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針尖麥芒

關外苦寒之地的人,往往性情豪邁,據說是因為這裏的人為了禦寒總要喝酒,尤其是烈酒。因此燒刀子是這裏的客棧酒樓裏必不可少的。

何占豪此刻就在不二樓喝燒刀子。

一大杯酒下肚,他感慨道:“這幾年來,江湖上已罕有五大劍派中人的蹤跡,誆論見到他們的出手。沒想到能在這裏,親眼目睹武當絕頂劍法的風采,當真高深玄妙之極!”

蘇少遊坐在何占豪對麵。他並不十分好酒,往常要喝也隻是喝江南那溫潤醇厚的女兒紅,這個時候他更不能喝,因為第二輪比試就要開始,他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和絕佳的狀態。不過,此刻他也在回味溫震陽和秋一鶴的那場決鬥。

這幾日不二樓裏,所有人都在談論溫震陽和他的劍法,似乎大家此番來的目標已不是埋劍山莊的公孫義,而是這個冷酷無情的華山弟子。

蘇少遊歎了口氣,道:“華山弟子會使武當絕頂劍法,當真聞所未聞。而且,我看那溫震陽似是刻意使用武當劍法對付秋一鶴,以此羞辱對方。”

何占豪點點頭:“秋一鶴以前在武當的地位已經很高了,但以他死前所言,似乎溫震陽所學劍法還有比他更高深之處,這些名門大派到底在搞什麽名堂,真令人不解。”

蘇少遊苦笑道:“溫震陽殺死秋一鶴那一招玄妙之極,那天若是換了少遊,恐怕也凶多吉少。”

忽聽旁邊有人道:“蘇少俠何必多慮,那一招也未必就是必殺之技。”

說話的是蕭文虎,他提了壺酒,大大咧咧地往兩人邊上一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道:“秋一鶴之所以中劍身亡,固然因為那一招厲害之極,我看也是因為他大意了。他對自己的劍法太過自信,以為憑他多年的認知,早已洞悉那劍法裏所有的變化。誰知道對手突然使出他也不知道的招式,一時措不及防慘遭橫死。人啊,總是容易對自己習以為常的事物掉以輕心,隻是因此而送命,代價也太大了。”

對蕭文虎這個人,蘇少遊倒是有些好感,隻覺得此人雖然有些張揚,但處理事情還算得體,劍術也很棒。他此番上埋劍山莊挑戰,博一個功名雖然是首要目的,但結識一些武林同道、長長見識也是他很樂於做的事。

當下拱手道:“蕭公子乃成名英雄,曾多次來這裏觀戰,不知對今年這次盛會有何高見?”

蕭文虎哈哈一笑:“今年得以見識到名門大派的高超劍術,蕭某可謂大開眼界。特別是溫震陽使的那兩招來自其它門派的絕招,我看縱使是幾十年的老江湖,平生也絕難有緣一睹。不知這位溫少俠接下來還會使出什麽驚世駭俗的高超絕技,蕭某當真期待得很。”

正陽門的劍法也有絕招,江湖人稱“蘇氏三絕”,但蘇少遊自忖,總覺得比起溫震陽使的那兩招劍法有些差距。想到這裏他心裏頗不是滋味,道:“不怕蕭公子恥笑,少遊出道不久,五大劍派的弟子從未見過一個。以前少遊眼高於頂,自以為劍術已成,並未把什麽名門弟子放在心上。可這幾日見溫震陽出手,方知名門劍術果然高深莫測。莫非武功劍術的進境,真的在於門派出身嗎?”

蕭文虎淡淡笑道:“我隻知道這世上最厲害的兩個劍客,都不是五大劍派出身。”

他說的這兩個人,當然指的是公孫義和杜七。

“說得好!”何占豪連連點頭,“五大劍派的弟子俺不是沒有會過,也並非不可戰勝。當年杜七名不見經傳,卻連敗名門高手,想來真是令人痛快!”他似已有幾分酒意,臉上有了種特別的神采,說話也沒有了顧忌,聽起來對杜七竟頗有讚賞之意。

兩人的話令蘇少遊心襟一寬,就像一個黑夜裏迷途的船夫,見到了遠方的燈塔。他不由得很好奇,當年公孫義和杜七決鬥以定誰是天下第一時,那些五大劍派的弟子們在作何感想。

此刻樓梯“篤篤”聲響,五個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領頭的是丁盛,他看上去精神抖擻,皮袍下穿了一身勁衣,顯露出賁張的肌肉。雁翎槍攥在他手裏,一副全副武裝的模樣,但麵部表情依然是祥和寧靜的。他的隨從已由之前的兩個人變成了四個,而且還有個女子。這四個人,男的個個威猛精悍就像原始森林裏出來的豹子,女子則英姿颯爽如傲雪寒梅,一看就不是一般角色。

蕭文虎見了丁盛等人,目光閃動幾下,對蘇少遊道:“蘇少俠,我看你的劍法頗有獨到之處,今日的比試,不如就和在下切磋切磋如何?”

蘇少遊聞言,心道這蕭文虎必是覺得對付他蘇少遊最有把握,讓丁盛跟溫震陽火並,順便看看熱鬧。當然,這個提議也對他最有利,因為比起別人,蕭文虎似乎也是最好對付的。當下欣然同意。

蕭文虎麵露喜色,見方翔也在場,便起身道:“方才在下已和蘇少俠達成一致,今日我倆先行比試,不知丁兄意下如何?”

蘇少遊心裏略有些不以為然,覺得這蕭文虎耍手段將自己置於有利之地,有失江湖俠客之風,雖然這結果對他蘇少遊也沒壞處。

卻聽丁盛淡淡一笑:“在下來此地,本就是為了會會天下的高手,蕭公子既然將對付溫少俠的機會讓給我,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一番話說得坦**自信頗有高手之風,令蘇少遊對他頓生好感。

蕭文虎看看方翔,方翔做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他隻關心最後那位勝出者,至於過程如何他沒有興趣。

至於溫震陽,更是對自己的對手是誰這件事毫不在意。他的目標,根本就不是這樓裏的人。

於是,第二輪對陣形式便確定了。

關東紫玉山莊三十年來在江湖上一直頗有名氣,雖不能和地處仙山絕境的五大劍派相比,但黑道白道的朋友聽到紫玉山莊的名頭,還是很給麵子的。

淮南正陽門雖然在規模上遠遜於紫玉山莊,但憑借蘇淺多年的俠名,在江湖上的名聲比紫玉山莊也差不了多少。

現在,紫玉山莊少莊主蕭文虎長身玉立手握寶劍,站在正陽門年輕的掌門蘇少遊的麵前。

蘇少遊麵色肅然,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處於蓄勢待發的狀態。這一戰對他有特殊的意義,如果正陽門的掌門敗在了紫玉山莊的少莊主手下,那必將有損正陽門在江湖上的聲譽。

“請!”雙方略施一禮,然後同時拔劍!

劍光一閃,劍氣已迫至眉睫之間!

莆一交手,蘇少遊便出了一身冷汗,蕭文虎的出手快捷準確幹淨利索,比他想象的還要厲害一些,看來這位少莊主之前還有所保留。

兵鐵相擊之聲不絕於耳,轉眼間雙方拆了二十餘招,蘇少遊已漸漸被蕭文虎的劍氣籠罩。

但他並非處於劣勢。正陽門的劍法同峨眉派一樣,都由女子所創。女子天生力孤勢弱,故所用劍法往往劍走偏鋒,講究的是後發製人,四兩撥千斤。因此對戰開始之時,氣勢上往往不如對手。

可過往蘇家人與江湖中人對戰,卻勝多負少,主要是因為蘇家這套先示弱後製敵的劍法比較實用,更重要的是還有號稱“蘇氏三絕”的三記絕招!

現在蘇少遊雖然處於守勢,但劍法絲毫未亂,他在耐心等待機會,等待對方犯錯。

高手相爭,決定勝負的往往在於誰先犯錯。

雙方就這樣又戰了三十回合,蕭文虎似乎有些急躁起來。他自恃劍術在年輕的蘇少遊之上,因此這樣的僵局是他不願看到的,於是他加大了攻勢,出手更加淩厲更加急迫,劍招也變得辛辣許多。

兩人對戰的節奏頓時快了不少,蘇少遊原本嚴密的防守已漸漸有了鬆動的痕跡,而蕭文虎進退騰挪之間的空門也多了。

這就像兩個人弈棋,一心猛攻對方孤棋的人,自己的棋形也難免出現漏洞。

終於,在蕭文虎兩記快劍疾擊之下,蘇少遊左支右拙,步法一亂,露出一處空門。

蕭文虎見對方敗像顯露,當下毫不遲疑,縱身一躍,長劍全力刺出!

劍光如驚虹般閃過,他這一劍已將蘇少遊所有的退路封死,眼見得蘇少遊敗局已定!

千鈞一發之際,蘇少遊突然往後一躺,整個人像塊砧板似的平展展倒下,同時一劍刺出!

他這一倒雖然沒有完全躲開蕭文虎那一劍,卻巧妙地令它招式變老成了強弩之末,而他那一劍卻後發先至,於是當蕭文虎的劍鋒距他的肩頭還有二寸時,他的劍尖已抵住了蕭文虎的小腹。

這一招先賣個破綻,待對方全力出擊,再巧施冷劍,出手的時機拿捏得極好,正是蘇氏三絕之一的“力貫殘虹”!

已有人叫起好來,就連一直冷眼旁觀的溫震陽也揚了揚眉毛。

蕭文虎木然片刻,慘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蘇少俠的劍術精妙絕倫,在下拜服。”說罷一臉寥落之色,退下場去。

“承讓!”蘇少遊表麵上很平靜,心裏卻欣喜不已,此番不二樓論劍高手如雲,但他卻已連勝兩陣,殊為不易。想必江湖中人已對他這個正陽門新掌門刮目相看了。

這一場對決,雙方你來我往激鬥數十回合,**迭起可謂精彩絕倫,但在場的人更關心的,無疑是接下來的這一場廝殺。

溫震陽已緩緩步入場中,他的目光平視著前方的人群,卻又似誰也沒看,而是看著遠方。

他總是這種眼高於頂的樣子,可也不能說他這個人很自傲。一個傲慢的人之所以傲慢,要麽就是輕侮身邊的人,要麽就是向身邊的人炫耀自己,而他,卻似視身邊的一切為無物……

丁盛則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雖然麵對的是一個剛剛輕鬆殺死秋一鶴的人,但他看上去絲毫沒有緊張的樣子,他提槍站在那裏,就像一棵筆直的勁鬆,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和自信。

對丁盛這個人,蘇少遊頗有些好奇。此人以一個出手豪闊的馬場主身份出現在江湖中人的視線裏,之前做過什麽無人知曉,可以說來曆不明。他的武功路數則和他的身份來曆一樣神秘。

江湖上使槍的名家並不多,這丁盛的槍法即非關中段家槍法,亦非川東金槍門的路數,但其威力絕不亞於以上兩家。簡二先生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氣,否則也不會到這裏挑戰公孫義,可在丁盛的槍下卻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一敗塗地。

溫震陽的目光不知何時已從遠方收了回來,但還是沒有看人,而是死死盯著丁盛的槍尖,就像一隻饑餓的老鷹盯著它的獵物。

槍尖一抖,抖出七朵槍花,一槍刺出,卻似同時刺向七個方位!

溫震陽麵色凝重,仍然死死盯著槍頭,身子卻紋絲不動,直到槍尖已迫近時,他才輕輕一閃,將將躲過那一槍。他知道對方這一槍的厲害,那七朵槍花虛虛實實,他若是動作稍有過分或時機不對,就可能中槍。

丁盛一槍未中,緊接著又是一槍,一槍又抖出七朵槍花!

前麵的花影尚未消逝,後麵的花影已接踵而至,丁盛一槍接著一槍,每一槍都看似不盡全力,實則留有後招,槍頭一圈又是一圈,招法一環套著一環,槍勢一旦發動,便如長江大河般連綿不絕,一時間方圓五丈內都籠罩在他的槍影之下,溫震**本近不了他的身。

行家已看出,丁盛采取的是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戰略,不求一擊必中,而是逐漸收緊口袋,借著長槍的優勢,一點點擠壓溫震陽的騰挪空間,如果溫震陽總是這麽被動挨打下去,要不了幾招後,他的所有退路就會被封死,屆時必敗無疑。

而丁盛長槍使開後,則越打越順手,越打越輕鬆,溫震陽很快便險象環生!

這是誰也沒料到的形勢,這位來曆不明的丁盛,武功之高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就在大家驚詫之時,溫震陽出劍了!

這是他第一次出劍,刺的是丁盛的槍頭,力道很輕但很準確,一劍中的。丁盛的槍頭依然在轉,他的劍尖竟似黏在了那槍頭之上,於是他的劍、他的右臂乃至他整個人,都像個陀螺一樣,繞著丁盛的槍頭轉動起來。

然後白影一閃,就見溫震陽連人帶劍,沿著丁盛的長槍,如一條環柱而起的蟒龍,盤旋著直擊向丁盛!

一聲悶響,漫天槍影已消失,丁盛人已在五丈開外,他的槍卻已撒手落地,槍頭兀自在顫抖。

“這是點蒼蒼龍劍法!”丁盛一臉訝然道。

“你倒是識貨。”溫震陽看上去也有些意外,一是因為對方竟認識自己的這招劍法,更重要的是對方剛才竟避開了自己那雷霆一擊。

方才他那一劍,找準了丁盛槍法中的虛實所在,或許是破解丁盛那套槍法的唯一招法,令人回味無窮。

丁盛默然站立片刻,伸手探向腰間取出一物,迎風一抖,是一把寒光閃閃的軟劍!

他還要戰!

雖然剛才敗了一招,但他毫無氣餒之色,麵對如此強敵依然充滿了鬥誌。蘇少遊在一旁看了,心中欽佩不已。

溫震陽也麵露興奮之色,或許今天這個對手,讓他找到了真正的樂趣。

劍光一閃,兩人再次戰在一起!

這次溫震陽總算使出了華山劍法,聲名遐邇的兩儀劍法。丁盛的劍法卻沒人見過,一把軟劍在他手裏,劈刺橫撩,使得頗為得心應手。

華山劍法一貫華麗大氣,講究的是攻守均衡把控大局。有人說與華山劍客比劍,若前三十招不能取勝,那麽之後落敗的可能性就很大。因為交手伊始,勝負結果多在於劍招的速度和變化,對戰到一定階段後,決定勝負的往往就是氣力和經驗了。華山派是以內氣禦劍的代表,出招消耗的體力相對較少,因此越到後來優勢越大。

可是兩人你來我往,戰了三十多招後,丁盛並未落在下風。

他的劍法很獨特,因為用的是軟劍,對方格擋之際,劍身自然彎折,利用好了,會起到刺挑的效果,因此比起普通的寶劍便多了一種變化。這和他的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以柔克剛。

可是溫震陽畢竟是溫震陽,他來到這裏,仿佛就是為了給大家帶來驚奇的,又鬥了十來招後,他的身形突然一變,出劍也變得淩厲狠辣起來,電光火石之間,伴隨著刺耳的破空聲響,他竟一劍點到了丁盛的軟劍劍脊處!

這又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劍,一招刺出,宛如擊中了毒蛇的七寸,且勁道極足,“叮”的一聲脆響,丁盛的劍生生被擊成了兩截!

“這是什麽劍法?”丁盛一臉意外之色,他已敗了。

“這是昆侖淩虛劍法中的截劍式。”一旁突然有人說道。

話音未落,幾個人已從門外步入院中。說話的是一位須發皆白麵容清臒,身披黑色大氅的老人,正是公孫義。

公孫義身邊並肩站著一個老者,兩鬢已斑白,但腰杆依然筆直,雖然麵帶微笑,目光卻深緩而淩厲,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某種攝人的氣魄和威嚴。

兩人緊跟著四個中年劍客,三男一女,每個人都氣正韻清,舉止沉靜,眉宇間透著一種高手特有的凜然之氣,這樣的人很長時間都難在江湖上見一次。

“師父!”

溫震陽和一直在旁觀戰的方翔同時喊了一聲。

方才還趾高氣揚的溫震陽,三步並作兩步,向公孫義身邊那老者深鞠一躬,神情恭順得就像一個大戶人家的奴仆,柳青雲輕輕一擺手,溫震陽絲毫不敢怠慢,立刻跑去站在那四位中年劍客的身後。

方翔則上前淺施一禮,然後立在公孫義側後。

在場的人頓時**起來,多年來公孫義一直深居淺出,前來挑戰的人幾乎未有見過他的真容者;柳青雲也久居華山極少露麵。這兩位當世絕頂劍客,從來隻有天神般的威名流傳在江湖之上,現在同時出現在他們麵前,這怎能不讓人激動和振奮!

“原來是公孫前輩來了!”

“華山柳前輩,久仰大名!”

一時問禮之聲不絕於耳。

還有人不斷走進來,確切地說,不斷有威風凜凜的劍客走進來,足有三十多個,每個人都牽著高頭大馬,個個看上去精神抖擻,英氣勃發,腰間都掛著劍,劍穗都是猩紅的。

華山弟子,清一色的華山弟子,總數幾乎占了整個華山派二成的華山弟子,此刻站滿了院子。

輕風吹拂之下,白衣飄舞,劍穗飄揚,整個不二樓仿佛都籠罩在這些名門劍客的氣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