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地震還在頻繁地耍著性子,高興則來,不高興則去。周邊的很多住戶,已經耐不住性子,搬家的搬家,找房子的找房子。隻有吳能和老婆,依舊踩著往常生活的節奏,不緊不慢,將出租房裏裏外外收拾幹淨後,就去上班了。

來到單位不久,正在電腦前敲合同的吳能,接到了劉大姐的催命連環電話。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後半天才發出聲音來,哎呀我的媽呀,不好了,出大事了,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雞巴開發商回來了,說什麽限三天搬離出去,否則後果自負!劉大姐嘰裏呱啦說了一大串,吳能聽得雲裏霧裏,什麽玩意兒,開發商!什麽開發商?電話那頭,劉大姐也沒說明白,隻是火急火燎地說,吳能啊,別問了,麻利兒回來再說吧。吳能掛掉電話,腦子裏還攪著漿糊,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待腦袋清醒後,這才走進老白的辦公室。

吳能有頭無尾地衝老白說了一通,老白也聽得雨裏霧裏。看情形應該是發生了大事,老白很仗義地借公事之托,給吳能請了一下午假。

連換幾路公交車,外加一路小跑,吳能揣著憂慮的心情往家趕。走到巷子口處,看見劉大姐正混在人堆裏踮著腳尖看告示。吳能擠開人群,從後麵拍了拍劉大姐的後背,劉大姐沒有反應,依舊神情專注看著告示上麵的內容。吳能隻好大聲叫了句,劉大姐!聽到叫聲,這才扭過頭來,看見了腦門上直冒汗的吳能。

“吳能,你總算來了,出大事了!”

“出啥大事了,你倒是說啊。”

“這該怎麽和你說呢?”

“都這時候了,有啥說啥!”吳能有些著急地說。劉大姐見紙包不住火,隻好硬著頭皮拉著吳能邊走邊嘮。

早在幾年前,有位香港商人帶人到這裏考察過。很長一段時間揚言在這裏建一座學校。嗅到發財之道的商販們,一窩蜂地擠到了這個原本人跡罕至、鳥不拉屎的地方。仿佛一夜的功夫,高樓、賓館、飯館、麻辣燙、KTV等都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一時間,這裏成了商人們爭先投資的寶地。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年邁老人,每天看著人來人往,車進車出,高樓聳立,鶯歌燕舞,無不感歎,這年景好,年景好啊。在眾多商販之中,劉大姐跟隨做買賣的丈夫,聞著味拖家帶口來到了這裏,做起了收購瓦房搞出租的買賣。

時間倒退到幾年前。畢業之初,吳能和老婆無可奈何將安身之所選在了這裏。還別說,當時多虧了劉大姐的幫助,要不然他們還不知身歸何處呢。可話又說回來,吳能當初找的是十年八年不會拆遷的房子。現在可好,你說這裏的房子早就被人家收購了,這又該作何解釋?當初,是你劉大姐拍著胸脯說,這裏你說了算,房子雖然破點,湊合住吧。出來討生活都不容易,能拉把手就拉把手。劉大姐說這話時,吳能和老婆還感動地泛起淚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不能發火,不能急眼,還要假裝十分感恩的樣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三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上哪兒尋得一個安身之所呢?

生活再一次向吳能開起了玩笑。

老婆下班回家,瞄到了牆壁上的告示,相視無語,惟有淚兩行。這倒好,地震沒能嚇跑他們,一個雞巴開發商竟使他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晚上,老婆沒有做飯,兩個人躺在**靜聲呆望著。不知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多長時間,兩人就出門了。十月的長春,夜風有些刺骨。走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看到一家還營業的店鋪。說來也巧,想當初,吳能和老婆來到這裏第一頓飯就是在這裏吃的。時隔三年,再次進入這家餛飩鋪,別樣滋味湧上心頭。店裏生意有些冷清,與以往這個時候大相徑庭。到這裏的人,多是周邊的打工仔或是上班族。來這裏,一是圖餛飩皮薄肉多量大;二是圖餛飩價格便宜。大碗五塊,小碗三塊,還會有免費品嚐的特色小菜。吳能挑了個幹淨的餐桌,和老婆一同坐下。這時老板東哥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大兄弟,來碗餛飩吃?吳能笑著衝東哥點點頭,伸出兩根手指頭。

東哥山東青州人,人長得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猛一看有李逵三分的神韻。東哥有著山東人的實誠勁兒,凡是來他餛飩店的人,無不知道他是個有故事的人。話說前年有個叫三妮的白淨姑娘,第一次光臨東哥餛飩店,就吃起了霸王餐。等到結賬時,才得知這是個無家可歸,到處打工謀生的可憐人。東哥心眼一軟,就收留了她。日久生好感,你有情,我有意,兩人就好上了。誰承想,現在的人心眼兒都壞到了骨髓裏。半年後的一天,三妮打著進貨的幌子,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店裏的積蓄沒了就沒了,東哥的心卻像篩子一樣滿是窟窿。自此,再來店裏的人除了能吃到可口的餛飩外,還能免費聽一段東哥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開場白是這樣的:這人那兒,就這個兒樣,不曆經些坎坎溝溝,不跌個跟頭,就長不大。這女人那兒,就那個兒樣,不跟你同穿一條褲子,就是鎖在炕上,也能跑嘍……不多時,香氣彌漫的餛飩就被端上了桌,這次的餛飩顯得格外出息,像一個個蒸餃安靜躺在碗裏。餓意來襲,吳能和老婆顧不上其它,狼吞虎咽吃起來。老板東哥則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抽起煙來。呼啦呼啦將湯一飲而盡,吳能和老婆額頭上的汗珠也就流淌下來。東哥見兩人吃得一臉滿足,彈彈煙灰,打趣道,胃口剛好啊,再盛一碗。吳能和老婆聽後,紛紛擺手說,不了,不了,趕明兒再來。吃飽喝足,吳能伸進兜裏掏錢,東哥見狀,瞥了一眼說:

“大兄弟,別伸手了,今後杭(山東方言)餛飩俺請了。”

“東哥,這哪兒成,大家出來都不容易。”

“拉到吧,飽了就成。錢有時是個好玩意兒,有時也長著鉤子,一不留心兒,就把人給禍害咧。”

“是啊……”

“飽了就走吧,趕明兒東哥餛飩鋪就要滾回老家嘍。”東哥說完,將手裏的煙頭彈到了一旁的泔水盆,呲啦冒了個氣泡。吳能沒聽出話裏麵的門道,剛想接話,就被老婆挽著胳膊拽著走出了大門。迎著凜冽的寒風,走了一段路,吳能突然停了下來,將老婆脖子上的圍巾重新緊了緊。老婆頂著紅通通的鼻子,一陣感動地**。夜真的深了,吳能摟著老婆加快了腳步。再回頭,不遠處,隻有東哥餛飩鋪還在一閃一閃地,像是天上的星星眨眼睛,好像在訴說著什麽。

關於找房子的事情,吳能和老婆躺在被窩裏各自犯起愁來。兩人原本如意算盤打得挺好,三年買個小車,五年住上一室一廳小房,如果趕上好時候,再生對龍鳳胎。畢竟生活不是他們家開的超市,不是你想拿什麽就能拿什麽的。臨睡前,吳能鑽進老婆的被窩,輕聲細語地說,老婆,天塌下來有我吳能頂著,不就是找房子嗎?明天我就去老白,天無絕人之路。老婆長舒了口氣,點點頭說,不早了,早點睡吧。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夜風襲來,吹得窗戶吱吱發響,恍惚間,吳能看到過世的老爹穿著一件嶄新的中山裝,蹲坐在山坡台上抽旱煙,眼神有些迷離,一邊抽,一邊嘟囔,媽了個蛋蛋,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