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吳能攤上大事了。

八月份工資一共兩千八百塊,折合一天來算,九十三塊多。永春路的勞務市場,搬運工的日工資打底一百塊。乍一比較,吳能臉上不免躁得慌,如今這社會,大學生遍地如蟻,能力暫且不說心氣倒是嚇人。話又說回來,吳能的工作甚是悠哉,無非就是開發腦洞,敲打鍵盤,吹吹牛皮,以忽悠接單為最高工作指標。再說了,那些勞務市場的搬運工也不見得天天有活兒幹。

吳能現在棲息在一家廣告公司,巢穴不大、環境惡劣、天敵眾多。適者生存,在人家的地盤上,你得守規矩:一個月不得請假三次;遲到早退無全勤獎金;無故離職不返還押金。別以為規矩到此結束了,具體到部門、個人,更無端詳細起來。按照慣例,吳能每個月的工資,要一分不少的上繳國庫,倘若哪個月偷稅漏稅,上麵就會大肆鋪張查個底朝天。這可好!吳能八月份的工資整整少了二百五十個大洋,豈不要了他的小命!吐槽的當下,吳能正在單位廁所裏衝著布滿黃漬的牆壁胡亂掃射起來:“媽了個蛋蛋,憑什麽扣我工資,我TM招誰惹誰了!”

吹牛先上稅。

八月份是吳能廣告公司的活動月,既然是活動月,自然少不了提成,有了提成,也就有了吃喝玩樂的本錢。偏偏吳能嘴不把門,沒經大腦就在老婆麵前一頓顯擺,稱這個月可以多收入二百五。當然,老婆聽了十分興奮,到了晚上睡覺也比往日熱情了許多。可真到了月底,工資一到賬,一切又不是那麽回事,這到底怎麽回事?

工資到賬,老婆是第一時間知道的。這天老婆打車去銀行存錢,半路上收到吳能公司發來的信息。本來沒什麽稀奇,順手打開,這麽一瞧,壞菜了!吳能工資賬戶裏平白無故少了二百五,這還了得!吳能老婆錢也不存了,讓司機師傅調頭往家趕。吳能前腳剛進門,老婆後腳刮著風跟了進來。確實,工資少了錢,吳能也是鬱悶地想罵街。想想自己這個月按時出勤,工作方麵盡心盡力,至於原則性錯誤更不用說。真是大白天撞見閻王爺——活見鬼了。

拿著放大鏡翻頭皮,焦點最終鎖定在一隻虱子上。

這隻虱子不一般。吳能也就不好意思給他打電話。既然你不好意思,老婆也就好意思了。吳能老婆是個急性子,上來就是一頓劈頭蓋臉地質問。如果吳能放下麵子,高姿態跟老婆解釋解釋,事情也就像眨眼皮兒過去了。可關鍵時候,吳能沒繃住,問題就變得嚴重起來。要說這個吳能,平日裏對老婆百依百順,任勞任怨,是出了名的模範丈夫。照理說這件事,吳能應該承受老婆不講理的審判,誰叫他吹牛不打草稿?吳能老婆似乎也有些太過情緒化,說起頭來叨叨個沒完,最後把吳能過世的老爹,生拉硬拽給拖了出來。吳能老婆心急口快,脫口而出:“怪不得你爹管你叫吳能,你就是“無能”!本來一個月工資就少得可憐,現在又莫名其妙少了二百五,我看你就是個二百五!”

老婆說吳能也就算了,現在竟把老爹也牽扯進來,這是吳能萬萬不能容忍的。想到老爹含辛茹苦把他培養成人,四處借錢供他上大學,一輩子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吳能這心裏越發愧疚,越愧疚越發覺得老婆太過分。吳能雖然性子麵,這會兒也沒hold住,一股腦兒衝老婆大聲嚷嚷了幾句:“你好歹也是頭頂本科帽的人,說話講究點素質好不好?還有我爹怎麽招你惹你了,他老人家給我起名字礙你事了,還是犯法了?”

話說出來,吳能沒在意,老婆心裏在意了。拿過世的爹說事固然不道德,可吳能衝她大聲嚷嚷就理所應當了?畢竟婚前,吳能做過三不保證:一不跟老婆撒謊,二不跟老婆吵架,三不能打老婆;但吳能也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吃定老婆拿過世的爹說事就是不孝順。本來老婆是占據上風的,現在被吳能抓住把柄,以至於讓他又有了繼續纏鬥下去的底氣。眼下這情形,工資問題沒搞清楚,反倒將問題升級到了道德倫理層麵上來。可想而知,接下來要是不打個碗碎瓢裂,拚個你死我活,這件事還真就沒完!幸好,這時出租房門的預警信號被拉響,吳能和老婆隻好先掛免戰牌,暫時又成了一家人。老婆將豎起來的頭發捋了捋,使勁吸了吸快要擠出的淚花,吳能深吸口氣去開門。

原來是公司的老白來了。

老白這人不一般。表麵上是吳能單位的領導,私底下還有一層關係——師傅。老白今年五十出頭,五官平淡無奇,五尺身材略有發福,這樣一個三無產品,尤愛年輕時尚打扮。今天到吳能家,上衣就是那件經常出活動穿的花襯衫。本來這個年紀,穿衣打扮應該講究穩重得體,老白卻偏偏逆流而上,穿得很是非主流。想當初,吳能被招聘到這家公司。一開始分配到後勤部,待了沒幾天,又被發配到了組織部,在組織部屁股還沒坐熱乎,就被空降到了現在的策劃部。

吳能就在這裏認識的老白。那時候,吳能作為職場菜鳥,理所當然,在單位受點排擠,不是被人使喚整理個材料,就是替人衝杯咖啡,整個一飯店服務員——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吳能這人雖然老實,但還不至於缺心眼。一方麵熱情為同事服務,另一方麵也在暗中觀察著。那時,老白還是策劃部的副部長。因這人脾氣古怪,三天兩頭拿手下出氣,底下的人不怎麽愛戴他。可吳能覺得老白這人不一般,個性得很!往後的日子,吳能每天提前半小時到公司給老白打掃辦公室,提好一天的熱水,泡好他的最愛“小毛尖”。老白這個人不愛喝龍井普洱,就專好“小毛尖”。恰巧,這種“小毛尖”市麵上很少,隻產於吳能山東老家坡子嶺一帶。吳能就托家人搞了一些。還別說,老白脾氣是古怪,但也不是睜眼瞎。很快,策劃部發生了變動。掛職的老部長患上了腦血栓,住進了醫院。老白於是帶著吳能到醫院去看望老領導,順便在他麵前推薦了一下單位新人。等到吳能第二天到公司上班時,老白搖身一變成了正部長,他也就順理成章獲得了“ISO9001”。從那以後,單位的同事見了吳能,態度變得熱情起來,無聊嘮嗑不再拿他的名字開涮,就連吃飯唱歌也爭著搶著喊他一塊去……

天上突然掉下個香餑餑,砸得吳能有些暈頭轉向。

時間是最好的適應良方。時間長了,吳能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自然了。可在老白那裏,依舊不敢怠慢,該打掃還打掃,該泡茶還繼續泡茶。剛開始關係還沒那麽熟的時候,吳能就稱呼他,白部長,白師傅,白哥。後來,兩人關係鐵了,吳能就直接改口叫起了老白。起初,老白還擺譜,囑咐他人前該怎麽叫還怎麽叫,至於私底下隨便。再到後來,叫著叫著,老白真就成了老白。

老白進屋,習慣性要換鞋。轉著屁股找了半圈,也沒看見拖鞋的影子,吳能拉著老白讓他不用太講究。這會兒吳能稱呼老白為師傅。老白也沒在意換鞋這件事,隻是告訴吳能以後一定買個鞋櫃,“生活不能隨便,要講究質量”,話聽著頗有質感,從老白嘴裏出來就有些別扭。吳能老婆見是老白,臉上堆滿笑容,忙從裏屋拿來一盒還未拆封的玉溪煙。吳能也沒閑著,拿出茶杯,用滾燙的熱水衝上“小毛尖”。老白歪靠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將煙拆開,拿出打火機,噗噗幾下,兩片厚嘴唇嘬成O形狀,煙霧便彌漫開來。吳能老婆順勢扭頭鑽進了廚房,別想太多,她可不是做飯招待老白的。吳能老婆極其討厭男人抽煙,一聞到煙味就渾身起小紅疙瘩。吳能現在不會抽煙,很大程度上是不敢抽,沒有機會抽。有時候,吳能也會衝開滿碎花的鏡子發狠,一個大老爺們不喝酒,也不抽煙,你說還算是個男人嗎?話說出來,就著涼水漱漱口,轉身拍拍屁股,以後該怎麽著還怎麽著。以前,吳能剛到這家廣告公司,為了跟領導搞好關係,請老白到家裏吃過幾次飯。一來二往老白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有時兩人出活動回來晚了,老白就跟著吳能回家吃飯。久而久之,吳能和老白的關係,倒像六月的西瓜熟透了,吳能老婆卻有意見了。你當我們家是旅館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每次老婆臉要變天,吳能總要低三下氣亂哄一通。畢竟初次請老白來家吃飯的時候,趁著酒興正起,認老白做了師傅。既然是師傅,吃頓飯也就沒什麽大不了。時間長了,吳能也煩。每次來了,都得好酒好菜伺候著,老白不心疼,吳能心疼。

家家都有難唱的曲兒。後來,吳能老婆心賊了,隻要老白一來,老婆就唆使吳能和她吵架,老白一看兩口子雞頭白臉的,也就不好意思留下吃飯。每次都是固定的套路和情節,誰還看不出個門道來。這會兒吳能就會跳出來,抻著脖頸抱怨幾句,老婆太市民氣之類的話。你不市民氣,老白還會繼續蹭吃蹭喝,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今天看到老白來了,吳能覺得他好像有段日子沒來了,於是衝廚房喊了幾句:“老婆,師傅好不容易來一次,燒幾個拿手菜,好好伺候伺候。”

老白抽完整根煙,將煙頭撚滅。朝吳能擺擺手,不用張羅了,我一會兒還有飯局,就不在你們家吃了。老婆一聽,忙停下空剁案板的刀,笑嗬嗬地走了出來。吳能和老婆對視一眼,師傅,那你今天來有事兒?老白看了看小兩口,翻著厚嘴唇,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三張大票,這是活動提成。那什麽,對了,以後記住,活動提成都是我單獨發給你們的。話說完,吳能一時沒轉過彎來,老婆卻眼疾手快接了過來,連說幾聲,這多不好,多不好。等吳能從迷宮裏爬出來,老白已經走到了大門口。老婆仰著脖正在驗明鈔票真假,吳能一把奪過來,追出門去。

老白鑽進轎車,發動引擎。吳能來到車窗前大聲說道,師傅,這錢您還是拿回去,給孩子買點營養品……話飄在半空,吳能仿佛聽見玻璃容器狠砸在腦門的清脆聲。腦殘!全然忘記老白媳婦是個不下蛋的母雞。老白笑著搖下車窗,手裏晃著那盒玉溪,心意我領了,趕緊回去交賬吧!不然你老婆該跟你急了。說完,一踩油門疾馳而去,留下了一團黑泱泱刺鼻的尾氣。

愣在原地的吳能,這才恍然大悟。好你個老白,我說這個月工資怎麽少了二百五,原來你才是那個二百五!這下好了,虱子現形了,錢的問題也整明白了。但可氣的是,臨走老白還順走了一盒價值二十塊錢的玉溪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