駱青山神情癡呆的點點頭。駱大年已經失去一條腿了,這樣的結果讓他怎麽接受?

“先別告訴他吧!”蔣春花說。

駱青山看看母親的臉,跟著點頭。

駱大年的康複治療需要一大筆錢,駱青山返回旅館去取存折,當他回到旅館的時候發現旅館的門開著,他還以為是遭賊了呢,推門進去,迎麵看見了坐在門廳沙發上的陸小草。

陸小草回來了,可是駱青山高興不起來。

兩個人互相對視著,過了一會兒,陸小草說:“我都聽說了。”

駱青山看著自己心愛的姑娘,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陸小草也眼含淚花,她沒想到駱青山在短短的幾天裏,竟然憔悴成這個樣子,一時間有些悔恨自己當初的行為,但是更多的確實心疼,她走到駱青山的麵前,抱住駱青山消瘦的身體。

駱青山還是深愛著陸小草,他緊緊抱住陸小草,感覺抓住了能夠救他的一根稻草。

他帶淚親她的唇,解她的衣服。

是宣泄也是拯救。

陸小草做了飯,熬了雞湯,和駱青山一起去醫院。

蔣春花陪在駱大年的床前,雙眼烏黑,幾天下來,麵目幾乎完全老化,灰白的頭發散亂,身上的衣服幾天都沒換了,看著讓人想哭。駱青山先走進病房,然後在蔣春花麵前站下來,回頭看看門口怯懦不敢進門的陸小草。

駱青山又看看母親,蔣春花看到了駱青山的猶豫,也回頭看看門口,陸小草拘謹的站在門口,手裏提著飯盒。蔣春花的眼睛裏又有了眼淚,但是沒有流出來,在眼眶裏盈盈打轉。

她招招手,喚陸小草過來,陸小草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跟前,看見**昏迷的駱大年,眼淚馬上就在臉上留下兩道流痕,她極力控製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

陸小草把帶的東西放在病床跟前的櫃子上,站在蔣春花的麵前看著蔣春花蒼老的樣子。蔣春花輕輕握住陸小草的手的那一刻,陸小草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感受,蔣春花蒼老的皮膚的溫暖讓陸小草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寧靜,像海洋一樣的博大。

陸小草像個女兒一樣蹲在蔣春花的膝蓋上,她看見蔣春花發黑腫脹的眼眶,陸小草心裏更加難受,眼淚也更加洶湧的流。

駱青山把臉轉過去,抹了一把眼眶裏還沒流出的眼淚。

蔣春花把陸小草的手緊握在手裏,感覺要永遠也不放開的樣子,她慈愛的看著陸小草,陸小草哽咽著說:“阿姨,對不起。”

蔣春花又撫摸陸小草的臉,給她擦眼淚,盡管蔣春花粗糙的皮膚將陸小草的臉龐劃得很疼,但她還是緊緊的貼上去,仿佛在接受一次神聖的洗禮。

“阿姨,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陸小草哭著說。

陸小草看著蔣春花皮膚上深深淺淺,曲折不定的皺紋,嘴裏憋了很久的一句話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

“媽——”

駱青山猛地轉過身來。

蔣春花哀愁的臉上浮現出一些艱難的笑意,她對陸小草點點頭,幾次欲言又止,到嘴邊的話反而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了。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看著她麵前這個年輕的姑娘,就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也看到了希望。

陸小草把蔣春花的手放在一邊,從自己隨身帶的包裏拿出一個塑料口袋,環繞好幾層包裹著一個東西,本子般大。她匆匆忙忙的打開,然後遞給蔣春花,眼睛裏閃著淚花。

駱青山仔細一看,是戶口本,說:“小草,你——”駱青山說不出話來,停頓良久,他悔恨的說:“我對不起你,小草”

陸小草自己擦幹眼淚,站起來麵對著駱青山,把駱青山眼眶裏的淚也擦掉,微笑著說:“我不會離開你的。”

“今後你們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蔣春花說完之後長長的歎息一聲,聲音裏有著無限拓展的悲哀。陸小草和駱青山看著蔣春花憔悴的樣子,駱青山說:“媽,你放心,這個家有我,和小草呢!”駱青山看了一眼陸小草,陸小草幾把把眼淚擦完,轉而笑臉去拿飯盒,盛飯盛湯給蔣春花,完完全全像個兒媳婦的樣子了。

兩天後,駱大年終於醒了。

駱大年醒來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是:“虧了先人了。”

駱大年身體本來就比較瘦,這一場劫難之後,他幾乎成了皮包骨頭的幹屍了,眼眶下陷,兩邊臉上的肉很少,顴骨很高,樣子可怕極了。他醒來的時候早晨天剛亮,駱青山坐在凳子上,趴在駱大年的病床邊睡覺,蔣春花陸小草和駱淑三個人擠在另一張病**。

駱大年帶著哭腔說出“虧了先人”那句話的時候把駱青山嚇醒了,他急忙跑去門口開燈,燈一亮,蔣春花陸小草她們也醒了。蔣春花急忙跑到駱大年跟前,握住他的手。

駱大年長久的昏迷之後,眼神特別無力。

駱大年很吃力的說:“青山,青山。”蔣春花一把將駱青山拽到駱大年跟前,說:“青山在這兒呢,在這兒呢。”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草回來了,她人呢?她回來了沒有?”駱大年越發的吃力。

“回來了,”蔣春花回答道,然後轉頭笑著對陸小草說:“小草,過來。”

陸小草小心翼翼的走到病床前,兩隻手握在一起,互相摩挲,她和駱大年之間總歸是有很大的隔閡,從陸小草來說,駱大年的受傷讓她有種負罪感。駱大年側著臉看著陸小草,緩緩說:“回來了就好,你是個好姑娘,叔雖然平時總板著臉不和你們說話,但叔的心是熱的,心裏明亮著呢。”

駱大年說著說著,眼睛裏不覺也有了淚花。

蔣春花笑著說:“孩子們的事情定了。”

駱大年很疑惑的往陸小草臉上看看,等待確認。陸小草微笑著點點頭,說:“我要和青山——結婚。”

駱大年聽到這個消息,表情頓時舒展開來,連說幾聲好,激動的說話的底氣都足了。駱青山和陸小草這件事兒的美滿,駱大年如同了結了自己一個懸在心頭很久的願望一樣,滿心歡喜。

一家人又閑聊了許多,轉眼就天亮了。

蔣春花讓駱青山和陸小草帶著駱淑回旅館,做頓好飯,一家人雖然經曆了一些不幸,但是現在,大家很美滿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之前的日子,其樂融融,安靜祥和。

等駱青山走後,病房裏就隻剩下蔣春花和駱大年,兩個老夫老妻互相打量,都沒有說話,整個病房一下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寂靜。兩個人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彼此雖然有過吵吵鬧鬧,但是彼此心裏想的是什麽,隻要看一眼就夠了。

駱大年握著蔣春花的手,眼睛裏留著被歲月打磨過的溫柔,他輕聲說:“孩子們都走了,你說吧。”

“我——”蔣春花的聲音開始顫抖。

“我——我說不出來。”蔣春花開始哭泣。

“我不是還活著嘛,”駱大年咳嗽了一下,蔣春花急忙將床下的痰盂拿出來接到駱大年的嘴邊。“來,你扶我起來。”

蔣春花扶著駱大年的胳膊,駱大年下身一用力,突然就怔住了,他目光驚恐的看著蔣春花,下身又用力動了一下,駱大年一隻手用力扯開被子,看到自己大腿以下的空白,突然就眼神渙散,渾身顫抖起來。

蔣春花被驚嚇得不知所措,隻好慌亂的大喊“護士,護士,護士——”

駱大年從此再沒開口說過話。

過了幾天,駱大年的傷勢有所好轉,蔣春花便接他回旅館休養。回去的那天,駱青山在輪椅上推著駱大年,到了駱記旅館的門口,駱大年沒有進去,而是在駱記旅館的門口停留了很久。

一種很強烈的陌生感,駱大年感覺自己反而成了駱記旅館的客人。他盯著駱記旅館的招牌看了很久,最後落下眼淚來。他現在也不怕別人看見,用粗糙的雙手光明正大的把自己的眼淚擦掉,然後低下頭,示意駱青山推他進去。

周圍的鄰居也沒有過多言語,看見駱大年在那兒哭,大家也都於心不忍,掩麵歎息起來。

大半輩子的光陰就耗在這個方寸之地了,或者,這就是一輩子的時光。

陸小草暫時沒去工作,在旅館裏認真履行著她作為未來兒媳婦的職責,對駱大年的照顧無微不至,這讓蔣春花心裏有些愧疚。

陸小草畢竟還沒有過門,而這孩子又特別勤快,什麽活兒都搶著幹,蔣春花跟她說了幾次,陸小草總說“這是我該做的”,這讓蔣春花又氣又愛,氣陸小草不聽她的話,又愛這麽一個好媳婦兒。

秋天到了,氣溫也涼了。盡管有陸小草的陪伴,但駱青山依舊感覺這個秋天格外的淒涼。他不禁想起去年的秋天來。

那個下雨的清晨,江先生拎著皮箱來到駱記旅館。

後來,陸小草也來了。

去年秋天,這條小吃街還很繁華,不像現在街道空空,沒有一點生活得氣息,反而像一個被人遺棄的無用之物。去年的駱記旅館還很熱鬧,有那麽一群總是嘻嘻哈哈談笑風生的女工,還有其他的租客,大家平日裏聊天也很開心,而現在,駱記旅館就是一個空空的殼子。駱青山在心裏責怪自己,將這一切過錯的緣由都糾結在自己身上。

陸小草和駱青山站在她們曾無數次看過夕陽的地方,桔紅色的光芒溫暖的照著她們兩個人的臉龐,陸小草青春明亮的眼睛裏有著迷人的光,而駱青山則更多了幾分成熟,消瘦的臉上棱角更加明顯。

“小草,你為什麽要回來呢?現在我都成了這副模樣,我不想你以後跟著我受苦。”駱青山說。

“我不怕吃苦的。”陸小草停頓了一下說道:“你知道嗎,我當時真的特別生氣,我想過永遠離開你,但是當我做了很久的列車,突然感到累了,我想找的歸宿就是你,我不能離開你。然後我就中途下車回家了,我想和你結婚,你猜我是怎麽讓我媽同意的?”

“嗯?”

“其實就像你說的,沒有哪一個父母是恨自己的孩子的。我跟她說了你,我媽也沒有阻攔,隻說以後的日子要我自己去過,就隨我了。當我回來後,聽見你媽也說了這樣的話,我想,這就是我們以後要走的路了。”

“小草?”駱青山叫著陸小草的名字。

“哎!”陸小草很調皮地回答。

“年底,我們就離開這裏,去一個更小的地方,我們做點小生意,過我們自己的生活,你願意去嗎?”駱青山看著陸小草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你到哪裏我就跟你到哪裏。”陸小草的臉上隱隱浮現出紅暈。

“那——年底我們就結婚,好嗎?”

“嗯。”陸小草答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