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與子共穀相扶持(下)

二人當下不再耽擱,來到當初跌落下來的那個入口。那時楊逸之內力全失,施展輕功力有未逮,此時蝕骨盈血已成,體內真氣流轉,無不如意。

楊逸之輕攬安陵真腰肢,真力貫注雙腿,縱身而起,施展出壁虎遊牆的功夫,一路攀援而上,片刻即返回到那山洞之中。

回想來時,楊逸之仍是武功全失之人,如今不但功力盡複,且更勝從前,隻不過亦因此背負了新的包袱。有念即此,楊逸之不勝唏噓,不知是喜是悲。

一旁的安陵真明顯有了心事,雙眉緊鎖,不複往日的活潑。楊逸之為衝淡她的愁緒,說道:“真兒,人們常說‘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這幾個月的日子過得真快!”

安陵真似頗有所感:“楊大哥,我會永遠記住這些日子的。可我們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我們回去吧。”

看來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安陵真難複往日笑靨。楊逸之不再搭話,護著安陵真離開山洞。雖仍不時有蝙蝠向二人襲來,但都被楊逸之在一招兩式之內逼開。

約莫半個時辰功夫,二人下山返回村子。安陵真原本打算獨自一人去找父親問個明白,但楊逸之放心不下,執意一同前往。安陵真想到此事與楊逸之也頗有關係,便點頭應允。

到得安陵潛居住之所,楊逸之將絲帕交給安陵真,示意自己在門外等候。安陵真進門來到庭院,見父親正負手望著院中的翠竹,不知在想著什麽。

安陵真輕喚道:“爹!”

聞得女兒的聲音,安陵潛猛地轉過身來:“真兒,你沒事吧?這些天你去哪裏了?”

看著父親關切的眼神,昔日父親對自己的種種疼愛浮現眼前,安陵真愁緒稍減道:“爹爹,女兒沒事,隻是跑出去玩了,讓您擔心了!”

安陵潛長舒一口氣道:“這麽大了還到處跑!不過回來就好,爹這些日子天天都在找你,這離憂島的每一寸都被我搜了個遍!唉,真擔心你有個閃失。”

安陵真雙目含淚望著父親,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安陵潛發覺女兒有些異樣,換了往常,早朝自己撒起嬌來,全不應是今天這個樣子,不由問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你沒有傷著吧?還是有人欺負你?告訴爹爹!”

安陵真哭意更甚,安陵潛愈發焦急起來,不知女兒遇了什麽變故:“你怎麽啦?發生什麽事,告訴爹。”

安陵真從懷中取出絲帕,交給安陵潛:“爹,你自己看吧。”

安陵潛一臉疑惑地接過絲帕,當看到上麵竟寫得有字,疑惑之色更甚。但安陵潛讀下去時,臉色卻是微微一變。

安陵真在一旁關切地看著父親,心中緊張異常,如果父親承認絲帕所載之事,自己該如何麵對?絲帕上雖隻有寥寥數語,讀完亦不過片刻功夫,安陵真卻覺得這片刻卻比得過千年萬年。

安陵潛將絲帕合起,重重歎了口氣道:“唉,十四年了,你都長得這麽大了,有些事情該讓你知道了。”

安陵真緊張地胸口一起一伏。

安陵潛接著說道:“當年,你外公風重天修煉離憂教內功至第九層時走火入魔,猜疑之心日甚一日,以至於後來性情變得極為暴虐乖張,殘殺離憂教弟子數十人。教中長老迫於無奈,這才另立我為教主。我本想隻廢其武功,讓其無法作惡,使他得以安享晚年。可誰知他武功如此之高,即便我與教中高手合力,仍被他突圍逃走,至此下落不明。我並無害他之心,隻是當年實屬迫於無奈。”

沒想到這件事竟如此曲折離奇,大大出乎安陵真意料。不過聽罷父親說完這一段塵封往事,安陵真心中的石頭倒是落了地:“原來我爹爹是有苦衷,是我錯怪爹爹了,隻是可憐外公他……”

安陵潛憶起往事,似是無限悵惘:“爹也時常捫心自問,當年是否過於心狠,可是身為一教之主,我又焉能循私包庇?”

安陵真心有不忍,出言安慰道:“我知道爹爹也是身不由己。”

安陵潛見女兒能理解自己,心中寬慰:“好孩子,爹……唉,你能理解爹的苦衷就好。”

絲帕之事已了,楊逸之還在門外等消息,安陵真急於將父親的隱情告知與他,便同安陵潛說道:“爹,我還有事,先出去一下。”

安陵真早就管不住這個女兒了,隻能叮囑道:“不要到處亂跑,讓爹擔心你。”

安陵真喊了聲“知道了”,身影卻早已閃過大門不見了。

楊逸之在外麵等了許久,心中也是焦急。他自不願與安陵真的父親為難,可自己卻答應幫師父清理門戶……又是一件棘手之事擺在麵前,楊逸之實不知該如何解決。

看到安陵真從屋中跑出,楊逸之忙上前問道:“怎麽樣了?”

安陵真將事情一一說明,楊逸之同安陵真一般,沒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也是驚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安陵真接著問道:“逸之哥哥,你……不要找我爹報仇好不好?”

楊逸之緩過神來,回道:“既然中間尚有如此內情,我也不是不講情理之人,我答應你就是了。”

聽得楊逸之點頭應允,安陵真喜不自勝,幾日來橫亙在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臉上也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這天晚上,安陵真拉著楊逸之來到海邊。海浪有節奏地拍打著礁石,伴著繁星滿天,直有世外桃源之感。

不過楊逸之似有心事,幾次話到嘴邊卻又咽下。醞釀了好久,楊逸之終鼓起勇氣對安陵真說道:“真兒,我在島上的日子也不短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些日子多謝你陪伴我,解我煩憂。如今我的功力不僅已經恢複,而且大有長進,因此我想……我想返回中原。”

聽得此語,安陵真臉色大變,一時急得連話也說不出:“什麽……你……你要回中原!”

楊逸之遲遲不敢說出離島之事,心中的牽掛即是安陵真。看著安陵真憂悲之色,楊逸之亦是心中不忍。有時楊逸之也曾暗自想過,在這離憂島上待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家國情仇,當真可以離憂忘憂。

但楊逸之明白,這也隻是心中想想罷了,自己諸事未了,當真能離憂忘憂嗎?楊逸之自己知自己事,他此時必須對安陵真狠下心腸,否則連他自己都不確定,是否舍得離開這離憂島。

念及此處,楊逸之點點頭道:“不錯,現在我的功力比以前精進許多,找紀東歌報仇的時機已經成熟,我要把他的真麵目公諸於世,一報當初墜崖之仇。”

看著楊逸之堅毅的神色,安陵真知道無從阻止,隻能從齒間擠出幾個字:“那……你要多多保重。”

這天夜裏,安陵真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與楊逸之相識來的種種從腦海中不斷湧現。她心裏也知道,楊逸之不屬於這裏,他早晚有一天要離開。但她總希望這一天遲一些來臨,能與他多待一天便是一天。隻是安陵真沒有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而且來得這樣快。

屋外的楊逸之也是思潮起伏,在島上的時日已然不短,對島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無不生出親切之感。尤讓楊逸之難以割舍的,自然還是安陵真。若說自己對安陵真沒有絲毫喜歡之意,那是自欺欺人。可是每當有此念頭,楊逸之便心懷愧疚,這如何對得起還在平樂鄉苦候他的林軒影?

離島的事情楊逸之思忖了許久,他明白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再待下去,楊逸之自己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勇氣離開。

第二天一早,二人均早早起身。相顧無言,楊逸之打破惱人的沉默道:“受傷之時承蒙安陵前輩的照顧,臨行前我需要同他辭行。”

安陵真點點頭表示明白。二人不再言語,一同來到安陵潛居住之所。楊逸之上前行禮道:“安陵前輩,這段日子承蒙你們父女照顧,叨擾了這麽久,實在過意不去。晚輩尚有要事在身,準備今天就返回中原,特來辭行!”

安陵潛對楊逸之突要離開也是微感意外,做父親的自然知道女兒的心事,不過他料想女兒定會妥善處理,於是便不出言詢問,隻撫須道:“既有要事在身,我也就不留你了,江湖險惡,你要多加小心。”

楊逸之躬身道:“多謝前輩提醒!”

安陵潛點點頭道:“好,那祝你一路順風!真兒,你替爹送送楊公子吧。”

站在楊逸之身後的安陵真回道:“知道了,爹。”

欲從離憂島返回中原,需從碼頭坐船離開。碼頭位於離憂島西南方,安陵真遂帶著楊逸之往碼頭走去。

路上安陵真問道:“逸之哥哥,你……你真的要回中原嗎?”

看著安陵真不舍的樣子,楊逸之也是五味雜陳,思忖良久,楊逸之說道:“真兒,被紀東歌打下山崖後,我功力全失,縱然肩頭還有許多擔子,但我已無力承擔,所以不免心灰意冷,想在島上了此殘生。沒想到機緣巧合下功力盡複,肩上的擔子我不得不承擔。真兒,你能理解嗎?”

見楊逸之說得懇切,不是敷衍之詞,安陵真心下感動道:“我明白……逸之哥哥,我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麽……有一樣東西我想送給你,說不定你會用得上。”

說罷,安陵真從懷中取出一本書交給楊逸之。

楊逸之翻開第一頁,見上麵寫的是“翻山覆海”,看樣子應是手抄本。

楊逸之疑惑不解道:“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離憂教的獨門武學吧,這麽會在你這裏?”

安陵真回道:“上次我們偷學武功不成,後來趁爹不在,我又偷偷跑回密室抄寫回來的,原來打算助你回複武功。現在雖然用不上了,不過你還是拿著吧。”

那次楊逸之隨同安陵真偷學武功已非本意,如今又如何會收取人家的鎮教武功?是以楊逸之雖明白安陵真對自己的情深意重,仍是堅拒不收。

安陵真明白楊逸之的性情,也就不再勉強。囁嚅良久,安陵真終鼓起勇氣問到心裏最在意的問題:“逸之哥哥,你走了以後,還會記得我嗎?”

楊逸之看著安陵真,鄭重地說道:“真兒,我絕不會忘記你。在島上與你共度的這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寧靜快樂的時光。”

即便安陵真再想放慢腳步,碼頭還是漸漸浮現出來。

安陵真對一旁的楊逸之說道:“逸之哥哥,前麵就是碼頭了。”

楊逸之抬頭望了望前方,點頭表示知道。

“逸之哥哥,你還會回離憂島嗎?”安陵真問道。離別在即,安陵真似乎欲將心中的愁緒全部傾倒出來。

楊逸之甚而重之地答道:“真兒,如果有緣,我們自有重逢的一天,對嗎?”

安陵真原也沒企盼楊逸之給一個明確的回複,畢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她還是知道的,當下幽幽歎道:“唉,如果你不需要報仇,不需要成為武林第一,那該有多好……”

看到安陵真對自己如此深情,楊逸之心中不忍之情更甚,為免看到她灰心失意,幾欲硬不起心腸離開離憂島。

但安陵真轉而灑然一笑,似已將萬千愁緒放下道:“逸之哥哥,‘送君千裏,終需一別。’此番重返中原,你定要事事小心,真兒遠在離憂,日日祝你福體康寧,諸事順遂。我……我會在這裏等你。”說罷欠身向楊逸之福了一安。

楊逸之心下感動:“真兒情意,令人難舍難棄。隻是軒影……唉……我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軒影,真兒她柔情滿懷,我又如何向她啟齒?”

楊逸之心念數動,實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安陵真,隻能重重點頭道:“真兒,我記住了,你放心吧!”

槳聲響起,楊逸之的身影愈來愈小。安陵真呆呆地望著,眼中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不住的“滴答”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