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講到這裏,林詩達講不下去,老祖宗那斷腸般淒美傷感的愛情,令他的眼中悄悄泛起一層潮水。其實不光是他的眼中,屋中所有的人眼中都淚光閃爍,連畫中人的眼睛仿佛也紅了。林詩達可不能在未來的兒媳婦麵前哭鼻子,那多丟麵子呀。他掩飾地填上一鍋煙,深深地抽了一口,裝著被煙熏著了似的揉了揉眼睛。又在楠木箱的角落摳了摳,摳出一隻約摸眼鏡盒大小的小木匣來。他打開小木匣,裏麵露出一件東西來。米妮和林昱一齊失聲驚叫起來:

“玉簪!”

一支約摸四寸長的玉簪靜靜地躺在木匣內。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千年,但這枚玉簪仍是那般精致,那般晶瑩剔透,隻是因為年代久遠,玉簪微微泛黃了,仿佛在向人們默默訴說那段流傳了千年的愛情故事。林詩達取出玉簪,遞給兒子:

“你仔細看看這支玉簪。”

林昱舉起玉簪,米妮也把腦袋湊過來。兩個年輕人同時叫起來:

“上麵有字兒!”

林詩達點點頭:“對,上麵刻著字兒。”他遞過一隻放大鏡,“你們看看,上麵刻的是什麽字。”

借助放大鏡,林昱和米妮一齊讀起來: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林昱看著父親,說:“上麵刻的,是老祖宗林逋寫的那首詞。”

林詩達說:“對,是那首詞。”

米妮握著放大鏡,目不轉睛地盯著玉簪:“林叔叔,這首詞是誰刻上去呀?”

林昱猜測道:“是老祖宗自己刻上去的?”

米妮反正道:“不對,肯定是若萱娘娘,若萱小姐刻上去的。你看,這字體娟秀,不像是一個男人的字。”

林詩達讚許地看了米妮一眼:“對,是若萱小姐刻上去。”

米妮吐了吐舌頭,心想,幸好剛才把“若萱娘娘”改稱了“若萱小姐”。可別小看這個稱呼,那是很微妙的,那代表著林家人不同的情感。稱娘娘,那就表示認可若萱是人家信王爺的人了,而稱小姐,則意味著林家人從心底裏認為,若萱還是未嫁之人,仍然屬於先祖林逋。

林詩達又抽了一口煙,說:“據先人相傳,若萱小姐是在預感到自己不久於人世之後,才在玉簪上刻下了這首詞。這支玉簪並不大,若萱小姐生病後,身體無力,要把這麽多字刻在一支小小的玉簪上,可想而知是多麽的不容易!而且刻字的時候,還得提防著不讓信王爺發現。她把先祖林逋的詞刻在玉簪上,又在臨終前把玉簪贈給先祖,就是要與先祖約定來世再牽手。”

幾個人仿佛看到,若萱躲在病榻上,一點一點往玉簪上雕刻《長相思》這首詞的情形。

米妮突然想起什麽:“林叔叔,還有個問題,您還沒回答呢。大詞人林逋後來到底有沒有娶了梅香姑娘啊?”

林詩達磕了磕煙灰,說:“娶了。”

“娶了?”林昱的聲音不覺高了幾分,話語裏透著惋惜似的,仿佛林逋壓根兒就不該娶梅香似的。

林詩達不滿地橫了兒子一眼,說:“當然娶了,難道不該娶嗎。否則的話,林逋這一房早就無後了,這世上還會有你嗎?”

米妮忍住笑:“還不明白呀?梅香姑娘才是林逋大詞人這一房真正的先祖母,你就是梅香姑娘的嫡傳後人。相公,你可不能數典忘祖呀。”

林昱自知失言,趕緊補救:“當然該娶,當然該娶,梅香姑娘才是林家的真正先人,向梅香姑娘致敬!”

米妮幸災樂禍,在林昱耳邊悄悄說:“對祖宗不敬,該罰。”

她嘴裏說著,手可沒閑著,神不知鬼不覺地探到林昱身體後麵,用那五根又尖又長的指甲在林昱屁股上擰了一把。林昱痛得暗抽冷氣,可又不敢驚動父母,隻好在心裏暗暗地罵了一聲“小母夜叉”。

林詩達說:“雖然先祖林逋心中不願意娶親,但古人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迫於父母的壓力,他還是不得不違心成家。按照林逋的才學人品,他的選擇餘地是很大的,但是他也不願意娶別人,隻願意娶梅香姑娘,因為這也是若萱小姐生前的心願,若萱小姐生前曾托梅香姑娘照顧林逋一生一世。”

大家凝望著畫上的林逋自畫像,體味著他當年的無奈。

林詩達喝了一口水,目光移向屋外的青山,口氣中多少有一點不甘:

“梅香姑娘當年雖然隻是個下人,但實際上也是很出色的,否則富甲一方的韓大官人也不會選她擔任自己女兒的貼身丫環。隻是可惜,先祖林逋與梅香姑娘成親後沒幾年,梅香姑娘就去世了。”

米妮驚訝地說:“去世了?”

林詩達說:“對,去世了。”

林昱問:“為什麽?生病了?”

林詩達說:“抑鬱而終。你們想想看,在這段婚姻中,林梅香姑娘能真正開心嗎?”

米妮動情地說:“其實,在這段故事中,梅香姑娘也是個不幸的人。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個犧牲品——對不起,我這樣表達,可能,可能不太確切。”

雖然對米妮所表達的意思,林詩達早就想到了,但此刻聽米妮說來,仍不免心中一痛,唉,先祖母遠遠算不上是一個幸福的人啊。

米妮繼續說:“林逋先祖雖然才高八鬥,但未必是梅香姑娘真正所愛之人。雖然先祖最終與梅香姑娘成了親,但梅香姑娘始終隻是個替代品。可是她仍然義無反顧地履行著對主人的承諾,與林逋成了親,服侍他,為他傳宗接代。從這一點上來說,她不失一個偉大的人,我佩服梅香姑娘。”

米妮的話,令林家三口人久久無語。沉寂中,林詩達又點上一鍋煙,深深吸上一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心頭的酸痛。

林昱感慨地說:“祖上遇上了兩個好女人,可是又先後失去了。先是失去了若萱小姐,後來又失去了梅香姑娘。他這一輩子別想快樂了。”

林詩達點點頭:“是啊,梅香姑娘過世後,林逋先祖此生沒有再娶,而是隱居泉林,終身沒有踏進城鎮,更沒有去考功名,就這樣度過了餘生。”

林昱說:“也許林逋先祖是在盼著早點過世,好去那邊與若萱相會,來生再續緣呢。”

米妮白了林昱一眼:“沒良心。難道梅香姑娘虧待林大詞人了嗎?但願梅香姑娘來世也找個好人家,至少找到一個真正愛她的人。”

林昱又搔搔腦袋:“這樣可也不好,這樣可不就生生拆散林逋先祖和梅香姑娘了嗎?不管怎麽樣說,他們畢竟生育了後代,是真夫妻了哎。我可不想拆散他們,不管怎麽樣說,梅香是咱們林家的先祖母呢。爸,媽,你們說呢。”

趙瑞芳聽了兒子的話,不由得連連點頭。可是看到丈夫不吭氣兒,隻顧大口大口地抽煙,又趕緊停止點頭。片刻,林詩達才咳嗽一聲,說:

“唉,都是苦命的人啊。”

趙瑞芳接口道:“哎,他爹,孩子們平時難得回來,趁著孩子們回家,今天索性祭祭祖吧。”

林詩達猛然醒悟:“對,對。以往隻有在大祭的時候,才會請出這兩幅先人的畫像,遇到情勢不對的年份,還不敢拿出來。今天先人的畫像既然請出來了,那自然是非祭不可嘍。”