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婆婆之死

張敬業七歲之前，跟著一位老婆婆一起生活。婆婆的臉上爬滿皺紋，她的頭發白如雪，但她的心卻紅似火，在她領養的孩子中，除了張敬業之外，還有六七個，年齡最大是十五歲，最小的隻有三歲。他們都是孤兒，都曾流落於江湖。他們都與婆婆非親非故，婆婆卻像親孫兒般疼愛他們。

張敬業和其他孩子一樣，從小沒有父母，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為何要孤零零一個來到這個世界上，每次獨坐角落陰暗處的時候，他總在想著這些問題，想著想著，眼淚就忍不住要往下掉，他感覺自己就像掉入一條河流中，雙手抓不到任何救命的浮木，身體隨著河水隨處漂流，不知道方向，也沒有目標。

每當這時，婆婆總為他推開屋內那扇窗，讓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掃去那片陰暗。婆婆慈祥的麵容出現在他麵前，她的眼睛仿佛能帶給他希望，她的微笑仿佛能帶給他安慰，她說：“小業，你怎麽丟下婆婆一個人坐在這裏，走，陪婆婆到外麵走走。”婆婆牽起他小手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婆婆就像一條船，一條能乘風破浪的安穩的船，隻要乘上這條船，就能到達很遠的地方。

當婆婆和他一起坐著木馬，坐在他身後和他一起搖啊搖時，當婆婆戴著齊天大聖孫猴子的麵具，像小孩子一樣和他在街上一起跳啊跳時，當婆婆用黑布遮住自己的眼睛，伸長雙臂在院中到處找他，他躲在大水缸後麵一動不動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時，當他不小心摔破了膝蓋皮開血流疼痛不已，婆婆細心為他清洗傷口塗上膏藥時，當他在外麵被大狗追趕驚慌不已狂跑回來，躲在婆婆身後便覺得十分安全時，當他一覺醒來，就能看到婆婆的笑臉，或者至少能看到婆婆瘦瘦的身影內心就能平靜時，他便覺得這個世界還是美好的。

婆婆曾對他說:“小業，你雖不是我的親孫兒，但婆婆卻把你當作我的親孫兒。你知道嗎？你從小具有和婆婆一樣的能力，不僅如此，你還具有婆婆不具備的神秘能力，將來你的成就肯定會超過我。”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很自豪，他自豪，不是因為未來的成就會超過婆婆，而是因為他和婆婆有共同的地方。

婆婆摸著他的頭，微笑道：“你乖乖長大，婆婆等著看你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看著白發蒼蒼的婆婆，那一刻，他好想立馬成為婆婆說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問婆婆那神秘能力是什麽，婆婆認真道:“你具有婆婆沒有的神秘能力，這神秘能力共有兩種，第一，無論你在多黑的環境裏，你都能把周圍的物事看得一清二楚，就如同你在白天時一樣。”他想了想，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婆婆接著道:“第二，無論多久以前發生的事，別人說過的話，你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張敬業又想了想，不知自己是否具有這種能力。他清楚地記得，當他一歲不到還在學習爬行時，婆婆一口一口喂他喝粥時的情景。可是更小的時候的事情，他便記不起來了。他接著道：“我更想知道我和婆婆具有什麽相同的能力？”

婆婆道:“你和婆婆一樣，具有將內力儲存在心髒裏的神秘能力。現在你雖然還不懂，但你會記住我今天說的話，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

婆婆的武功，據說當時已是天下第一，她的江湖綽號叫“月耀神鞭”，江湖中人都說，她的神鞭仿佛具有魔力，長鞭飛出，千軍莫敵、勢不可擋。

當時張敬業不知道武功是什麽，更不知道天下第一意味著什麽，他隻知道婆婆是一位慈祥的婆婆，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是一位給她無盡嗬護和關愛的親婆婆。

那年兵荒馬亂，七八個大漢騎著大馬，手裏拿著大刀，揮舞著衝進他們用籬笆圍起的院子，企圖搶奪他們的糧食時，婆婆從屋裏出來，手中長鞭一揮，七八名大漢同時從馬上跌落下來，他們扔下馬匹，連滾帶爬奪路而逃。

婆婆一直隱居在深山密林裏，卻常有江湖豪客登門拜訪，求她辦事。銀票元寶，白玉瑪瑙，翡翠珍珠，綾羅綢緞，都曾往屋裏送，瞬間滿屋子珠光寶氣。

婆婆幹瘦的身軀隻要往木椅上一坐，一臉嚴肅地道:“拿走。”所有的東西，一瞬間就被搬走，屋裏頓時隻剩下木椅木桌、瓷壺舊杯。

婆婆又道:“回去。”江湖豪客隻有躬身行李，退出屋子，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瞬間走得幹幹淨淨。

婆婆不願意做的事，沒人能夠強迫她，在她麵前，那些人不敢說一個不字。

不過，也有人能請得動婆婆。那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站在梧桐樹下猶如一頭猛虎，他對婆婆說:“你想不想知道白墨客的下落？”婆婆看著他，雙目已在發光。那人道:“請跟我來。”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婆婆回頭對孩子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少女說:“唯依，你好好照看弟弟妹妹。”又蹲下來對張敬業說：“小業，安心在家等婆婆回來。”說完便跟著去了。

看著婆婆遠去的幹瘦的背影，張敬業頓覺心浮氣躁，似乎預感將有壞事發生。

數日後，婆婆獨自走回來，瘦瘦的身軀走進屋中，在那張木椅上坐下，屋內窗戶緊閉，十分陰暗，張敬業卻清楚的地看見婆婆的臉，婆婆臉上依舊帶著慈祥的笑容，那笑容中仿佛帶著無盡的悲傷和無奈，她微微抬手招呼張敬業來到跟前，摸著他的頭，道:“孩子，記住婆婆一句話，你這輩子，要遠離狐狸，千萬莫要靠近狐狸。”他疑惑地看著婆婆，點點頭表示自己會記住她的話。

婆婆又讓他去喚那年長少女鍾唯依進來，等他和少女回來時，婆婆已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血液像凋殘的晚霞染紅了白雲。

張敬業沒有料到，這樣一位身體健旺的老人，有一天也會倒下去，這樣一位在這個世界上給他無盡關懷和活下去的希望的婆婆，有一天也會離他而去，這樣一位讓他收起眼淚、讓他變得堅強、期望看到他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婆婆，從此再也醒不過來。

婆婆並非人老體衰，她的身體一直很健康，這一趟出門，其實她已受了致命的傷，她來不及向所有孩子告別，卻先向張敬業囑咐。

張敬業茫然無措，他感到心裏一陣陣絞痛，但他並沒有哭，因為他知道婆婆不希望看到他哭，婆婆隻想看他微笑著麵對生活。

他在無數個夜晚，思念著那位給他無盡疼愛的老人。他在無數個夜夢中，看到婆婆慈愛的手，撫摸著他的頭、他的臉，他笑得很暢快，但是笑著笑著，婆婆的慈祥的笑臉突然扭曲，然後她的身體直直地倒了下去，他伸手去抓，卻什麽也抓不到，他看到婆婆倒在血泊中，身體僵硬、一動不動。他從夢中醒過來，已是淚流滿麵。

他看著婆婆安靜地躺在棺木中，棺木被抬入土裏，泥土將棺木完全掩埋。當時他心裏產生一種錯覺，他覺得婆婆似乎還沒有死，她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的某一個角落。

後來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到來，微笑著牽起張敬業的手，他氣宇軒昂而又氣定神閑，他的眼神深邃而且凝聚著光芒，仿佛早已看透了人世間的一切。

張敬業被他牽著，心裏覺得很踏實，他跟著道人坐船來到一座神奇小島上，棄船登岸。

張敬業感到身體離地飛起，他的手突然被道人抓得很緊，慌亂的心立刻安定下來。他看到從腳下飄過的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枝上開滿了紅色的花朵，花朵上方彌漫著粉紅色的花香。一隻巨大的白鶴從他們身邊飛過，雪白的羽毛、黑色的頭頸、紅色的頭頂，如一陣狂風吹過，隨後消失在雲霧裏。

遠處是三麵環繞的大山，山峰連綿起伏，紅紅綠綠，景色秀美。東南麵一座山峰，倒瀉著一條澎湃的瀑布。張敬業來不及看清水秀山青，身體已輕飄飄落到地上。

他們穿過一片樹林，走了約莫兩頓飯的功夫，眼前出現一排棕色的磚瓦房屋，房屋四周，密密麻麻參天綠竹衝天而起，爭相比高。房屋前麵有一大片空地，兩三個少年正在那裏練劍，看見他們到來，便奔了過來。

他們跪在那道人麵前，熱情地喚著“師傅”，張敬業也跪了下來，也跟著他們喚他“師傅”，張敬業看到他滿意地點點頭。

從此以後，張敬業便成了他的第四個徒弟，那三個少年都叫張敬業為“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