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養母

楊婧早上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了這個地方,甚至覺得自己也是如此陌生。

她一動不動,努力回想這是怎麽回事,但實在一點印象都沒有,隻好慢慢地掀起被子坐到了床邊,感覺到有點內急,她環顧四周,未看到洗手間,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房外另有三個房間,她稍稍遲疑了一下,伸手打開了中間一個,順利解決完內急,楊婧從鏡裏子發現這是一張比自己想象中實際大上四、五歲的臉,皮膚光澤暗淡甚至有點鬆弛,額頭、眼角及嘴唇已顯出紋路。

她吸了口氣,看了看鏡子下的洗漱台,上麵有兩根牙刷紫色與黑色;幾瓶叫不上名字的保養品,上麵的英文標識看起來很高檔;束發帶、修眉刀、化妝棉、洗顏撲等女性用品放在一個方形樹脂收納盒裏……這些看起來並不像是她這個年紀用的,應該會更年輕一些,也許是年輕了10歲。可是為何牙刷顏色有黑色的,她並不喜歡黑色。

洗手間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個身高大約165米,體型勻稱,皮膚白皙,黑發披肩的女孩握著門把手,站在她的麵前。

女孩的眼睛很大,與人對視的黑色瞳孔像有一種貓咪的感覺,卻不是等待依偎溫存的那種。

“媽,你的牙刷是紫色的。”她叫她媽媽,她望著鏡子,她們倆長得並不相像。

“你……”她不知道說什麽,或者該怎麽問我們為何不像。

女孩眼角彎彎,嘴角上揚:“美琳,江美琳,我是你的養女。”

江美琳帶著楊婧在房子四處走動參觀,她打開衛生間左邊的房門那是她的房間,灰白色的裝飾色調讓整個房間突顯出極度冷性的感覺。房內一張床、一張梳妝台、兩個衣櫃。其中有個略微打開的衣櫃顯露灰色與黑色的衣裝。

楊婧看著對她微笑著的江美琳,有種說不上來的疏離感,似乎她們母女倆的感情並不是特別親密,而且她也不是很稱職,至少她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

“媽,別多想,你對我很好。”江美琳拉起楊婧的手,像貼心小棉襖般的善解人意。

楊婧點點頭,安心了一點。

另外一間是書房,房間裏有張寬厚的實木書桌,桌上擱著電腦,它的旁邊是一個相框,楊婧拿起來一看,裏麵是她和江美琳在海邊的合影。

江美琳站在她的旁邊,笑了起來:“這是三年前,我們在廈門古浪嶼海邊拍的,那天氣溫有些熱,你說想去海水邊走走涼快。結果一個浪花打過來,將我們的衣服打得濕透像一個落湯雞,可是我們卻很開心。”

楊婧反複摸著鏡框,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可是一絲記憶都沒有,她感到有些沮喪,這是她們多麽美好的回憶。

她們來到客廳,楊婧坐在廚房外的長方形米色飯桌前,看著正在廚房裏為她準備早餐的江美琳,她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麽,但江美琳總是能搶先一步,比如,“豆漿不加糖、煎蛋要全熟、包子吃豆沙餡。”

“媽,先吃早飯,馬上你會慢慢都記起來的。”聽到江美琳的話,楊婧心安了許多,吃起了早飯。

果然如江美琳所言,楊婧吃完一杯豆漿的時候,腦海裏出現一個13、4歲的孩子,麵色蒼白,枯瘦如柴,站在她的麵前安靜地看著她,然後叫了一聲,楊阿姨。

“剛見到你的時候,被你瘦的樣子嚇壞了。”楊姐的眼中充滿了疼惜。

江美琳抿嘴一笑,仰頭將自己杯中的豆漿一飲而盡。

吃完早餐的時候,楊婧已經記起了她與江美琳的很多回憶,唯一沒有的是書房裏的那張合影。為什麽?她很疑惑。

“不用擔心,能回憶出的自然好,無法回憶的以後我會天天說給你聽。”江美琳抓著楊婧的手。

“天天?”

“嗯”江美琳點點頭,將餐桌上的餐具收拾進廚房清洗,“媽媽的失憶症很特別,每天睡醒都會記不得所有的事情,然後等待大概半個小時後,回憶就會慢慢恢複回來,隻是……總是截止五年前。”

“為什麽?”楊婧不解。

江美琳搖搖頭,將洗幹淨的雙手塗上厚厚的護手霜,繼續說道:“不過媽,你可以問問主治醫生,同時也是你的好朋友胡棑。”

“胡棑?”楊婧似乎有些印象,身高瘦長,臉上白白淨淨,是個看起來很幹淨的小夥子,年齡也就三十來歲,怎麽和她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是最好的朋友啊。

江美琳從房間換好衣服,走到房門後從掛著的紅色包裏拿出一個手機,遞給楊婧,“媽,這是你的手機。可以從通訊錄裏找到胡大哥的電話和他聯絡,別對他的外貌吃驚喲。有需要隨時與我聯係。”說完拿起另一款黑色皮包準備出門,臨行前,她轉身對著楊婧微微彎起嘴角:“媽,你好像還有個日記本,記錄著一些被遺忘的事情。”

楊婧點點頭,“我放哪了?”

“隻有你自己知道。”

南華醫院位於南華市最中心的街區,在本市醫院中有著良好的醫療口碑,所以吸引了全國眾多的患者。楊婧去之前已經與手機中的胡棑取得聯係,對方在電話裏似乎習慣了楊婧的不安與質疑,並未在通話中一一解答,而是告訴她去醫院的路程,最後補充了一句,見了我別太大驚小怪的,就掛斷了電話。

她發現從家裏到南華醫院隻需要15分鍾的車程,而且地鐵到站後可直達醫院,為此她想起曾經自己在醫院裏做過一段時間的工作,如果沒有記錯是護士。

見到胡棑的時候,楊婧還是沒有忍住,啊地叫了一聲,然後不好意思地捂住嘴。

胡棑摸摸突起的大肚腩,苦笑著:“楊姐,你每天看我都要如此的一聲尖叫,很讓我難堪啊。”

楊婧看著眼前這個禿頂、蓄著胡須、肥胖的老男人,實在和自己印象中清瘦幹淨的胡棑聯係不到一起。

“對不起胡棑,隻是你怎麽變成了這樣?完全不像你。”

胡棑哈哈大笑,從自己的辦公椅上緩緩地站起來身,站在楊婧的麵前,“說起來,還要怪你呢。”

“怪我?”楊婧努力回想著自己曾經對他對了些什麽,但她的記憶裏除了作為大姐般對他多加照顧,好像並沒有什麽壞事。

胡棑越過她走到辦公室後排的檔案櫃前,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第三排第六個櫃子,從裏麵拿出一疊文件夾,再從文件夾中間,取出一本白色封麵的本子,遞給了楊婧,“看看吧,這是我們這些年的治療記錄,盡管明天早上你又將忘記今天的事情,但不斷得強化記憶,我相信總有一天你的記憶會恢複。”

楊婧拿著本子,看著白色封麵上寫著“楊婧的病情記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難道就是美琳說的那本日記嗎?那麽裏麵又寫了些什麽:會有什麽樣的故事與驚喜?

她打開了記錄本,第一頁上隻寫了姓名與日期:楊婧2013年九月。

接著,她翻到了下一頁。

2013年9月24日星期二

我的名字叫楊婧,43歲,醫生說我是一個失憶症患者。但我卻能記得2010年之前的事情,雖然不算全部,至少經過照片或提醒是可以記憶的。胡棑告訴我這是由於某種原因,導致我隻記得事故之前的事情,而事故之後的事情我是選擇性忘記。

什麽事故?在我的再三詢問下,胡棑告訴我,2010年的5月,我在家裏打開了煤氣開關,企圖自殺,若不是他們及時發現,我想現在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可是至今我都回想不起來那天我為何要自殺?我有個乖巧懂事的女兒,雖然是養女,但我們的感情比親母女還要好。我還有個穩定的事業,在本市最大的醫院裏當護士長,還有個清瘦白淨的心理醫生在追我,雖然他比我小8歲,但是他體貼溫柔,讓我不得不心動。

看到這裏,楊婧的臉微微發燙,有些不好意思的抬頭看了看胡棑,隻見胡棑已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正低頭認真看著資料。

她的心裏有些許失落,繼續看下去。

自從出事以來,每天睜開眼我都無法記憶前一天的生活。我變得越來越迷茫,越來越不安和害怕,心裏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許自殺隻是種表麵,真正的原因是有人要謀害我。

美琳時常安慰我,讓我不要多想。可是我的情緒越發不好,甚至陷入了極度的焦慮中。因此,美琳建議我到醫院進行治療。

能夠再次遇到胡棑讓我很安心,而且他還是我的主治醫生。隻是,為何他像充了氣的氣球?他說這都是因為我,因為我的突然變故,再加上如今的醫患問題越發突出,他這兩年內又暴飲暴食,如今就成了這般中年大叔的模樣。

我小心翼翼地問胡棑,他的孩子有多大了,他一如從前直視我的眼睛,說他還沒有女朋友。

回到家後,美琳問我今天的治療如何,我對她說感覺非常好。我希望明天快點到來,但願我能記得今天的美妙感覺。

2013年9月25日星期三

很難過,我完全不記得昨天的美妙感覺。除了幾年前的一些零零散散的回憶,我似乎在脫離這個社會。

今天我竟然地鐵坐反了,所以與胡棑約定的時間晚上足足半個小時。原來以為他會很焦慮的等我,結果當我進入他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他正在和一個年輕小護士調笑,就像曾經我在他的辦公室裏說著一樣的話……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所以今天我沒有進行治療,直接回到了家裏。在路上的時候,胡棑給我打電話,他關心我為何今天沒去治療,我撒了個謊,說我不太舒服,所以在家休息。

晚上美琳問我的情況,我將記錄本給她看,她笑我太敏感了,說胡大哥是單身,總會要有一些交際。

可是沒想到晚上的時候,胡棑竟然來我家,他說不放心我,所以下了班就趕了過來。美琳非常體貼做好三人份的飯菜,借口公司加班,留下我和胡棑。

不知道為何,整頓飯吃下來,胡棑與我的對話總是離不開美琳,尤其稱讚美琳的廚藝。這是實話,每次吃美琳做的飯菜,總是讓人意猶未盡。

我開玩笑說他的體重是不是經常來我家吃飯的原因,胡棑竟然臉紅了。

唉,第二天快點到來吧,我要忘記今天糟糕的記憶。

楊婧翻看著前幾頁記錄的內容,大都是每天發生的瑣事,尤其與胡棑有關的內容占了大半篇幅,她有些羞愧,自己已經大半歲數的人,怎麽還在懷春?

她小心地問了一句:“胡棑,你看過我的治療記錄本嗎?”

胡棑笑著搖了搖頭,“我答應過你,記錄本必須得到你的允許才可以看。”

不管事實如何,此刻楊婧還是鬆了口氣:“謝謝你胡棑。”

胡棑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空著的腦門,“謝什麽?這是基本的職業道德。再說,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接下來的內容,依然毫無新意,楊婧覺得這樣的記錄無非是每一天的流水賬,真的會對自己的病情有幫助嗎?

直到她看到了這一頁。

2014年10月16日星期四

我在胡棑這裏的治療已經一年了。原來以為這樣流水的記錄並不會給自己的病情有多大的幫助,可是今天早上起床,我竟然記得自己是在哪裏,當我推開房間的門,再也沒有完全陌生的感覺。

我將這樣的喜訊告訴了美琳,可是她卻並沒有特別開心,依如往常的與我說話,為我介紹各個房間,甚至重複著我早餐的喜好。

我說我記得她昨天有對我說過,她點頭,說我每天都會記得,隻不過今天提前想起來了。然後她問我書房桌上的照片是否有記憶,我說沒有,她便不再多話,同樣囑咐我和胡棑聯係,去醫院複查。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的腦子裏突然閃現了一些景象,有海水、有陽台、有三角梅、還有人,除了我和美琳,還有一個男人。

我非常激動,立即就給美琳打電話。電話裏的美琳卻出奇的冷靜,隻問了一句:這個男人什麽樣子?我努力回想一時沒法回答。她讓我先回家,今天不見胡棑,她會馬上趕回家陪我一同回憶。

可是當我到家後,她並不在家,甚至比往常回來還要晚些。我有些餓了,打開冰箱倒了杯牛奶,又拿了幾塊餅幹充饑。

楊婧發現這一天的記錄並沒有寫完,而且下一頁竟然跳到了2014年12月5日的內容,內容裏也沒有對上一篇補充,隻是寫著:

為何我會突然停寫兩個月的內容?胡棑說我那天本來是約好了見麵,但後來他接到了美琳的電話,告訴他我今天有些事,無法過來,取消見麵。

美琳並沒有告訴胡棑我那天記起了一些近年內的事情,但為何此後我卻再無回憶,甚至停寫了兩個月?

胡棑告訴我,是因為那天晚上,美琳因為公司有事耽誤了回家時間,到家的時候發現我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旁邊有杯牛奶和一些吃剩下的餅幹。

第二天美琳見我一直未醒,便來叫醒我,結果發現我渾身發熱,送我進了醫院,檢查過後是急性腸胃炎,由於本身體質較差,需要好好住院療養。本來一個月差不多恢複了,但美琳堅持讓我多養些日子。

這個病讓我很沮喪,因為我再也無法想起有關海邊的更多細節,美琳一直安慰我,讓我不要多想,曾經的記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在一起的每一天。

可是,缺失的記憶是一堵牆上的洞,空在那裏總有一天會慢慢毀掉整塊牆磚。

楊婧反複將兩天的內容看了又看,忍不住問胡棑:“你知道我曾經記起過這些年的事情嗎?”

“知道。”胡棑回答地很幹脆,“是美琳告訴我的,你住院的那會兒我來看你,美琳非常擔心你的身體,請了一個月的假,24小時守在你身邊,而且很內疚地對我說,你的記憶剛有點好轉,記起了這段日子的一些畫麵,可卻突然生病了,這都是她的錯。”

楊婧雙手抱著胸,想象著美琳對自己生病時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為自己感覺慚愧,她剛剛竟然對自己的女兒產生了懷疑。

胡棑似乎感受了楊婧的情緒變化,安撫道:“楊婧,別多想,失憶症患者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這個記錄本對你還是有很大的幫助,隻要你繼續記錄,我相信你會恢複的。”

楊婧點點頭,已經沒什麽興趣翻看後麵的記錄,她從包裏拿了一支黑色水筆,準備今天就在這裏記錄完內容,早點趕回家去。

她打開記錄本隨手翻到其中一頁,上麵赫然寫著:

2016年4月1日星期五

找到日記本,把它交給警察。

切記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最愛的及最信任的那個人。

啪,楊婧的筆掉落在地上,惹的胡棑注視,“怎麽了?又有回憶了?”胡棑關切著準備站起身來。

“不、不、不是的……隻是手沒抓好。不好意思我們約談的時間已經過了,我還待在這裏不肯走,耽誤了你的工作。要不今天我把本子帶回去,好好想想再記錄吧。”

胡棑本想說不影響,可抬頭一看與下位患者的預約時間確實已經到了,他也不再挽留,站起身來為楊婧打開門,“也行,明天電話裏我會提醒你把記錄本帶著,你記得晚上告訴美琳本子放的位置。”

楊婧緊緊地抱著本子,胡亂嗯了幾聲,快速消失在醫院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