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或許是因為有心事,也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在這陌生而又熟悉的林家小院吃飯,這頓飯柳凝絲吃得很矜持,隻小口小口地扒拉著飯粒,把熱情勸飯的趙瑞芳弄得很是著急:
“孩子,你吃這麽點怎麽成呢?你看你,跟個大小姐似的,隻吃這麽一點點,那哪能飽呀?人家米妮吃起飯來……”
趙瑞芳的話沒說完,就被丈夫在桌底下踩了一腳。她這才意識到說漏了嘴,趕緊住了口。林詩達放下手中的酒碗,對柳凝絲說:
“孩子,我們知道你有心事。你跟我們千萬不要客氣。如果覺得我們能幫你做點什麽,你盡管開口。”
柳凝絲正在埋頭扒拉飯粒的動作突然停住了。過了片刻,她抬起頭來,目光緩緩掃過林家三口人,說:
“林叔叔,林阿姨,林昱,你們一家人對我這麽好,完全把我當成了自家人。我爸爸,還有我,給你們添了那麽多麻煩。林家和柳家又有著那麽長那麽深的緣分。所以,我們家的事情不應該再瞞著你們了。但是,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實際上,實際上都跟我的母親有關,那,那實際上是我們家的家醜。”
柳凝絲說不下去了,重新把頭埋下去。當她再次抬起臉上,麵頰上已經泛起一股緋紅,與對麵喝了幾口酒的林詩達的臉色一樣紅。但和林詩達不一樣的是,林詩達臉上的紅帶著一股酒意的舒適,而柳凝絲的臉紅則是因為羞憤,旁觀者誰都看得出來。林家的三個人幾乎都不敢看柳凝絲的眼睛,因為怕看見她眼中的淚光。林昱知道,父親所問的事情,必定觸及到她心中的最恥辱處,如果讓她開口講出這些事情,等於是由她在親手揭開自己心中的瘡疤。林昱心中不禁一陣陣發疼,真不希望她繼續講下去,可是好奇心又驅使他支起耳朵,想弄明白柳家究竟發生了,弄明白她家裏發生了什麽,才能夠有的放矢地去幫助她呀。林昱想起前天上午召開的案情分析會,忍不住問道:
“是不是也跟一個名叫老鍬的人有關?”
柳凝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林昱從這雙泉水般清澈的眼睛裏看到一種東西,它猶如冬日的寒霧一樣在眼底若隱若現,林昱的心仿佛被一雙手揪了一把,他一下子看明白了那種東西是什麽,那是一種恐懼,一種包含了羞慚與戒備的恐懼。林昱真後悔問了剛才的話。他朝父母使了個眼色,裝作一心一意吃飯的樣子,埋下頭扒拉起飯粒來。
晚上,月光如同水銀一樣灑滿林家小院。在這個流淌著甘醇酒香的小院裏,響起了古琴的彈奏聲。林詩達的琴平常就放在院中的桂花樹下。但今晚奏響這架古琴的,並非林詩達,林詩達的琴聲古樸而逸致,琴音裏自有一種隱者超然物外的情懷。而今晚的琴聲裏卻蘊含著清冷、孤獨與一股深深的落寞。琴聲傳到林氏夫婦的房中,正披著衣服練字的林詩達不由得停下手中筆,對趙瑞芳讚道:
“唉,這才是若萱娘娘的後人啊,琴彈得這麽好。”
林昱早已循聲跨出臥室,站在屋簷下靜靜地聆聽著,咀嚼這與以往院中飄出的截然不同的琴音。清泠的琴聲忽然停住了。柳凝絲望著屋簷陰影下的林昱,幽幽地說:
“我爸爸教我的,他彈得比我好。我爸爸還會刺繡,繡得也比我好,柳繡坊就是他開的,在鏡溪老街開了很多年了,我記事的時候就有了,可惜生意一直不好。我爸爸是個很好的人,可他不適合做生意,他適合去當老師,到大學裏教教古典詩詞,可是他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連一般的工作也找不著,生存都成問題,他這一生過得很窘迫,很無奈。”她說著停了下來,咬著嘴唇,仿佛下決心似的重新抬起頭,說,“你猜得沒錯,我們家的事情,的確和老鍬有關。”
林昱心想,果然是這樣。
“你是什麽時候認識老鍬的?”
“我第一次見到老鍬,是在5歲那年。”頓了一下,她又說,“認識老鍬,是從認識他的兒子鮑翰林開始的。”
林昱腦中閃過那天在柳繡坊見過的那個掛綠蘿的男孩子的情景:
“鮑翰林,就是我第一次去柳繡坊,見過的那個掛綠蘿的男孩子嗎?”
柳凝絲眼波閃了一下,點了點頭。林昱有點納悶,老鍬的兒子不是叫鮑掘嗎?但他忍住了,暫時沒有提出疑問。
柳凝絲說,那個時候,她在離鏡溪老街挺遠的實驗幼兒園上學。
其實離柳繡坊不遠處,就有兩所挺好的幼兒園。之所以到那麽遠的地方讀幼兒園,是父親柳煙塵提出來的。柳煙塵覺得,柳家是詩書世家,柳家的孩子上學堂,當然得找最好的學校,最好的老師,從凝絲誕生的那天起,這個心願便在柳煙塵的心裏紮下了根。
實驗幼兒園是當時杭州城內最好的幼兒園之一。進入這樣的幼兒園就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能夠進入實驗幼兒園的,除去施教區的孩子外,要麽就是官員的子弟,要麽就是花上大筆讚助費買進來的。柳煙塵既非官員,又非有錢人,柳凝絲也不在這所幼兒園的施教區範圍之內。可是柳煙塵自幼受“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種氣節的濡染,又時刻不忘自己是若萱娘娘的後人,生在傳承千年的貴族兼詩書世家,骨子裏自有一股傲氣,覺得自己比周遭的人高上一等,既不屑去拉關係,也不屑與權貴銅臭為伍。實際上他就是一個書呆子,又覺得自己是個看透一切的智者,有點類似於魯迅先生筆下的那個著名的孔乙己。
可想而知,柳煙塵帶著柳凝絲去實驗幼兒園報名,當然是碰了壁。柳凝絲的媽媽孫紅菊氣不打一處來,積蓄了多年的怒火一下子爆發出來,直罵柳煙塵“看上去儒雅有學問,其實假清高,死沒用,想吃天鵝肉,實際上自己是隻癩蛤蟆,偏偏還以為自己是隻金蛤蟆呢,嫁給了你連件像樣的衣服也沒買不起,還不如嫁一個叫化子”,罵得柳煙塵羞愧交加,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隻能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他是真的滿心內疚,覺得既對不起老婆孫紅菊,也對不起女兒柳凝絲。孫紅菊自從嫁入柳家以後,他還真的沒給孫紅菊添過一件漂亮衣裳,更別說什麽金銀首飾了。他並不是不想買,而是沒有錢啊。守著這個生意蕭條的柳繡坊,能讓一家人填飽肚子就不錯了。現在女兒想上所好學校卻上不了,還不是因為無錢無權無勢?孫紅菊大哭一場,甩門而去,臨出門時甩下一句話:
“這學,別上了!你們柳家不是詩書世家嗎?你柳煙塵自己留在家裏教好了!”
然而,孫紅菊出門後不久,又重新返了回來,一把抱起蜷縮在屋角的小凝絲,說:
“走,凝絲,媽媽帶你報名去!”
小凝絲怯生生地說:“媽媽,我不上學了,您別再罵爸爸了。”
孫紅菊口袋裏抽出一大疊鈔票,笑著對小凝絲說:“媽媽有錢,媽媽帶你去上學,上最好的學校。”
柳煙塵驚呆了:“紅菊,你哪來的錢?”
孫紅菊輕蔑在瞥了他一眼:“跟生意上的朋友借的。有本事你也去借呀。”
柳煙塵無言以對。他知道,孫紅菊因為嫌棄柳繡坊生意不好,幾個月前已經開始學著做一些古董生意。
上學的第一天,孫紅菊牽著小凝絲的手,把她帶到一個瘦小的男孩子麵前,說:“凝絲,認識一下,他叫鮑翰林。媽媽特地跟老師打了招呼,讓你們倆坐在一塊兒,今後他就是你的同桌了。你以後可要對翰林好,就是他爸爸借錢給你報上名的。”
小凝絲拚命地點著頭,心裏對這個怯生生的小男孩感激極了,仿佛他是自己的救星似的。在家裏的時候,她曾對媽媽說不想上學了,其實那都是假的,她是怕爸爸繼續挨罵,實際上她心裏對這所漂亮的學校喜歡極了。
下課的時候,小翰林悄悄告訴小凝絲一個秘密,他沒有媽媽,他的媽媽被土砸死了,他真想把小凝絲的媽媽當成自己的媽媽。小凝絲慷慨地說,她同意小翰林喊孫紅菊媽媽,隻要讓她媽媽天天晚上回家陪她睡覺就行。就在那天,孫紅菊用自行車載著小凝絲和小翰林二人,去了一座漂亮的大房子。小凝絲和小翰林互相勾著肩進入了一間大屋,在那裏,小凝絲見到一個跟爸爸年紀差不多的人,這個人比爸爸身材瘦小多了,看上去卻比爸爸精幹多了。一見到這個人,小凝絲就想起在家中房梁上躥來躥去的老鼠。可惜的是,那人瘸了一條腿。小凝絲悄悄問媽媽,這個人是不是老鼠變的?因為他的眼睛就像老鼠的一樣亮。媽媽卻輕輕打了她一下,告訴她,他就是鮑翰林的爸爸,就是他出錢讓她上的學。在小凝絲眼中,這個老鼠一樣的男人頓時像山一樣高大起來,可是她心底對這個男人卻有些害怕,因為他總是陰著臉。他隻看了小凝絲一眼,就把目光遊移到別處,陰著臉說了一句話,也不知到底是說給小凝絲聽的,還是說給孫紅菊聽的:
“沒事,好好學吧,以後我供你讀博士。”然後又加了一句,“這孩子水靈,以後給我當兒媳婦吧。”
孫紅菊乜斜著眼睛瞅著鮑翰林的爸爸,聲音說不盡的嫵媚:
“老鍬,你索性連我也一塊兒娶了吧。”
老鍬無聲地笑了,老鼠眼中迸射出的亮光,仿佛銀光閃閃的鉤子一樣鉤住了孫紅菊。
這一天,小凝絲回家特別高興。一回到家裏,她就高興地告訴爸爸,自己上學了。爸爸沒有說話,隻是把她久久地摟在懷裏。她奇怪地問:
“爸爸,您不高興嗎?”
爸爸一遍一遍地輕撫著她的背,笑著說:“高興,高興。”
小凝絲卻發現,爸爸的笑容是那麽勉強,那麽堅硬,帶著一股寒意,就像有一年冬天她家屋後的鏡溪裏的結的那層薄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