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時間慢慢靠近冬季,人們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多。不過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在衣著方麵,藝術學院的女生膽子比男生大,敢和天氣對抗。即使天冷,下半身仍然穿著熱褲或短裙,大腿上的肉隻覆蓋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絲襪,但上半身卻穿著厚衣服。一個身子過著兩個季節,怪不得愛打扮的女人老的快。學校門口不時停靠著幾輛豪車,隻見有打扮靚麗的女性直接鑽入,然後揚長而去。

國家實施“改革開放”,年輕人積極響應。但“改革”對年輕人來說比較遙遠,況且我們國家沒有“人人參與政治”的傳統和習慣,所以大都明智的選擇了後者——開放。年輕人畢竟年輕,精力旺盛,開放起來刹不住車,不過好歹也算完成了一個指示,而且是超額完成。

受天氣影響,文豪賴床的次數越來越多,打掃校園也是隔三差五去一次。管理員大爺心地善良,也不問他。文豪心裏歡喜,默默祝福大爺活到九十九。

牛傑最近比較消停,因為他女友消停了。天氣轉涼,女友買衣服是自然的,但他不著急,因為第一季度的貧困補助發了下來了。牛傑頓時成了大款,勤工儉學的工作索性也辭了。

牛傑女友第二時間收到消息,打電話讓其上繳資金。牛傑還了文豪的錢,自己留下兩百當平時的零花錢,騙女友說班裏要聚餐將這事糊弄過去。不料牛傑不光有吃熱菜喝熱湯的天賦,竟然還有未卜先知的本領,當天下午申義鵬果然通知班裏人周五晚上聚餐。

文豪對此十分讚成,同學小半年,沒有聚餐吃過飯,班裏好多人自己還都不認識,這實在不像是大學生活,大學生活本來就應該是熱熱鬧鬧的嘛。

他這樣想,宿舍其他人可不這樣想。這些人平時忙著打遊戲裏的BOOS,比現實裏BOSS還忙,聚餐勢必會犧牲打遊戲的時間,一個個都不想去,反而說文豪是為了想和女生一起玩耍才這麽積極。文豪氣的說不出話,不僅是冤枉自己,他們語氣裏好像和女性有仇,著急和她們撇清一切關係。過去人們是壓抑著身體裏的荷爾蒙無奈和異性保持距離,如今卻將與異性接近視為恥辱。文豪懶得辯解,賭氣說愛去不去。最後申義鵬親自來叫,一個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動身前往。

路上男性和女性分成兩撥,各自談論著各自的話題。

聚餐的地方在大石橋附近的啤酒城,三十多人正好圍坐著一個長桌。天氣微冷,但隻要有酒就冷不下去。剛開始時眾人還有些拘謹,酒喝開了便也聊開了,男男女女聊的熱火朝天。

文豪斜對麵坐著張辰語,兩人比較熟悉,聊的非常融洽。周凱在桌另一頭看見兩人在聊,扯著嗓子喊兩人距離這麽近,肯定有什麽,必須喝一杯。

周凱一說,別人跟著起哄。兩人強不過眾人,於是喝了一杯。眾人又說一杯太少,得三杯才行。於是兩人又喝了兩杯,這才了事。

文豪畢竟是男的,三杯啤酒下肚打幾個嗝就沒事了。張辰語三杯酒後臉頰緋紅,雙眸泛水。一瞬間文豪竟覺得她很美。其實張辰語本來就漂亮,隻是文豪此時覺得她美,裏麵含有情愫。而此時楊子君的樣子卻突然跳到腦海中,勾起他一陣傷心和想念。他使勁甩甩頭,又灌自己一杯。

這頓飯一直吃到將近十一點,眾人也不打算回學校,反正明天星期天,索性又去KTV唱歌。如今的學生娛樂項目永遠是這兩個,吃過飯就是唱歌。

文豪不喜歡過於吵鬧的地方,默默地坐在沙發邊上雙手交叉枕於腦後看其他人唱——說是唱,其實是嚎。所有歌曲都忽略原調,像酒後開車,拐彎時要麽拐過頭,要麽直線衝過去。眾人酒喝的都不少,什麽架子和拘謹都忘了,扯著嗓子一個比一個喊的厲害。婁坤堤和馮春建也和幾個女生圍成一團在搖骰子玩遊戲,其樂融融。

這樣的氛圍讓文豪很高興,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想起楊子君來也沒有那麽悲傷了。不時有人拿罐啤酒過來和他碰,他都毫不推辭一飲而盡。

不一會張辰語坐到文豪身旁,問他怎麽不唱歌。文豪看著她嘴動就是沒聲,大聲問“你說啥”。張辰語也學他,手做喇叭狀朝他喊道:“你怎麽不唱!”

文豪喊:“我不會——唱的太難聽!”

張辰語笑了笑沒答話,和他一起看其他人嚎。

包廂裏暖氣開的足,文豪感覺臉像兩個小火爐,有點腫脹的感覺,於是拿著一罐啤酒貼臉上降溫。張辰語輕點幾下他的手臂,文豪扭過臉不解地看著她。張辰語貼近他耳旁說:“出去走走吧。”

張辰語的吐氣如蘭,吹著文豪的耳根發癢。麵對女生不過分的要求男生通常都很難拒絕,尤其是漂亮女生。文豪應允,他示意讓她先出去,然後自己再出去。

外麵月光清淡,涼風徐徐。

張辰語把衣服拉鏈拉倒頂說:“裏麵太吵了,還是外麵好點,就是有點冷——你冷嗎?”

“不冷啊,你冷嗎?”

“有一點。”

張辰語的話像火苗一樣點燃文豪以前的記憶,他突然想到以前看影視劇裏男女主角走在街上,女人如果說楞,男人都是立刻脫下外套披在女人身上。於是他趕緊脫下外套披遞給張辰語——他不好意為她披上。張辰語剛要擺手,文豪說:“沒事,我皮糙肉厚。”張辰語沒再拒絕,自己披上。

兩人就這麽走著路,誰也沒說話。

霓虹燈都還亮著,這個地方還算繁華,這麽晚了還是車來車往。

夜晚的城市和白天完全不是一個樣,不熟悉的感覺讓人覺得是另一個城市。路邊有不少白天人們扔的垃圾,旁邊有的垃圾桶空空如也,無人光顧,而有些卻塞的都吐了出來,掉了一地。和其他有底蘊的城市比起來,鄭州更像是一個暴發戶,表麵上看著光鮮亮麗,但是一旦深入發現,毛病和問題就像鄭州的高樓一樣多。所以人們都願意將一個城市比作女人,到了晚上卸了妝,這才是她本來的麵容。

“你有喜歡的人嗎?”張辰語突然發問。

“啊……沒有啊。”文豪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否認道。隨即想一般這種問題都是問心儀的人,如果那個人說沒有,那接下來就該對方自我推薦了。慘了,這下不好收場了。文豪心跳的像急促的敲門。

“真的沒有?”張辰語帶著一絲成分複雜的淺笑追問道。

文豪大驚失色,暗想對方是不是知道到了自己暗戀楊子君的事。自己隱藏的那麽深,應該不會有人發現的。幹脆死不承認:“真的,我都沒想過這回事。”幸虧有顏色絢麗的霓虹燈照射,要不然張辰語一定會發現他在臉紅。

張辰語沒答話,輕應一聲看著地麵不語。此時無聲勝有聲,文豪心裏更沒底,暗想難不成張辰語有心理專家的本領,用沉默應對,使對方情急之下自己說出實情?

文豪裝作若無其事,小心翼翼地打探道:“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

張辰語看了他一眼,舉言又止,急的文豪心裏發怵。張辰語斷斷續續地說:“那個……前幾天……你們宿舍的周凱給我表白了……”

文豪吃了一驚,同時也鬆了一口氣,想來她隻是為了引出這件事才起那個話題。

文豪想不到周凱隱藏的這麽深,同在一個宿舍竟然連一點風聲都沒透露,真不仗義——他卻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如此。可見人自己的毛病隻有在別人身上體現時才能看清楚。想開學之初周凱說過大學期間不準備談戀愛,沒想到還是忍不住了。其實那些以“不想談戀愛”當借口的人隻不過是沒有碰到心動的,就像美國總統說美國政府愛好和平,反對戰爭一樣,有利可圖時,它總是第一個找借口出兵的。

“噢,是嗎?”看情況張辰語是拒絕了,要不然怎麽可能叫自己出來。更何況,吃飯時周凱還帶頭起哄說自己和張辰語關係密切呢。不過他還是問道“你答應他了?”——中國人向來喜歡明知故問。

“沒有。”

文豪沒有為她推薦周凱,他深知牽紅線這種事還是少參與為好,出了什麽問題自己反而兩麵難做人。他話鋒一轉,酸溜溜地說:“你身邊的朋友們……楊子君什麽的都戀愛了,你怎麽不找一個?”他努力地將語氣放平緩,盡量不讓她察覺到這話另有含義。

張辰語倒一臉迷茫地看著他,反問道:“嗯?子君和誰在一起了?我怎麽不知道?”

文豪如遭五雷轟頂,仿佛聽說奧巴馬被授予了諾貝爾和平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器官。“我好幾次都看見她和她部門的部長走在一起啊!那不是去約會了嗎?”文豪詫異地問。

張辰語白了他一眼:“走在一起就是在一起啊?咱倆現在不也走在一起,咱倆在一起了麽?”

文豪老臉一紅,“那是怎麽回事?”

“追求者唄!她都沒答應。”

“那還笑得那麽燦爛。”文豪忍不住嘟囔道。

“禮貌嘛,不喜歡也不能寫在臉上啊。人家好歹是個部長,不能讓人家下不來台。”張辰語替楊子君伸冤道。“我怎麽感覺你像是在吃醋?”

這句話把文豪體內的酒精嚇得變成額頭的冷汗,忙說隻是好奇,打個哈哈不敢再說話,害怕自己再不小心說漏嘴。不過他此時心中異常高興,絕望的心死灰複燃,暗罵自己以前想的太多,白白背負了這麽長時間的心理負擔。要不是身邊有人,他真想大喊幾聲來宣泄心中的快樂。一瞬間他倒覺得這霓虹好美,這有毒的空氣呼吸起來也新鮮了許多。人的心情好壞直接影響自己對周圍事物的看法和感受,難怪禪悟者思考問題都要求拋除雜念,力求六根清淨。

兩人不知不覺逛了半個小時,文豪看看手機說:“回去吧,要不然他們發現了又要說三道四了。”

張辰語嘲笑似的問:“你很怕啊?”

“我怕什麽?我臉皮多厚。你不一樣。”

“沒事,我也不在意。”

“不是在意不在意的事,我是為你著想,要不然以後嫁不出去。”

“去死吧你,想娶我的人多了!”

“你喝醉了,趕緊回去歇歇吧。”

“找打!”張辰語嬌嗔著把身上披的衣服拽下來要打他,文豪撒腿就跑。兩人一路追逐嬉鬧而去。

到包廂裏的噪音還在持續。兩人剛進去就被眼尖的周凱看到,對著話筒喊道:“哎哎哎,那倆人約會回來了!罰酒罰酒!讓我們等這麽長時間!”

此時文豪已經知道了周凱的秘密,不過他想不通為什麽周凱總拿自己和喜歡的人開這種玩笑,難道他希望張辰語和別人在一起嗎?文豪不懂,這種心理是微妙的,他人求愛沒有得逞,會有意識地破罐破摔。好比賭錢大輸後的人,對待口袋裏剩下的小錢會別人錢似的亂扔。

文豪心情不錯,也不解釋,抓起一罐啤酒大口喝掉,然後說張辰語不能再喝了,自己替她喝,於是又悶下一罐。男生們紛紛誇獎文豪有男子氣概,女生們對著旁邊的張辰語笑。

兩罐酒下肚,文豪拋除心中的枷鎖,問別人要過話筒嚎了一首孫銘宇的《愛是這輩子的墳》。這年頭年輕人凡是唱歌,不管心情怎樣氣氛是否恰當,唱的都是傷感情歌。

直到翌日淩晨六點,這場聚會才正式宣告結束,眾人都強打著精神搭早班車回校。

得知楊子君單身的消息讓這頓聚餐變得意義非凡,文豪心裏止不住的歡喜,有時在路上遇到張辰語和楊子君的時候便附上一個迷死人的微笑。

這世上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聚餐回來沒多長時間,婁坤堤和鄭楠的戀情宣告結束。

文豪等人是被婁坤堤叫出去喝酒時才得知的。原來聚會那天婁坤堤玩的太投入,鄭楠打了幾十個電話都不知道。鄭楠一氣之下發短信分手,待婁坤堤熱情過後回過電話,鄭楠扯著嗓子質問他原因。而婁坤堤說了原因她又不相信,又是一番吵鬧。女人發起瘋來誰也擋不住,這就是為什麽不讓女人上戰場的原因之一。婁坤堤拿著電話聽著她喋喋不休數落了自己十多分鍾,腦袋裏嗡嗡響,忍無可忍,掛掉電話以求活命。這一掛,愛情也掛了。

不過對婁坤堤這種愛情高手來講,這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誰離開誰不能過?不過分手後酒是一定要喝的,起碼的假裝一番悲傷,相當於祭奠這段感情了。這樣做不至於讓別人提起此事時說自己沒心沒肺。這年代的愛情雖然廉價,但名聲還是比較重要的,這直接決定以後的戀情質量。

眾人都知道婁坤堤壓根兒就沒把這事當會回事,但席間還是裝模作樣勸他想開點,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婁坤堤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認為男人就應該像皇帝一樣,即使不妻妾成群,最起碼不能守著一棵樹。幸虧他百密一疏,不知道明孝宗朱佑樘隻取一個老婆的事,要不然自己的風流就找不到借口了。

天氣越來越冷,文豪辭去了所有工作,辛苦了自己這麽長時間,是該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重心也得轉移到學業上,距期末考試沒多長時間了。

入冬以來,人們都在等待著北方冬天的產物。文豪喜歡下雪天更甚於陽光燦爛的日子,他的心情和天氣呈反比關係,好天氣時心情不見得好,但暴風驟雨時他一定高興,這充分反映了他的生活有多無聊,生活無趣到極點的人才會寄托天氣變化改變讓生活顯得不一樣。

天氣冷給文豪帶來了一個不小的問題:晚上洗腳要用熱水。但宿舍裏都是懶人,情願冷水衝或不洗腳也不願意去接熱水。

和文豪對鋪的白立偉不僅不洗腳,連襪子也不洗——或者說是幹洗——風幹。白立偉把襪子全塞在桌子下麵,行為令人發指,氣味令人發瘋。讓他改他卻隻是說“哪裏臭?我怎麽聞不到”來回答,如果不是害怕傷他自尊心,文豪真想說“狐狸聞不著自己身上騷”。

文豪不僅和他對鋪,桌子也是挨著的,好幾次清晨他迷迷糊糊下床穿鞋都會被一陣陣烈臭給熏清醒。以前經常帶飯來宿舍吃的人,現在都不帶了,宿舍的垃圾袋和飯盒少了很多。文豪專門買了一盒檀香,一日三次燒,企圖稀釋空氣中的味道。不料檀香和腳臭混合起來仿佛攻打利比亞的英美聯軍,威力更甚。

白立偉平時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哪裏會讓人想到私下裏有幹洗襪子愛好。如今這個時代——或者說任何時代,“出淤泥而不染”都是片麵的。因為人有主觀能動性,能將自己的“淤泥”去掉,或者藏在別人發現不了的地方,麵對別人的,永遠是好的一麵。

宿舍其他人玩遊戲玩到忘我的境界,絲毫不受白立偉的腳臭的影響。但文豪受不了,隻能委屈自己每天去接熱水讓白立偉洗腳。

學校接熱水的地方窄的如北京的老胡同,周圍還用鐵欄圍著,人滿為患時經常發生壺膽炸裂事件。其實人多不見得秩序會亂,關鍵中國人不愛排隊,而且一個人接完後往往讓位給熟人,像古代的“世襲製”。以前光聽別人說踏入社會,人際關係異常重要,如今還沒進入社會,人際關係的重要性就顯現出來了。

文豪第一次接熱水,都不知道接熱水不要錢,想這不像是學校的風格。接水時他當一回好青年,本著不浪費一滴水的原則,插了卡按完開關後耳朵貼近水壺口,食指放在“停止”鍵上,等快滿的時候第一時間按下。聽得入神時,水突然斷流了,按了幾下“開始”水還是不流,文豪強壓怒火,暗想連學校的水龍頭都要和自己作對。

這時後麵一個等待接水的女生忍不住在後麵提醒他:“呃,那個……同學,你水卡掉了。”文豪往水壺底座一看,水卡果然躺在那等待救援。他當下大窘,撿起水卡道聲謝匆匆離開。

日子依舊不疼不癢。眾人盼雪多日,雪沒等來,卻等來一場冬雨。

雨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它可以讓很多不美好的東西變得美麗。下雨時的鄭州突然間有了些許江南的味道,鄭州特有的“髒亂吵”也沒有那麽明顯了,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們,不管是否撐傘、走得快慢,都顯得有詩意,難怪瓊瑤愛把男女示愛的情節放在雨中。

鄭州的下水道係統果真不是浪得虛名,每逢下雨,學校旁邊的十字路口中間三個井蓋都要往外冒水。它非但沒有鄭州人的小氣,反倒有君子“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胸襟。因為不管雨下大小,它都要意思意思。用唯物主義辯證觀中一分為二的觀點來看待此事的話,它也是有好處的——從此河南人民不需要長途跋涉買票去濟南看趵突泉,鄭州就有。另外政府也不用再擔心趵突泉停噴的問題,省的花大價錢再整治,一舉兩得。

細雨蒙蒙。中午去超市買東西的路上,文豪看到不遠處周凱獨自一人站在地廣人稀的操場上踱步。聯想到張辰語那天晚上告訴自己的事,想必他是在神傷。周凱對雨也是情有獨鍾,此刻仿佛是憂鬱王子,在雨中踱步,連傘都不打,愣是把操場走出雨巷的感覺。

文豪啞然失笑,想愛情的力量之大,讓人於不知不覺變成傻瓜。回來的路上他又看到周凱還在操場上,身邊還多了一個人——張辰語。張辰語不知說了什麽,丟下周凱獨自走了,留他一個人接受雨的洗禮。

張辰語正走著,抬頭看見前麵不遠處文豪在壞笑著看自己,心下明白剛才的事他都看到了,什麽也沒說,臉色微紅,走到他身邊給了他一粉拳含羞而去。

時間像手握細沙,攥的越近,流失的越快。文豪的日子有悖於這個常理,他是抓著一把沙子一粒一粒數著過日子。辭了所有工作後,他重歸於無聊。

學校的社團也是寂靜的可怕,不僅文學社沒動靜,其他社團也是秉承著“敵不動,我不動”的理念,情願憋死也不出來活動一下。

日子快到深冬,氣溫猛降不止,可還是不見雪降臨。有的人把自己裹成粽子,但仍然還有不少女生隻是上半身穿著南北極的服裝,下半身仍然停留在赤道附近。

每天上課也沒有什麽意思。

這年代學生上課也是奇怪的很,都愛坐在前排小路兩邊的位置,和公交車上的坐法一樣。坐在中間行動不便,兩頭堵死。桌椅連體,移動不得,中間的人想出去得麻煩別人起身,引來一連串的反應,著實麻煩。

早來者先搶到理想靠邊的位置,讓後麵有同樣想法的人無法得逞,像洞穴被堵的螞蟻,想進去但進不去,急的團團轉。後來者隻能四下搜索看有無麵善或相熟之人,麻煩人家起來讓個路。

一般情況下,女生起的要比男生早,所以那些理想位置大都被女生占著。而現在的男生仿佛又回到了古時候,不敢和陌生女性接觸,所以寧可自己無限製的往後坐,也不張口勞煩女生。由此便形成了“一‘婦’當關,萬夫莫開”的現象。

班裏學生上課力不從心,像蛙蛇一樣進入冬眠時期。一節課下來,班裏人倒下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因為暖氣不足無法入眠,身體無比糾結,嗬欠連天。

文豪不想讓老師對所有專科生失望,所以強打精神不睡,到下課時再小憩一會兒。但下課鈴一響,睡意就像動物聽到槍聲般嚇得散去,任憑怎麽勾引都不出來,痛苦不堪。

鄭州的冷是幹燥的冷,呼吸幾下鼻腔仿佛都要被冰住,涼氣由呼吸道一路直衝嗓子眼兒,幹澀的難受。

接熱水的人越來越多,沒有關係的人經常要排很長時間隊。文豪沒了耐心,索性一勞永逸,去學校後麵的小商品市場買了一個“熱得快”燒水,不料剛到宿舍就被眼尖的宿管阿姨看見並沒收,說學校明令禁止使用這種東西。前幾天有人在宿舍用“熱得快”燒水,造成了一場震驚校領導的火災,學校因噎廢食,將學生宿舍裏所有大功率電器一並沒收。在校領導看來,凡年齡不及他們、職權不及他們、智商不及他們的人用這種東西是非常危險的。剛買的東西還沒用就被沒收,文豪一陣心痛,這十塊錢死的太慘了。

文豪整天還是無事可做,他已習慣了自己是專科生的事實,這讓他有足夠的理由不把時間用在學習上。上大學之前所有的**現在已經消退,並且沒一點動力。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網上看楊子君的動態,滿足自己那點小小的好奇和大大的關心。楊子君在網上沒有發表什麽實質性東西,隻是一些照片和自己想的幾句話。但文豪很知足,他隻要想到自己看的文字是楊子君敲下的就開心。有時候看著楊子君發表一些如孩子般地天真的話,他竟萌生出不忍心用任何東西來打破她的生活的念頭,哪怕是愛情。就這麽一直默默地關注著吧,很多時候守護愛情要比得到愛情更美好。他想。

班裏的課上的也是極沒意思,老師講課枯燥乏味,像是在唱搖籃曲,催人入眠,還沒有高中老師講的課生動。每次上課隻是照著PPT上的文字念下來,到下課前幾分鍾讓班長點名,然後結束今天的任務。相比之下,Julian就瀟灑許多。她不來上課,給申義鵬說這一段時間英語課都去多媒體教室看電影,去電影中學英語,美其名曰:學習外語一定要在特定的語境中學習才最有效果。班裏學生才不管有沒有效果,隻知道無聊的英語課改成看電影課。Julian倒也幹脆,真的沒有再出現過。

很多人說大學老師像皇帝,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但這兩者最大的區別在於,皇帝都想獨攬大權以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而大學教師就沒有這樣的想法,他們都巴不得把權力分給各班班長,自己落個輕鬆自在,他人幫自己做事,薪水照拿,這樣好的工作,唯有當官可以與之相媲美。

冬至後不久,終於有社團肯出來冒泡,宣布星期天將舉辦“冬季趣味運動會”。此次活動由學生會主辦,所以宣傳的轟轟烈烈,唯恐天下不知。

文豪自然不屑參加,但秦世明告訴他,必須參加。因為學生會給各個社團下令,每個社團至少要派出五人參加比賽。可見學生會也意識到如今自己沒有多少號召力,如果純靠自願參加的話估計比賽無法進行,所以不得已用了強迫手段。

文學社如今成員不多,傾巢而出才湊夠。星期六中午到操場上集合的時候,甚至有的社團還在為沒有湊夠人數而煩惱,紛紛打電話求助。可惜朋友用時方知少,要麽沒在校,要麽在睡覺。無奈之下,隻能厚著臉皮向其他社團借人。文豪苦笑,聽說過打仗借兵的,還真沒聽說過參加活動借人的。

人員集合完畢,又是開學典禮上那兩個播音腔濃厚的主持人聲情並茂念稿子,什麽“校領導對本活動的大力支持”、“學生充滿積極性”雲雲,吹牛皮不臉紅的本領讓文豪都自歎不如。

念完稿子是開場舞,雖然是在冬天的操場上,但舞者們都隻是身披單衣,看來為了取悅觀眾,學生會也算是下血本了。

文豪站在隊伍裏,從人群的間隙裏看見了楊子君,她竟然在舞者之列。沒想到她居然會跳舞。他癡癡地看著,世界突然切換了場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黃昏時刻,萬籟俱靜。楊子君在一麵如鏡的湖旁變,伴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給艾德琳的詩》在輕盈地跳著舞,湖中一隻白天鵝優雅且憂傷地飄在鏡麵上,連風都小心的吹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時間仿佛都靜止了……那是他言語無法描述的美麗幻境。格雷《墓地哀歌》的意境似與之相近,雖然同是浪漫主義,但此詩描寫的未免過於悲涼。縱然自己和楊子君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但未來一定的美好的。

這種幻想沒多久,開場舞宣告結束,畢竟這不是比賽內容。文豪如夢初醒,看見退場的楊子君穿上外套瑟瑟發抖,纖細的手摩擦著哈著氣取暖。文豪衝出隊伍,脫下衣服上前想為她披上。他雖快,但有人比他還快。隻見“部長”將他的衣服披到楊子君身上,並遞上一杯還冒著熱氣的奶茶,兩人熱情的聊著天。雖然知道他隻是追求者,但文豪肚子裏還是醋意橫生。

但他沒有歐洲武士那樣為心愛的女人拔槍動刀決一死戰的勇氣,也不敢學習韓劇中男主角在未經女方同意下,擅自對外宣稱對方是自己的人,更沒有中國外交部“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氣量。他骨子裏被中庸思想束縛著,所以就采取和諧的辦法——靜觀其變。讓他主動出招,反正楊子君也隻禮節性的接受而已。

運動會第一個項目是老掉牙的“豬八戒被媳婦”,讓一個男生背著女生繞場跑一周,時間最短者勝利。很難想象這麽沒想象力和創造力的環節是當代大學生想到的。幸運的是文豪沒參加這麽低智商的遊戲,不幸的是楊子君參加了,而背她的正好是那個為她添衣遞水的“部長”。

楊子君趴在他背上,臉上是略帶羞澀的笑容,幾縷秀發飄散在臉頰兩旁,楚楚動人。而文豪心裏在滴血,卻無法製止。這種無能為力的焦躁感讓他快瘋了。

這個環節結束,楊子君和“部長”一起往外走,文豪站在隊伍邊上看著他們走向自己這邊。文豪的心髒猛跳著,等會他們路過自己身旁,楊子君應該會對自己說寫什麽。

但楊子君沒有看見他,依舊和“部長”說笑著往前走,他聽到楊子君說了一句:“還是麥當勞吧。”然後瞧見“部長”像對待一個調皮地小動物一樣輕拍幾下楊子君的頭。

文豪的心髒猛的抽搐幾下,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攥著拳頭要和“部長”決鬥。以剛才楊子君的話來判斷,她一定是要和“部長”去麥當勞吃飯。他沒去過麥當勞,但也知道很多情侶都去那裏吃飯。也許,楊子君心有所動了,答應對方,也隻是時間問題。

想到這裏,他又泄了氣。他以無心待在這裏,管他狗屁學生會要求,現在隻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靜一靜。他對秦世明胡亂說臨時有事,要提前走。秦世明見他臉色不好,以為病了,也沒說什麽就讓他回去了。

這次打擊雖然不輕,但也造成不了什麽傷害。因為長久以來文豪都是在地獄十七層待著,這次被打到第十八層,也沒有什麽不一樣的。

受到情傷打擊的人像智者思考哲學問題,喜歡往人少環境好的地方去。像古代王陽明,曾在竹林中格物七天七夜。文豪可沒這本事,就想安靜一會而已。公園是個好去處,但附近的五一公園和碧沙崗都去過了,唯有人民公園還沒去過。人骨子裏都是想親近大自然的,當然,隻是偶爾親近一下,完了還是要回歸繁華的,所以節假日裏,各個公園裏人都不少。

文豪也顧不得那麽多,換個陌生的環境換種心情要緊。他神情漠然的等著車,一對穿著老土的老大爺叫他,指著身邊的老伴兒向他吐苦水,說兒子談了女朋友,要訂婚。於是家裏買了莊稼來給兒子送錢,結果給了錢卻把自己攆了出來,現在連吃飯錢都沒有了。希望能幫一幫。悲傷和憤怒的人思考問題都是直的,他想這麽大的鄭州這麽多人偏偏自己遇到,也許是天意,於是掏出兜裏二十三塊錢,零頭坐車用,給了老人二十。老夫妻倆頓時大呼感謝,聲音都哽咽了。文豪擺擺手,示意車來了。

上了車,旁邊有一個座位,文豪站在一旁想讓給正上車的以為老人,不料一個中年婦女大步向前一臀坐定。他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麽,這個年齡階段的女人是最惹不起的。

半個小時後到站,下車還要步行一段路程才能到。文豪慢悠悠走著。路邊有一些賣早點的攤子,在影響市容的同時也方便了為數眾多的上班族。很難說清楚他們是對還是錯。這世上很多事情並非都是非黑即白的,但如何定性還是有權力的人說了算,他們可以將小學生敲鑼打鼓迎接領導變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卻不會讓街邊的小攤成為城市的明信片。

文豪正走著,突然攤主們開始手忙腳亂的收拾東西,顧客遞過來的錢也不接了。一個賣煎餅果子的老太一臉茫然地問旁邊正收拾東西的婦女怎麽了,中年婦女推著車邊跑邊喊道:“城管來啦!”文豪和老大爺聞言都往後麵一看,果然有幾個城管正跑來,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叫罵聲。老太或許不知道別的政府機構,但對城管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嚇的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更加慘白,仿佛聽到鬼子又進村了。老太扔下手頭的工具拽著車就跑,車子顛了一下,鍋蓋不慎掉落,車停下來時已經和鍋蓋保持了五米的距離,要想撿,這一來一回得費一些功夫,那無疑會錯過最佳逃跑時機。大敵當前,容不得有絲毫顧慮,必須做出取舍。老太“哎呀”一聲,氣的拍一下大腿,最終棄鍋蓋而去。

文豪早聽說過鄭州的城管戰鬥力不凡,蜚聲全國,卻不曾見識,今天終於體會到了城管的威懾力。他歎一口氣,繼續前行。

不一會兒來到公園西門,人不多,大都是老年人。畢竟天氣冷,而且天色尚早,學生們應該還都沒起床。

進到裏麵,眼前的美景將讓文豪起雞皮疙瘩:一條不過二三十米長的路,道路兩邊是約有十幾米高、魁梧又粗壯的銀杏樹,掛滿了金色的葉子。冬天的到來,也催促它們紛紛落下。撒在地上,形成了一條金色的道路,美麗至極。一瞬間他也看呆了,這落葉滿地的感覺要比幹淨的道路更能讓人舒心。

樹上的葉子斷斷續續飄零而下,煞是美麗。有些人偏愛把這個現象比喻成風的追求和樹的不挽留,卻不曾想也許是葉子的無情呢?

文豪不是一個感性的人,但麵對此番景色,也讓他有了夢幻的感覺,仿佛把心都軟化了。那些老年夫婦們相互攙扶著走在金葉鋪滿的路上,臉上是慈祥和藹的笑容。

文豪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呆呆的看著,心裏舒服多了,不像來時那樣沉重。隻是麵對如此美景,他第一想到的仍然是楊子君。暗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要想結束,除非有個結果。但他下不了決心去表白,如今和楊子君的關係頂多算是朋友關係,搞不好表白之後連朋友都沒得做,彼此相見形同陌路,然後從陌路到末路。外麵某家店麵的音響裏傳來周傳雄的《冬天的秘密》:

……

如果我說我真的愛你,

誰來收拾那些被破壞的友誼,

如果我忍住這個秘密,

溫暖冬天,就會遙遙而無期

……

文豪痛定思痛,決定真的忘掉楊子君,從減少對她的幻想做起。保留這一份真情,像酒一樣珍藏起來。先讓自己變的好起來再說,至於楊子君是否真的會和別人在一起,聽天由命吧。等到自己優秀的那一天,能給得起楊子君一個美好的未來——如果她還是單身,那自己就破釜沉舟對她表白!畢竟以自己目前的情況,是不能給她任何東西的。哪怕是卑微的承諾,自己也會心虛。身份不平等的問題還是頭等問題。他設身處地的想,如果自己是本科生,和一個專科生在一起,即使嘴上不說什麽,潛意識裏恐怕也會帶有一絲不樂意的。男人都如此,何況女人呢?

一番思想鬥爭過後,他感覺自己一下子成熟不少。可見人生確實是需要不斷的鞭策、反省和自我批評,從中有所領悟才能有所進步的,隻可惜廣大黨員隻做到了一半。

如今距考試沒剩多長時間了,文豪化悲痛為力量,沒事幹就死讀書。幸好各科老師善解人意,提前給學生們劃了重點,複習起來也比較容易。而宿舍其他人是極端樂觀派,說老師不可能學生讓掛科,否則會影響其評選“年度優秀教師”,然後繼續打遊戲。文豪也不好勸,那樣隻會讓自己更脫群,更孤立。

已時深冬時節,氣溫如同晚清政府的民心,已經跌到極點,凍的人五髒六腑都擠到一塊取暖了,但天上還是不見有實質性的東西飄下來。冬天不下雪讓人很難受,就像到了開飯的時間,隻聞到飯菜的香味,卻遲遲不見飯菜上桌。該是下雪的地方不下,雪卻跑去南方湊熱鬧,甚至連新疆都光顧了,也不肯來中原看一看。

也許,這個冬天不會下雪了吧。文豪悲觀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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